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沙弥的眼睛随即瞪的如铜铃大,其实刚刚那段话他对谁都是那么说,并不是为了要钱,来的人也基本不给钱,只是他说熟练了,不愿意改。
结果今天,就迎了两批香主,两批香主都是初次见,又都很慷慨。眼前二位给了两枚铜板,上一位可是足足给了一串呢!说要在庙里住几天,但他出门绕过厅堂时分明听见,那个年轻男人在乞求他们主持给他剃度出家,才不是要住一两天。
也不晓得那人的尘根斩没斩断,斩断了主持自然会给他剃度,那他就多了一个年纪比他大,资历却比他浅的师弟了。到时应门、扫地、做饭的事都可以顺理成章地推给师弟,想想还挺不错的。
沙弥接过小土豆递上来的铜板,眼睛笑的弯弯,再次轻宣了声佛号,带着二人走进大堂。
是个很陈旧的大堂,小土豆吸着檀香,掠过层层垂落的杏幔,在一个石刻佛像前见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人。
白秋,穿着和小沙弥同样的蓝灰色和尚袍,正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口中喃喃有词,仔细听,诵的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电亦如露,应作如是观……是《金刚经》里的偈句。
他出家了?!
小土豆猛地向前一步,在看到白秋的和尚帽下露出漆黑的鬓角时松了口气。
还好,他还没正式剃度。
小土豆真怕自己看到个秃子,那得多幻灭!他的秋哥,不适合剃光头,他那样秀美,就应该留着头,留着,好去系颜色各异的头巾。他应该美美地从厨房里出来,端着热饭热汤,温柔、亲切,就像天边皎洁的月亮。
“秋哥。”小土豆叫了一声。
白秋抬起头,表情惊讶,“是你?”
“你怎么找过来的?”
“你为什么要出家?”
两人同口说。
白秋却先陷入沉默。
出家么,以他现在的情况,说出了也算,说没出也算。
毕竟主持没答应给他剃度呢,只是看他烦恼,允了他在寺里带发修行,还赐了他一个法名——戒痴,即戒掉痴念。
他念的,亦是放下、自在的金刚经偈语,主持让他通读后再来与他讲解,这对他也不是件容易事。没想到出家还要懂文化,白秋读书少识字不多,勉强读顺一句,未等回顾,小土豆就来了,而他身后跟着的,八成就是锦玉带的那个叫小芹菜的下人了。
他们找来,是锦玉的意思吗?
可惜,这次是他领先。尽管并未正式入了佛门,穿上和尚袍的那一刻起,他已经把自己当成一个出家人了。
“我现在不能在给你们东家做饭了。”白秋说。
明亮的眼睛越过小土豆,望向小芹菜,“无论哪一位,都是。”
小芹菜瞬间反应过来他的话,心里一沉,不顾身边小土豆拼命使眼色,跑过来追问:“为什么?”
“你是知道我们东家要来找你,为了躲他,你才出家?”
“是。”
“你知道他找你的原因?”
“是,麻烦你转达我已出家,从此不再是俗世中人,请他多多顾念妻子,好好爱惜身体,彼此……珍重吧。”
第153章 法号戒痴
戒贪,是弘扬寺第二代的小和尚,弘扬寺因规模有限,总共就两代,一代是主持弘明法师,二代就是他们戒字辈。
之前还有个师兄戒愚,原是找不到父母,现在找到了亲生父母,因尘缘未了已经下了山了,如今剩下他自己,加上新来的戒痴,勉强凑个新二人组。
戒贪本没指望才来一天的戒痴能完完整整分他的活,在他看来,戒痴可以挑水劈柴,快速地清扫佛堂就很不错了,像斋饭之类的,怎么也要他教个两三天。
结果一进厨房他就被戒痴闪瞎了眼,戒贪自创的白菜粉条配高粱米粥,戒痴只一遍就学会,而他不会的戒痴也会。比如现在,戒痴给他煮的黄瓜蛋汤,配上用酸辣酱拌的豆芽菜,别提多好吃!戒贪足足干了三碗才停下来,停下后就目光呆滞地瞅着戒痴,“戒痴啊,你是从哪找的鸡蛋?”
戒痴,便是白秋,憨憨地蹲下,挠着头,一点没发现一碗汤已然破了戒,还傻乎乎地说:“不是在寺里找的,是我从家带的,家里剩了三五颗鸡蛋,我就把它带上了山,刚做饭用了两个。戒贪师父,如果你没吃饱,我再去给你做,我会做韭黄炒鸡蛋,你瞧,这韭黄也是现成的。”
“不,不是这个,问题是……鸡蛋它属于荤腥啊。”戒贪放下碗,“你不会觉得只有肉才是荤腥吧?”
