小芹菜说对了,喜果真就尸骨无存。白秋没寻回喜果,便带回了乱葬岗边上一棵柳树的柳枝,回来种在自己的院子里,紧接着就大病了一场,也是这场病让他多留了几天。
这些天,三个孩子对他是捧在手心里呵护,特别是小芹菜。一场变故,小芹菜经历了最初的发疯崩溃,很快就蜕变的成熟懂事起来,不仅能麻利地干活,还重新拾起了账本。
他在帮镇上一个小药铺算在农村收草药的成本,活是刘强帮找的,自打白秋回来的事张扬开他不敢来,刘强心里就一直很过意不去,既想留下白秋,又畏畏缩缩怕人议论,为此挨了阿苦和小土豆不少呲,直到白秋找到他把事情说开,两人又退回到简单的邻里邻舍关系。
当然,白秋这么做也有深意,他想给小芹菜小土豆找个落脚地,花溪村原先的家便是最好的选择。喜果没用着的那二十两他全数给了刘强,想把家和地重新买下来,多余的就当是今后留在村子刘强对两个孩子的照顾。刘强推辞了几次不肯收,在白秋的坚持下最终还是收了,但只收了房屋和地应有的价,剩下的还给了白秋。白秋掂着手头剩的八两,现在这是他全部的家当。
他走的那天是小满,天上下起了雨,村子里一片绿意,田中的籽粒灌浆催发,一切都是新的。每一年的清丰县都是如此,下雨的时候是农民最快乐的时候,等雨停了走出家门,五月槐花香,一朵朵紫色刺槐飘在空中,落在地上,就像去年同样的时节,白秋离开花溪村,满怀惆怅又带有一丝微渺的希望去追寻锦玉。今年的他依旧在追寻锦玉,迟了大半个月,他得雇辆车才能撵上押差的行程,而车,刘强一早就给套好了,这是他目前唯一能为白秋做的。
牵过来的那头小毛驴,虽说看着不算高大,但长的极为可爱也亲人,白秋拿萝卜喂它,它就耷着耳朵伸出舌头蹭白秋的嘴,两只竖眼睛温吞吞亮晶晶,一看就是头脾气好的小毛驴。
白秋给它起名果儿,多少有些睹物思人在,小土豆和阿苦看破不说破,倒是小芹菜,白秋一叫果儿就会心虚地低下头,跑到院子里插着柳条的地方祭拜。他给白秋备的是足足可支撑两个月的面食,都是他和小土豆起了几天的早在刘强家和自己家两边跑用两边的蒸锅蒸出来的,暄软的白馒头放在布包里,等白秋饿了就拿出来吃。
白秋自己预备了两床被子,几件换季棉衣,一兜子花椒大料,一筐腌食瓜菜,一只小巧的炒锅和一把木铲。
用他的话说,路上逮着什么就可以直接做,毕竟去雪玉岭,除了驿站附近的食肆和茶亭,这一路可是没集市和街的,他们没地方做修整和补给,自然就全都要带。阿苦深以为然,所以他也带了个榔头,一个编织网用来捞鱼。
两个人,一辆车,一头小毛驴上了路。路边,刘强和小土豆都流露出浓浓的不舍,小芹菜看了眼刘强,又看了眼小土豆,忽然拧了一把后者,小土豆眼皮一跳抬眸看小芹菜,小芹菜哼唧着从怀中掏出几枚铜板。
小土豆:“干嘛?”
小芹菜撇撇嘴,将铜板塞进小土豆手中,“以后,你管钱!”
“为啥?不都是你算账吗?”
“别问!”
“那我可不收。”
“我之前吃你的烤鱼不还欠你一笔?”
“一码是一码。”
“哎呀,你死脑筋啊!”
小芹菜猛一跺脚,一转身,一抹红霞飞速窜上脸颊。
“正经家庭过日子,不都是一个干活一个管账?这是我给药铺算成本赚的,现在交给你,你别不识好歹!我钱是给你拿着了,但赚多少我心里有数,你平时小打小闹地随便花,一家之主嘛,是有这个权力的。不过,你要是敢出去赌或是嫖,我就不跟你过了!我看隔壁强叔也挺寂寞的,我跟了他,想必他也不会嫌弃我!”
??
这都什么跟什么?
什么过不过,谁要跟你成家?
小土豆拿着钱一头雾水,他觉得小芹菜一定是脑子坏掉了才会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然而,当他想把钱还给小芹菜时却发现对方已经跑远了。那个背影,扭扭捏捏,带着几分笨笨的害羞,别说,还真挺像白秋的。
*
“咿,嘚~”
去郫县的官道,阿苦赶驴赶的那叫一个勤,除非小果儿累的直哦哦,否则就不可能停。
“咿!”(再走一段就进大山了。)
行到傍晚,阿苦停下缰绳往后。
(要不还是别进山,在山脚下找个村子歇息吧!)
