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裹糖霜
唐林深帮助路汀漱口,漱干净了,顺带给他洗了温水脸,路汀很配合唐林深,虽然还是不太会正视他。
“汀汀,要睡觉吗?”唐林深问,他看时间,凌晨四点,快天亮了。
路汀朝门外看,有些担忧,他摇头说不睡,“我等妈妈。”
路雅芬出去接个电话,一直没有回来。
“我出去看看?”
“好,”路汀颔首,在静谧的氛围下显得羞涩,“谢谢唐医生。”
唐林深被某双手卡住了咽喉,他欲言又止。
这个小孩儿单纯又懵懂,得循序渐进的引导。
唐林深出去找路雅芬,路雅芬就站在门口,愣是没进去。手机早挂断了,捏在手里,她六神无主。
“雅芬姐,怎么了?”唐林深问。
路雅芬眼睛红的,嘴角起了个泡,面色惨白,比在急诊那会儿的状态还糟糕。
“唐、唐医生,”路雅芬毫无头绪,看上去十分焦虑,她在原地转了一圈,这习惯跟路汀一模一样,“我家里出事了。”
唐林深一怔,问道:“需要我的帮忙吗?”
“不、不用,”路雅芬魂不守舍地说完这话,又抬起头,“我这两天不能在医院陪汀汀了,我得走,我……”
她该怎么说?
唐林深没问路雅芬出了什么事儿,那是别人家的家事,有私密性,不好过于深入地探讨,并且路雅芬没有想说的意思。
他们俩的话题只在路汀身上。
路汀没有路雅芬的陪护了。
路雅芬不放心,她的家人好像都需要她,可自己只有一个人,能一斧子劈成三瓣吗?
显然不能。
唐林深非常得体,没太让路雅芬为难,他问:“那家里面还有人能过来陪护吗?”
“没有了。”
“哦,”唐林深又说:“汀汀这情况,恐怕不能请护工。”
路雅芬说不能。
唐林深宽慰,“别着急,车到山前必有路。”
可是条条大路都被唐林深不动声色地搬出来了,明着讨论,暗自挑剔。
“我、我……”路雅芬进退维谷,有点病急乱投医,“我先出去一趟,等那边没事了我再过来——明天,明天我就回来了。”
唐林深婉转地问:“很棘手的事情吗?”
路雅芬点头,欲哭无泪。
“雅芬姐,如果你信任我,可以把汀汀交给我,”唐林深有自己的目的,他觉得这话可能说得不严谨,又加了一句,“暂时的。”
路雅芬没反应过来,“啊?”
“汀汀这边有什么事情,我会打电话跟你说,如果他不适应我的照顾,我也会如实告知你,你到时候再回来。”唐林深想了想,他一笑,很亲切,“雅芬姐,您先处理手头上的急事,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路雅芬被唐林深雪中送炭的慰问弄得鼻酸,她又不太好意思,“我看你挺忙的,会不会太麻烦你。”
“不会,”唐林深态度温和,不急不躁,“我跟汀汀是朋友,好朋友。”
冲着这句好朋友,路雅芬也得给唐林深面子。再者,她自己确实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
“行,”路雅芬很疲惫,笑了笑,“那谢谢你啊唐医生。”
唐林深微微颔首,说不客气,又问:“你先回病房睡一觉吗?汀汀还在等你。”
“不了,我现在就得走。”
唐林深想了想,他的手在门把手上没松开,轻轻一拧,门开了,“雅芬姐,进去跟汀汀说一声吧,别让他担心了。”
路雅芬纠结万分,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他们总是殷切盼望路汀有朝一日有独立行走的能力,却在有关键时候对他有所隐瞒,这种‘为他好’的说辞和做法,也许就是阻碍路汀走路的石头。
坦诚布公才是对彼此最大的帮助。
唐林深关上病房的门,他抱臂靠墙,双眼微阖,安安静静地等着。
聊得时间不算长,半个小时后路雅芬就出来。唐林深一看,状态还好,母子俩应该没有抱头痛哭。
路雅芬的行装很简单,一个随身背包,带上就能走。
“唐医生,我跟汀汀说好了,他说没问题的。”路雅芬对唐林深说抱歉,“这几天可能要麻烦你了,有事情给我打电话。”
“好。”唐林深站直了,轻轻点头。
路雅芬走得很干脆,也很着急。唐林深目送她离开病房区域,自己也没有立刻进去,他在等路汀消化信息,估计他不太好受。
唐林深盯着自己的手表数数,数到三百,刚好五分钟。唐林深敲门,温声开口:“汀汀?”
“嗯,”路汀很快回应了,声音不大,说:“唐医生。”
唐林深问:“想睡觉了吗?”