!!!
对啊!鸡蛋,它不是菜!不是素,那不就是荤吗?
白秋宛如晴天霹雳。
才来寺里第一天,他就鼓动着师兄破了戒,若是让主持知道,他这家还有得出么?!
“戒,戒贪师父……”
白秋面露哀求之色,戒贪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反正破戒的是自己,更何况那蛋确实好吃,戒贪从不是六根异常清净之人,他贪嘴贪钱,弘明大师给他起名戒贪,就是希望他戒掉这一点。
然而天性哪是那么好戒的!戒贪也不认为贪嘴是啥坏事,要是他不贪嘴,不精益求精,还做不出香客都赞不绝口的斋菜呢!那道白菜粉条是他的成名作,现在来了戒痴,戒痴比他有天分,他大概可以退居幕后了,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戒痴对佛家礼数了解甚少,今天用鸡蛋,明天用猪油可咋整?荤油也是荤啊!
还有他那两条狗,弘扬寺每日清晨迟暮都要静坐诵读,犯了错要手抄经书,戒痴能做到吗?须知,他连读金刚经都很艰难呢!
“你原来是不信菩萨佛爷的吧?”戒贪问。
白秋愣了一下,随即摇头。
不是不信,而是他们村里,除了概括地知道神佛伟大,具体哪伟大,如何伟大实在是不够清楚,村子里信奉的神明,也多是土地神、财神,像他追求姻缘,就会去信月神、兔神。当然,这两位没有一位灵验就是。
白秋来这弘扬寺,说穿了不是来钻研佛法,而是来避祸,这一点从他的法号上也能看出,戒痴,戒掉痴念。
是个多情的人。
戒贪沉吟,“今天来找你的可是你的情人?”
“不,他们只是孩子。”
“那么,你的情人来找你了怎么办?你见不见?”
戒贪能感觉出戒痴身上有许多秘密,戒痴长的也是一副痴样子,至少这些年,他还没见过附近哪个村哪位村民长的像戒痴一样水灵。
佛家常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外在不过是相而已,法相无常,相不分大小,亦不分美丑。理是如此,看起来分明不是,戒贪有时灵光一闪,还颇通欢喜禅的禅性,所谓以欲制欲,放下未必非要舍弃,也可以是厌烦。
就像自己刚吃的一碗鸡蛋汤,通过克制达到的疏远,和腻歪达到的疏远,不都是远离?戒贪,其实戒的是不满足,倘若欲望得到充分满足,自然不会欲求不满。
情爱也是一样,纵情至痴狂,痴狂后便会大彻大悟,不用谁引导,自己就会平静,可眼前的戒痴,看似平静,实则内心如波涛翻涌。
“你瞧着大门好几次。”戒贪一语道破,“你是在等你的情人来,虽然白天你一副绝情的样子,我知道,你一点都不绝情。”
要出家,还带着狗,连狗都放不下,更别说人。
“我看他就要到了。”
戒贪眯着双眼,他的听力比一般人要好,晚间寒风簇簇,却挡不住有情人奔赴的脚步。
“你听。”
话音刚落,大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敲打声,白秋也吓了一跳,他不知道这到的是不是他想的。可无论是谁,佛门净地,都容不得红尘俗事拉拉扯扯,尤其还是两个男人!
“戒贪师父,拜托你帮我回了吧,主持歇息了,天晚了,我不想叨扰主持!”白秋恳求。
戒贪却一把站起,他年纪比白秋小,眉宇间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顽皮。
“你别怕,主持不会管的,你尘缘未尽,早晚可以下去。再说,你破我一次戒,我也破你一次,你们就尽管去痴缠好了!主持一开始不给你剃度,估计也是瞧出来,先前有夫妻吵架上山闹着要出家,也是来来回回一顿拉扯,和和美美地下山回家,信佛之人讲因果,更讲成全,你在俗世过得好,我们为什么非得超度你?你瞧,他冷的直哆嗦,病中还一个人爬上山,这样的痴,戒的了吗,又有必要戒吗?”
门“吱哑”着推开一个小缝,锦玉几乎是昏厥着倒在了戒贪的怀。
白秋的眼泪猝不及防跌落下来。
在看到锦玉的一瞬,所有的坚持、顽固都化成了一缕轻风,轻风吹过锦玉青白的脸,发紫的手,消瘦的如同将要折断的芦苇棒。
此情此景,他的心哪还有什么怨呢,只有心疼,心疼,心疼,他快心疼死了!