他在和白秋打商量。
白秋却说:“不,我们赶路。”
照现在的速度,还得日夜兼程几天才能赶上,白秋一刻也不想在路上耽搁,只想快点见到锦玉,他相信锦玉也一定想快点见到他。
这他猜的没错,锦玉确实是这么想,去雪玉岭的路很苦,但最恶劣的情况似乎还未发生,锦玉所遭的罪都是皮肉之罪,精神上的虐待那是一点没受过的。最开始他还担心,凭自己的姿色,万一有差役看上了,对他图谋不轨怎么办?事实证明,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押人的两个看差,一个是老头,一个是小年轻,老头估计就是有心也是无力,小年轻想来压根就没开窍,押送他们这批人,不会对谁多加照顾,也不曾有意为难,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入夜的火堆,锦玉揉着走到僵痛的脚,身边那个年轻的看差在烤土豆,锦玉早上只吃了一块干掉渣的灰馍,看到土豆忍不住流下口水,就对看差说:“喂,伙计,给个土豆?”
“你凭什么要我的土豆?”
破天荒的,看差竟开了口,这可是头一回!要知道,一连几天锦玉试着与看差搭腔他都不理,现在却愿意张嘴说话了,锦玉以为这是个信号,要去雪玉岭,可能还要走上小半年,锦玉不希望这小半年自己每天都吃一顿干馍然后没有鞋穿。上官家的人恨他不给他打点他就自己打点,只要拿下这年轻的小看差,至少赶路的日子他能少遭点罪。
“我不白要,我拿东西跟你换。”
“你一个犯人有什么东西?”
“我在朋友那存了一笔钱。”锦玉想到骆菊生,“别看我现在落魄了,有朝一日回到清丰县,我还能东山再起!”
“你回不去了。”
“可你能回去呀!你不要那笔钱吗?”
锦玉眨着眼,他生的好,也知道自己的优势,这男人对他没邪念,很好,不然他也不能往他这下钩。
“你路上多照应我,给我衣服和吃的,我把口令给你,你回去取那笔钱。”
“我不要。”
看差继续摇头,许是嫌锦玉聒噪,许是他难得说话的好心情随着土豆吃完也消散一空,他不再理锦玉。
锦玉气的干瞪眼,谁能想他堂堂一个公子哥小少爷有朝一日竟连一块土豆都吃不着!
锦玉捂着饿的咕咕叫的肚子躺在石头上,漆黑夜幕下满天繁星,恰如他和白秋初见的那片芦苇荡。
如果他当时磕傻了该有多好?傻的再彻底一点,别恢复记忆,别出走,也别去寻仇,兴许他和白秋就能安安稳稳地在一块,在花溪村的田埂上,闻着花香,数着星星。
白秋会给他烤好吃的烤白薯,烤熟了撒上辣椒面和孜然,可比破土豆子美味多了。他们养在院子的小黑猪,冬天杀了可以做杀猪菜和猪血糕,等到年时鞭炮一放,他和白秋就在自家篱笆里往外赚一个便宜的热闹。
夜深了雪厚了,他们滚进被窝,来年看绿叶,看乌燕,看稻田,一季又一季轮回,暖暖的春,暖暖的秋……这难道不是神仙生活?为什么非得执着于复仇?
上官家看似败了实则没败,上官泽,即使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都没有出面。我折腾了一圈,断送了早到手的幸福究竟换回了什么?
