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他的安静,我有些厌倦了。
我们穿得暖暖的出了门。
虽然垂柳引起的风波已经基本平息了,但是我们都不敢冒险。所以没有往城内去,而是爬上了城外的一个小山坡,虽离放烟花的地方远了,却安全。
铺上毯子,席地而坐。
他挽着我的手臂,靠着我的肩膀,很入迷地观看着一波又一波五颜六色的烟火。
我前年陪着静康王看过了,再看也没什么感觉。
“以前没看过吗?”
愣了一会儿,他摇摇头。
“你不是一直住在城里?怎么会没看过?”
这次垂柳没有回答,好像神游太虚去了。
我也只好努力把注意力放在烟花上。
恰在这时,百花争艳被打上了天空。万紫千红的,煞是好看。
身边的垂柳却突然僵直了身子。
我低头看他。
只见他大张着嘴巴,像是要说什么——然后,他颓然倒进我怀中,满脸的寂寞。
我看出,那是“好”字的口形。
我心中一动,问道:“你想说——好美,是么?”
又过了好一会儿,怀中的人才轻轻地点头。
我抬起他的脸,看见牙齿紧咬着嘴唇,泪珠儿正大颗大颗地淌出。
头一次,他表现得这么无助。
我也头一次,心中升起了一种守护他的欲望。
我心疼地搂他入怀。
轻声安慰:“乖,我们回家了好不好?”
后半夜,我搂他躺在床上,什么也没做。只是偶尔亲亲他的头发,说一些笨拙的情话来逗他开心。等困了,我们就先后睡去。
除夕夜垂柳的表现,让我更加相信他的嗓子突然哑了,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内幕。
后来的几天,垂柳都显得特别的高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神采奕奕。
然而,他的好日子,似乎永远也长不了。
因为,那个真正改变我一生的正月十五——元宵节,很快就到了。
街上熙熙攘攘,商贩的叫卖与讨价还价的声音交织成一大团密密麻麻的线。这种热闹已经持续了十好几天。
我一向讨厌吵闹,可是家里的蜡烛刚好用光了,垂柳又央着我出来买几盏花灯,还有摇元宵的材料,不得已只好自己来赶集。
声浪和各种气味的混合几乎让我掩鼻掩耳而逃,实际上我也正打算这样做,可是我忽然间就被扒走了机会——一个包着红色头巾的男孩子趁着混乱蹭过我的身边,下一刻我的钱袋就不翼而飞了。
“小偷!你给我站住!!”
我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失窃,可是当我转身去追的时候,红色头巾已经在我的视野中消失了。
可恶!
我咒骂着拨开人群,向着男孩子消失的方向追寻过去。没走几步,前方又发生了骚乱,吵吵嚷嚷的。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我听到一个清脆火爆精气十足的声音——
“放开我!放开我!我叫你们放开听到没有!放开啦!我不要回去!!”
然后,我忽然看见那个红色头巾的男孩子被4个大汉分别架住四肢举在半空中,但是他仍然死命地挣扎着。黑色粗长的辫子晃来荡去,头顶一方红色尤为扎眼。
我想都没想就冲了过去,以最快的速度劈开4个大汉的手腕,在男孩子摔在地上之前,抓起他胸前的衣服、把人带到一边。
我没那么好心救人于危难,我只是想要回我的钱袋而已。
可是我只说了三个字:“还我的……”就愣住了。
因为我终于看清这个小贼的真面目——那是一张仿佛燃烧着火焰的脸蛋——柳叶眉斜挑,张扬出叛逆;杏核眼圆睁,喷涌着倔强;鼻梁挺直,如白玉雕成;红唇两抹,似妙手丹青。
若说垂柳是水神的化身,这个男孩儿就是一头狂暴的小野狼。他桀骜不驯,又散发着致命的魅力,勾引出每一个男人捕猎他的强烈欲望。
我太沉溺于他的狂野,而忽略了他嘴角突然浮现的讥诮和阴谋的意味。
怔仲之际,那4个大汉已经揉着手腕、捏着拳头围了上来,看架势不狂扁我一顿是不会罢休的。我随即也绷紧了身体,准备应战,只是眼睛仍离不开那张称得上无暇的脸庞。
可是,忽然他挥开我一直停留在他前襟的手,转身迎向4个男人,开口道:“别打了,我跟你们回去就是了。整天就只知道打呀打的,烦死人了!”