第154章 拉锯
“呜,好疼。”锦玉在浴桶中喊。
他闭着眼睛,尚未完全清醒。
戒贪烧了热水帮他缓解被冻的僵硬的双腿,白秋摸着锦玉枯瘦的手腕,男人每喊一次疼,他的睫毛也跟着一颤,涌出泪花,砸在水面,溅上戒贪的脸。
戒贪紧着加水加炭,一边帮锦玉化开脚踝上的瘀血,一边仔细打量桶中绝美的色相。
嘿,两个漂亮的小哥儿,居然是男人与男人不容于俗世的一场情爱。
“你是因为他是男的拒绝的他?”
白秋摇头。
“那为什么?”
“他,是孩子的爹爹。”
如果不是这样,他们又怎会无法回头?对待锦玉,白秋从来都是君若不弃,我必相依。但如今的状况,注定了两人今生是有缘无分,除非锦玉答应他会好好照顾嫣然跟孩子,而嫣然也同意原谅他,允许他这么个不知羞耻的货色入驻她的家庭,但那怎么可能?
即使嫣然宽宏大量,他也再回不去上官家,那个有着冬冬,有着夏满,还有着上官泽上官野两兄弟的上官家,他回不去,亦不会有人承认,他和锦玉这一世的情愿,尽了。
“戒贪师父,你出去吧,剩下的我来,主持那边……”
“你放心,出家人救人第一,你不必感到尴尬,就算你不做戒痴了,你和你的情人遭了难,我们也不会置之不理,众生平等嘛!”
戒贪朝白秋笑笑,抽出手。
锦玉脚踝上的一团瘀血,基本已经化开,白秋向戒贪投去感激的一瞥。
戒贪给他俩关上门,白秋顺势将锦玉从水中搀起,擦干了身子,锦玉也随之苏醒。
四目相对的一秒,谁都没有说话,只是止不住的眼泪在流。
锦玉也哭了,在缸子村,听说白秋已先一步上山出家,他急的五脏六腑都快燃尽,顾不得生了病身体不舒服,一个人披了件长袍,就匆忙出门赶下山。
下山,再上山,换成平常的他也不容易,生病就更是。外面寒风吹的,他的脚跟灌了铅一样使不上力,一开始还计划着等见了面,再好好上演把苦肉戏,哄的白秋跟他离开。
结果真见了面,尤其是看见那朝思暮想的人儿穿着灰秃秃看破红尘的和尚袍,若即若离站在他几丈远,好像一伸手就要喊佛号,装不认识,锦玉哪还有什么心思演戏!
他只想哭,想大叫,想扑进白秋的怀,撒娇,还要耍脾气。
他都这么瘦了,这么惨兮兮,仇还没报,自己就先赌气病倒,饿倒。
天知道,自打白秋走后,他没有一顿饭能吃好,他不是因为病才瘦,他是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没个人样子。
“你要恨我,现在就把我杀了。”
锦玉红着眼,哑着嗓,既癫狂的像个疯子,又可怜的像个孩子。
“听见是我找你你才跑,你是故意的!小土豆挨着你,早告诉过你我生病了,你也早清楚生病的人是我,你就钓着我,看我会不会咬钩!可惜了弘扬寺的山头不够远,你再找座更高的山,让我死在山路上,这样我做的所有对不起你的事,就都可以偿还!秋哥,怎么是你?怎么是你在明知我生病的情况下还这么做!你再也不心疼我了,我再也不是你的锦儿了,对吗?!”
“我没叫你来……”
“那你就是叫我死!连你都叫我死了,我是不得不死了。”锦玉的哭腔更大。
在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时候倚向了白秋,他在花溪村,在十八岁那年养成了一个坏习惯,会本能地向最亲近的人示弱,也会本能地伤害最亲近的人,不管他后面成长的多么惊人,变得多么杀伐果断,在喜欢的人面前,他依然是个热衷撒娇,靠诡计讨糖吃的小男孩,白秋的一点忽略就能把他气的浑身发抖。
二十岁,拥有四家商铺,三成赌坊干股的新一代青年才俊,锦玉,锦老板,在白秋怀里旁若无人地做着小孩,谁能想到他也是另一个小孩的父亲?他总是想演,但其实根本不用,因为在白秋眼中,锦玉永远需要被宠溺,被呵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