路汀闷闷地说:“睡不着。”
唐林深怔了怔,又问:“难受?”
“还好,”路汀回:“不难受。”
“嗯,”唐林深说:“那我可以进来吗?”
病房里没有声音了,路汀不回应,唐林深以为他有情绪在,不想打扰了。刚往后退了半步,路汀突然开口,他又呆又糯地问:“唐医生,门锁了吗?”
“……”唐林深说:“没有。”
路汀的声音越来越小了,他不懂,“那、那你为什么不能进来?”
唐林深明白了路汀的意思,他哭笑不得,推门而入。
“我得问一问啊,”唐林深装的可怜:“你要是不想看见我,我就不进来了。”
路汀还是不懂,“我为什么不想看见你?”
唐林深把床头的灯拧得亮了一些,他看不见路汀的脸,只有露在被子外面的头发在跟自己打招呼。
“又往被子里钻呢?”唐林深拍拍被子,说:“汀汀,你是想见我么?我来了,别藏了。”
路汀做不出大幅度的动作,只能晃脑袋,晃了两下,被子就滑出来了,露出眼睛,红的,像兔子,可怜又委屈。
唐林深的心被人拧了一回,不轻不重的。
“哭了?”唐林深问。
路汀先是摇头,往外头看,没看见别人,问道:“我妈妈走了吗?”
“嗯,”唐林深说:“走了,我看她走的。想哭吗?嚎啕大哭,除了我没人听见,我也不告诉你妈妈。”
路汀特不是嚎啕大哭,他的眼泪下来,哭得挺腼腆。边哭边羞愧,脸红了,说:“我……我忍不住。”
他没敢当着路雅芬的面哭,倒是把唐林深当自己人了。唐林深也忍不住,抬指擦干净路汀眼角的泪。
“你妈妈也想哭,”唐林深说:“她也不敢当着你的面哭。”
路汀哭得很克制,声音不大,带着幼兽孤苦无依的滋味,“是我不好,是我给她添麻烦了。”
唐林深收回手指,没舍得离开,轻轻碰了碰路汀的鬓角的头发,很软,很他的心一样软,他说:“旦夕祸福,难免的。”
路汀似懂非懂,哼哼唧唧地点头,说哦。
唐林深看着他掉眼泪,等路汀那劲儿过了,人开始迷糊,外面的天要亮了,他想睡了。
路汀稀里糊涂的,起先喊妈妈,后来又叫唐林深。
“唐医生……”
这声儿跟裹了糖霜似的。
“嗯,我在呢。”
唐林深也嫌弃医院的陪护床,不想躺,拖了把椅子过来,岔开腿往病床旁一座,有病患家属的架势了。
相当不见外。
路汀把眼睛闭上了,看不见人,床头的灯也关了,天还是黑的。他这会儿想说话,能催眠,就当是自己跟自己说的话,不会紧张。
“唐医生……”路汀说,声音压得很轻。
唐林深还没来得及回话呢,路汀又自顾自往下说:“妈妈说外婆摔了,摔得、摔得好像很严重,手脚不能动了,妈妈很担心。说是头上出血了,摔坏了吗?唔……我不敢仔细问她。”
路汀说的话很跳跃,断断续续的不甚连贯,没点常识的人听不懂。可唐林深一琢磨,有点明白其中的意思了——头上出血,手脚不能动,结合老年人的情况,中风的概率比较大。
怪不得路雅芬情绪不好,这事儿摊着了确实麻烦。
“没事儿。”唐林深哄着路汀。
路汀说:“妈妈很累,她、她要照顾我……也要照顾外婆,我不想让她担心……”
唐林深笑了笑,“汀汀,你妈妈把你交给我了,她没有担心。”
路汀的眼睛撩起一点点缝隙,偷偷看唐林深,唐林深也在看他。这一次路汀没有很快回避了,“唐医生,我、我困了……”
“睡吧,”唐林深吃不准路汀什么意思,“我留着吗?”
“好、好的。”
自打唐林深出现,路汀在沟通方面上的技巧进步很大,路雅芬当局者迷,她没有发现。唐林深却看见了惊喜,他认为路汀是可以引导和开发的,只要用对方法就行。
唐林深正在摸索,并且逐渐掌握了门道中的精髓。
唐林深一直等到路汀睡熟了才起身,腰坐得有点酸,他活动筋骨,眼睛没离开过床上的人。
现在是早上五点,再过一个小时唐林深就能下班了。以往生活两点一线,下了晚班他就回家睡觉,现在这个家是回不去了,唐林深得解决睡觉的问题。
如今哪怕是睡觉,唐林深也不会离开路汀的安全感范围内了。
第14章 我揉揉
唐林深从病房出来,正巧碰上了护士长。护士长姓童,叫童凡,比唐林深的年龄稍微大了几岁,唐林深叫她尊称。
“童老师。”
童凡从来没见过医生这个时间点从病人的房间出来,碰上了,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往下打招呼。
“哎哟主任,晚……早上好啊!”