看见他离开,我不由自主地跟上去,却被两个人拦住。
他转回身,食指挑着钱袋的束绳,轻笑道:“想要回钱袋,到凤栖楼找我。”
凤栖楼?那里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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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袋没了,可是我怀里还揣着银票。可是在这种集市用大额的银票,恐怕没有哪个商贩收得下,于是我只好两手空空地打道回府。
垂柳从屋里迎出来,惊讶地看着我。
“钱袋被偷了。”
大概是我的表情看起来很懊恼,所以垂柳笑笑,写道:「我去买吧,你好好休息,我炖了汤,你喝一碗。」
“你不怕被人发现吗?”看着他温婉的模样,不知怎么得感觉到他身上有一股与集市上那个男孩子相似的气息。但到底是什么,我说不出来。
他没再答话,只是给了我一个“没问题”的笑容,一瞬间竟展露出一丝不同往常的狡黠。然后,他姗姗离去了。
不消一刻,他换了衣服又转回来,塞给我一个绣着龙凤呈祥的新钱袋。也不知什么时候做的,竟像是专等着我丢了钱袋似的。
微一欠身算是告别,垂柳出门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愣了好一会儿。
确实“没问题”,像他这样从头包到脚,只剩下眼睛露在外面的装束,会有问题才奇怪。
有问题的人物,恐怕在凤栖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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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半时辰过后,垂柳提着大包小包地回来。
他回房换了衣服,拉我到厨房,一起摇元宵。
我一直想着凤栖楼的事,心不在焉,不知不觉地就弄了自己一脸白面。
我回过神来,暗自心虚,正怕垂柳看出端倪,忙偷偷觑了他一眼,却发现他竟然和我一样,也是一脸白面。不仅如此,他还时不时轻叹口气,皱着眉头。
我用胳膊肘轻轻碰碰他,他就仿佛被吓了一跳的样子,惊讶地看着我。
看见我一脸白面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看来今日不妥的人不只我一个,还有他。
难道是去买东西的时候碰到了什么……不想见的人?
于是,本来应该气氛不错的元宵节在两个人都有心事的情况下,郁闷地度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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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这位大爷,您是头一回来我们这儿吧?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几位姑娘?我们这儿的姑娘个个温柔体贴。敢问大爷喜欢什么样儿的?”
我不过是从王府出来,在凤栖楼的门口“路过并踌躇”了一下,就马上被门口招呼客人的女人拉了进去。
一进门,立刻就有另一个起码有40岁的浓妆艳抹的女人接手,很卖力地招呼我。
其间,各色各样的男人和女人一对一对地从我旁边走过来走过去,过度的脂粉香和酒肉的臭气混杂在一起,让我再度产生逃跑的念头。可是,一想到那个男孩儿所说“想要回钱袋,到凤栖楼找我”,我忽然就什么都能忍受了。
前提是,我得在这里找到他。
我从怀里抽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塞到老鸨手里,低声道:“我要找个人。”
老鸨眼睛立刻笑成一条缝,连说:“您尽管说,尽管说,我们这儿什么样的姑娘都有——!”
“不,我不是要找姑娘。我想问问你这儿有没有一个眼睛很大、很漂亮大概十四五的男孩子……”
我才一说,老鸨就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脸色刷的就变了,她尖声道:“大爷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这是青楼,是供大爷们找乐子的地方,个个是百里挑一的姑娘家,绝不招待那些有不干不净癖好的人。您还是请回吧!”
说完,她一扭腰走掉了。
一百两银子自然也跟她一起走掉了。
被抢白了一顿,我一个人不知所措地杵在当地,一时间不知道是该走还是不该走。
幸好有个人帮我解了围。也不能算是帮我解围,但是这个人确实让我跳出了没人理睬的尴尬。
“呦!这不是韩兄嘛?怎么今天也有空来这温柔乡了?”
大力地拍着我的肩膀、招呼我的是曾在静康王府有过几面之缘的查二公子,不是个什么正经人物,我知道他也非常喜欢垂柳。
我连忙行礼,解释道:“不是,查二公子误会了。我是来找人的。”
查二公子一副“大家都是男人,你不说我也知道”的表情,挤着眼睛戏谑道:“明白,明白。韩兄眼界高,肯定看不上这些庸脂俗粉。所以一定是慕花魁兰樱之名来的吧?兄弟我也是……嘿嘿,今天刚好是兰樱招‘入幕之宾’的日子,不知道谁有这个本事能让兰樱姑娘相中呢!来来来,这边走,这边走。”
不容我拒绝,查二公子已经拉着我向一块人最多的地方走过去。
说人最多还不够确切。实际上是达官贵人最多。
我随便一扫,就能认出七八位常在静康王府出入的人物。
我二人一起在一张空着的八仙桌坐下,等着这位众星捧月的兰樱姑娘出现。
我人坐着,眼睛却忍不住要四处乱瞟,希冀能找到那个男孩子——既然他说他人在这里,就断不至于骗我。不知为什么,我非常肯定。
“出来了!出来了!”查二公子忽然大力地拍我的胳膊。
我好笑地看着他兴奋的样子。
他余光扫到我,哎呀一声,不耐烦地道:“你看我干什么!看上面!上面!”说着,他就动手把我的脸给硬扳成与众人一样的角度。
我被动地看向二楼正中的位置,看到一个穿着火红衣服、蒙着红色面纱的女子被两个丫鬟搀了出来,坐在事先安放好的太师椅上。
楼下立刻喧哗成一片。
大概都是叫着“兰樱姑娘,我出X百两银子!”或“X千两银子”,“选我吧”这类的话。
我不禁有些好奇,这位花魁到底有什么魅力,能让这么多人一掷千金。难道她比垂柳还美不成?