生平第一次,锦玉对自己的计划和目标产生了质疑。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接下来的每一天他们都在赶路,平平无奇地赶路,一个干馍一个水囊一身破衣,一走就是一整天。
走的累了,休息时可以浅睡一会,终归睡不长,鸡鸣三次他们就要再赶,而且睡也睡不好,往北行路的第二十一天,锦玉方察觉出这流放之所以是酷刑,不在于他们路上是不是挨了鞭子,挨了奸,或受了罪,而是要眼睁睁看着自己不断失去生命中的美好,美好的饭食,美好的姻缘,美好的风景……
他们走了二十天到鲁县,鲁县比起郫县和清丰县,全然是另一番景貌,被风侵蚀的石壁横陈在沙地上,走过那片沙地,好容易到了一处驿站的茶亭歇脚,送到手的茶,里面一半是水一半是沙。
天没事就刮大风,明明快六月,雨水反而越来越少。锦玉的脚走的生疼,外缘滚的都是透明的水泡,他脸青了,嘴裂了,一件单衣抵不住寒风席卷,锦玉发了几次热,被病痛折磨的几乎脱形,再没有兴致去撩拨不爱说话的小看差,也没兴趣再要土豆,他的喉咙痒的厉害,土豆那种又噎又上火的东西,如今的他根本消化不了。
这一路押解的人亦一点一点空了,许多人押到鲁县就进了鲁县的大牢,像他这种要走到玉安县才算完的重犯到底是少数。锦玉发现走着走着,押解之路就只剩一个他,年轻看差,和那个不声不响胡子遮满脸的男人。(老看差走到鲁县就停了)
又走了两日,他的身体也快被摧残完了,倒在地上呻/吟,看差却不给他找药。押解路上,能撑,就接着活受罪,撑不下去就死,这早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了。
可死在路上注定无人给收尸,要说锦玉一生胡作非为坏事做尽倒也不会畏惧鬼神,唯一怕的就是死前没法再见白秋一面。日子越难,他对白秋的思念就越深,锦玉现在一点都不敢想和白秋的那些快活美好,他怕自己一想就不愿意死,不死就要活遭罪,有时躺在地上,他真恨不得多刮几道风赶快把自己吹死,也省得第二天还要像游魂似的前进。
行至第三十七天,锦玉反反复复吊着口气,已经没有了活人的样子,他的脸极速凹陷,眼珠变得浑浊不堪,头发干糙掉落,四肢枯瘦如柴。
年轻看差仍是不言不语不给药,他算是见证了锦玉从一个形容俊美如宝如珠的青年逐渐变得枯槁,而他异常淡漠的眼睛古井无波,就像是奈何桥上的孟婆无常,平静地,来一人给一碗汤,之后便看那些鲜活的灵魂步步走向消亡。
第241章 馒头菜豆腐
夜里三人搭的火堆愈发小了,锦玉睡着的时间变长,胡话也增多,恍惚中他提到了崔阿娘、咏哥;提到了锦夫人、锦父;提到了花溪村的巴掌、柿子树、梅花饼,偶尔提两次嫣然,最多的还是白秋,弄的从不爱说话的毛脸汉也产出几丝疑问,“谁是白秋?”
他嚼着自己的那份干馍,寻思过不了多久锦玉一死,他就能吃两份干馍了。
“想来是个娇美的小娘们吧。”
毛脸汉喃喃着,咋也没料到,再过两日他就能亲眼见到这个“小娘们”,还喝到了“小娘们”亲手熬的汤。
那时他们快走出鲁县了,下一站是嘉木关,过了嘉木关是雪峰,再走就是雪玉岭,等翻过了雪玉岭,便到了终点玉安。鲁县穷,和鲁县接壤的嘉木关只一个关隘,没有驿站。喝不到热茶,吃不到热馒头,毛脸汉的心情挺差,而更让他烦躁的是,锦玉居然没死!虽说他吃不了多少,每天还是要占一份。
年轻看差不允许流犯们互相争食,毛脸汉看得着吃不着,恨啊,晚上睡觉逮着机会就踢锦玉几脚,锦玉也没法还。他病的不成样,早没了力气,就剩那么一口气吊着,天天盼老天爷赶快把自己收了,收之前最好再见一眼白秋,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锦玉挤在火堆旁咳的撕心裂肺,毛脸汉嫌他吵背过身,意外地在另一块包头看见了火光。
*
阿苦举着火把找能扎营露宿的地儿。
他们走了十天半个月,中间还迷了路,要不是迷了路,就他们这快脚快蹄,除非对面倚了风,否则不可能赶不上。
这不,馒头都吃了大半包!
阿苦合计着剩下的粮食快要见底,无论白秋有啥主意他都得拽着对方找个村子起灶。路上是有不少野菜,可越往北野菜就越稀疏,天气也越冷,阿苦可不想挖不着菜了再去后悔没事先在村子里屯粮。
他打听了,他们快到嘉木关,等过了嘉木关,前边就是雪玉岭。据说雪玉岭下最后一个有人的村子叫雪屯子,就在雪屯子做休整吧!到时再找当地的村长里正要两件棉衣,两件狐袍。这温度降的厉害,别上了山后真的下雪!
阿苦搓着手,一阵寒风袭来,他揉了揉眼,在风背头找到一个低丘。
“咿!”(就在这扎!)
阿苦撂下火把,手脚麻利地从驴车后翻出帐篷。
白秋也咳嗽了一声下车,抓几把干稻草走向小毛驴。自打出了鲁县,给驴备的干草料他们就自己背着了,县外一片沙地,白秋把毛驴放在平地上,几个时辰都找不到一块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