唐林深笑了笑,说早上好。
童凡朝后看了一眼,看见单人间病房的门虚掩,她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还是调侃一句:“主任打哪儿来啊?”
唐林深笑着说:“我朋友那儿。”
“您对您朋友真上心,”童凡不调侃了,又一本正经地问:“他情况怎么样?还好吗?”
唐林深说还好。
“行,”童凡十分热情,“主任,你等会儿就下班了吧?我锅里还温了俩包子,饿了就去拿。”
唐林深想了想,说:“要下班了,我不走,我最近都住医院了。”
童凡没反应过来,“啊?”
唐林深还是笑着,笑得很有诚意,他说:“单人病房,就是6床,他的情况我刚刚已经看过了,查房记录我会亲自写。今早的查房就给他免了吧,刚睡下呢,别吵醒他了。”
童凡:“……”
那查房我也不能做主啊。
“我等会儿跟老主任也说一声。”唐林深唇角微微向上,继续说:“童老师,十点的葡萄糖准时给他挂上,还有药,到点就送。他情况比较特殊,不太习惯跟陌生人接触,我之后如果不在,他有什么事儿,你给我打电话,我会尽快过来的。童老师,麻烦你多担待了。”
单人病房的护理原本不属于童凡,是另一个小护士,刚来,经验不足。唐林深一口一句童老师,一番恭维下来,顺利让护士长接手了。
欠的都是人情。
童凡跟唐林深关系不错,两个人态度都挺好的,反正都是工作,童凡觉得多一个和少一个的区别不大。
“唐主任,他是哪方面的情况比较特殊?”
唐林深思付片刻,没说话。
童凡讪笑:“唐主任,你别误会,我也不是想打听患者隐私。你说他情况特殊,我在我的职责范围内应该了解清楚地,护理也需要对症下药嘛,免得给你添麻烦了。”
“我没误会,理解的,”唐林深顿了顿,表情挺坦然的,“他是自闭症患者。没什么太大的特殊情况,主要在情绪上可能需要特殊关注。至于沟通,有什么事儿你可以跟我说的。”
童凡恍然大悟,“好,我明白了。”
“谢谢,麻烦你了童老师,”唐林深越身一步往外走,想起什么,又回头说:“对了,你锅里的包子给我留着。”
“你吃啊?”
唐林深摇头,说不吃,“等他醒了我喂他吃。”
童凡:“……”
喂?
唐林深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一句:“他手不方便。”
童凡眼角抽了抽,颤颤巍巍地哈哈一笑:“主任,你们关系挺好啊,好朋友啊!”
“不是朋友,”唐林深相当从容,“他是我家里人。”
童凡知道人情世故,十分不敢怠慢。
“哦。”童凡往病房看了一眼,又看唐林深,抬着手往那儿指,十分不见外地问:“那你现在去哪儿?需要我帮你看一会儿吗?”
“不用,我回办公室搬张床,”唐林深说:“马上就来了。我也睡一会儿,昨晚没睡。”
唐林深有张折叠的钢丝床,四件套齐全,值夜班时累了躺一会儿,很舒服。这会儿直接扛到路汀的床边了,说是方便照顾,也有点‘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意思。
路汀没醒,睡得很熟,唐林深脱了外套躺下,他定了十点的闹钟,精神一松懈下来,人也困,看着路汀的侧脸睡着了。
能做美梦。
唐林深的觉不长,他有失眠的毛病,不吃安眠药睡不安稳,但药吃多了伤身,他偶尔小酌一杯也能睡着。如今待在医院了,得克制,唐林深盘算着想把酒戒了。
路汀也醒了,手术的伤口还是有些疼的,但能忍,腰背受不了,躺了一天一夜,又酸又麻,他不能动,这种难受的劲儿缓不了。
路汀叫唐医生,声儿不大,窗外的麻雀比他叫得欢。唐林深故意装作没听见,路汀耷拉着脸,可怜兮兮地提了些音量,“唐医生。”
唐林深正在倒水,他回头,手里有两粒药片。
“怎么了?”唐林深问。
“有、有点难受。”
唐林深端着水杯走过去,又问:“哪儿难受?”
路汀的脸红到了脖颈,又红又烫,“屁、屁股疼。”
唐林深语塞,这怎么弄?腰背能适当按摩着把血脉和肌肉推开了,这屁股——不好下手啊。
路汀的精神气不足,说话软绵绵:“唐医生,我、我什么时候能下床走走了。”
“汀汀,你最近走不了路的,”唐林深轻声细语地哄他,“再等三天好不好,我找辆轮椅,带你出去兜风。”
路汀眨眨眼:“去哪儿?”