只见这位兰樱姑娘细细搜寻了一圈,然后招过身边的一个小丫头,耳语一番,交待什么。
那个小丫头随即走下楼来,笔直地走向——
我!?
同时,楼上的另一个小丫头宣道:“各位大爷,兰樱姑娘今天的入幕之宾已经选好了,运气不好的各位请回吧。”
查二公子看见那小丫头走向我们这一桌,正自高兴,忽见她对我盈盈一拜,道:“这位公子,我们家姑娘有请了。”
他的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大概他一辈子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被一介“武夫”给比下去。
我惊讶之余,连忙道:“这位姐姐一定是搞错了,你们姑娘要请的想必是这位查二公子吧。”
小丫头抿嘴一笑,道:“不会错的。公子您就跟我来吧。”
说着,不容我拒绝,她就拉起我的手臂直奔二楼而去。
而我居然挣脱不开她。这小丫头的力气也恁大了吧!
“公子不要客气,请吧!”
到了一处算是僻静的闺房,小丫头一把就把我推了进去,关上了门。
我从来没进过一个姑娘家的房间,更何况一个花魁的房间呢?
顿时不知道手脚往哪里放。
我听到一个柔美的声音对我道:“韩公子,莫非是嫌奴家丑陋,顾而不敢正视?”
我连忙抬起头赔礼道:“姑娘误会了,我是……是你!”
当我看到花魁的真面目时,吃惊地失声大叫。
那兰樱抿嘴一笑,道:“我是?”blzyzz
这柳叶眉,这杏核眼,这俏鼻,这红唇——根本就和集市上的那个男孩儿一模一样!
只不过兰樱眼角下多了一颗美人痣,而且不像“他”那般张扬。
至于声音——有六七分的相似,就是柔和太多了。
“姑娘请不要戏弄在下了。”即便有些不一样,我还是很快认定那日是她女扮男装。
兰樱巧笑着拉起我的手,道:“奴家与公子头回见面,何曾戏弄?”
我也就呆呆地任她拉着,问道:“正月十五那天,难道不是姑娘拿了在下的钱袋?”
“公子此言差矣。公子看奴家这里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应有尽有,怎么会贪图公子的一个钱袋。难不成公子的钱袋是大罗金仙赠予、法力无边不成?”
她说得诚恳,我竟看不出一点破绽。
难不成真的是我误会了?
不可能啊……
“敢问姑娘有没有孪生兄弟?”
“没有。奴家命苦,生就一人。”她很肯定地摇摇头,然后好奇问道,“难道……公子撞见了与奴家面貌相同之人?若真是如此,公子定要与我引荐引荐!”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是怎么回事?
本以为进了凤栖楼就能找到那个男孩子,可是忽然就全乱了套了!
为什么这花魁与他一般模样?
我正冥思苦想之际,忽听兰樱叹了口气道:“不过说起来,奴家到是曾在房门外捡过一个钱袋,不知道是不是公子丢的那个。若真是,我们当真是有缘了。公子且等我取来。”
她放开我的手,转身进里间去了。
没了她的相握,我顿感怅然若失。
没一会儿,她转回来,捧了一个东西到我面前,“公子且看看是不是这个?”
就是我的钱袋!
我闪电般地抓住她的手,质问:“怎么会在你这里?”
兰樱委屈地噘起嘴:“奴家适才不是说了在奴家的闺房门外捡的么?”
我冷冷道:“哪里有那么凑巧就让姑娘捡了去?况且,既然你我素不相识,你怎么知道我姓韩?”
兰樱瞪着眼睛嗔道:“奴家自小习得相面之术,不仅知道公子姓韩,还知道公子家里藏了个……”
我慌忙捂住她的嘴巴:“你没有骗我么?”
岂料,适才伶牙俐齿的兰樱,忽然就流下泪来,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迫得我又慌忙放开她。
她随即扑向里间的软塌,伏在枕头上嘤嘤哭泣起来。
我赶紧道歉:“姑娘,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莫要哭了,我相信你没骗我还不行吗?”
哭泣就这么停止了,她慢慢直起身,慢慢抹了把脸,慢慢抬起头,一字一句地道:“我就是骗你的!”
这次我真的是被雷击中,哭笑不得了。
兰樱的脸上已经一滴泪也没有了,就好像刚才的柔弱都是假的。不仅泪没有了,连美人痣也不翼而飞了。忽然间,就换了个人。
“你究竟……”我的话止于她蓦然射向我的凛冽眼神。
她冷笑着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伸出两根手指戳着我的胸膛,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哼,真不知道‘他’看上你哪里了!”
我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嗫嚅道:“我不懂姑娘的意思……”
她的手攀上我的衣领,故作侬软的腔调:“你马上就会懂了。”
我的视线凝固在她一张一合地唇瓣间,如被下了蛊一般,看着她拉低我的头,印上她的红唇。
她的声音贴着牙齿滑进我的口内:“抱我上床。”
头一次,我感到晕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