唐林深微微一笑:“住院部的后花园。”
路汀又歪了歪脑袋,问:“后花园有花吗?”
“冬天呢,没有了。”
唐林深不上班,换了自己的衣服,灰色高领毛衣,路汀送的干花胸针就扣在毛衣上。
路汀盯着胸针瞧,目光有些失落,“我、我还没有给你做第二个呢。”
唐林深愣了愣,问什么?
“那个……”路汀抬指点了点,“胸针。”
“没事,等你好了以后,有机会的。”
路汀低头,声音又小了,“花店被车撞坏了。”
对了,花店后续的维修和赔偿事宜不知道进行的怎么样了,路雅芬后来一直没有联系。这事儿悬而未决,又不能问路汀,容易引起他的焦虑。
唐林深没打算问,路汀自己提起来了,“妈妈没给我打电话。”
“妈妈忙吧,”唐林深顺着路汀的毛说:“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路汀点头。
唐林深放下水杯,偏头对路汀说:“汀汀,张嘴。”
路汀:“?”
唐林深把掌心递过去,说:“吃药了。”
路汀很听话,说好。他抬右手,试着自己拿药片,可是对手指动作的要求太精细了,他扣不起来。
路汀急了,很沮丧,“唐医生,我不行。”
唐林深眼里有笑意,故意的,说:“你可以找我。”
路汀反应慢,问:“干、干什么?”
“喂你吃药呢。”
路汀想那场面,局促又窘迫,“啊?”
“两颗药片,我放你嘴巴里,你自己咽下去,”唐林深相当亲和地问:“汀汀,会吗?”
会什么?咽下去吗?
路汀脱口而出,“会啊!”
“嗯,真棒,”唐林深十分走心地夸人,“张嘴。”
路汀目光往上飘,不看人,但周身感官能知道唐林深越靠越近了,他很紧张,这种紧张跟以往的感觉不一样。路汀心跳得很快,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没人告诉他。
唐林深把药片往路汀的口里送,指尖有意无意地碰到了路汀的舌。
温软的。
唐林深当无事发生,其实心绪也很躁动,又怕这举动把路汀吓坏了。
药片有点大,路汀含在嘴里,咽不下去,眼睛水润润的,对上唐林深的目光,又收了回来。
“怎么了?”唐林深说:“这药化开了苦,咽下去。”
路汀舌头卷着药片,说话含糊不清,“咽不下,太大了。”
唐林深又故意使坏逗他,“嗯?”
“唐、唐医生,”路汀尾音拖着长调,很软,“水,喝水。”
唐林深很贴心,在水杯里放了跟吸管,路汀喝水不费力。
两颗药喂得跟玩儿似的,逗得路汀满脑门汗,没功夫继续紧张和局促了。唐林深长得正经,平时的言行举止也正经,不管干点什么,没人会把他往不正经的方面联想。
反正气氛挺好,唐林深浑水摸鱼得也好。
唐林深抽出一张纸巾,给路汀擦干净汗,手还端着水杯,安安静静瞧着路汀把水喝完了。
路汀身上还插着管子,他稍微一动,存在感相当强烈。
“唐医生。”路汀喝完水,声音清亮了,他说话还是慢,支支吾吾地羞涩。
“什么?”唐林深顺势坐在床边。
“我、我身上的这、这根管子,什么时候能拔了?”路汀说:“不太舒服。”
唐林深心知肚明,目光顺着往下看,停在路汀身体不上不下的位置,严肃且正经回答:“明天早上查完房就能拔了。”
路汀还想问谁来弄?
唐林深自顾自往下补充,“汀汀,明早我查房。”
那就是唐林深亲自来弄了。
隐私部位,路汀一想,脸彻底红透了,像一只随时都能采摘的熟苹果。
唐林深不逗他了,“汀汀,我是医生,很专业的。”
路汀又往被子里钻,成了鸵鸟,嘴里说哦,就是不肯出来。
童护士长推门而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她目不斜视,业务能力一骑绝尘。
童凡谨记唐林深谆谆教诲,她不跟路汀沟通,有事儿跟唐林深说。
“唐主任,挂水了。”
唐林深侧开身体,伸手掀开路汀被子的一个角,温温柔柔地说:“汀汀,挂盐水了。”
路汀的右掌还拧着,不停在床单上画圈。
“嗯。”
他回应的很小声,唐林深听见了。
唐林深示意童凡过来,自己让开了一点儿路,不能碍事,又得让路汀知道自己没离开。留置针的位置在路汀右手的前臂,唐林深捏着被角没有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