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向北————kingofpain[下]

作者:kingofpain[下]  录入:11-30

把我的死期推后吧,反正已经熬了快三十年了,也不在乎再熬个一两天。明天上班的时候给小飞打电话,把枪要回来,现在太晚了,他肯定已经在梦里了。小飞想让我多活一两天,我听他的,这是天意。刚想完这些,我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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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我在办公室给小飞打电话,关机。
下午,我接到沈红的电话。沈红哭了。她说,小飞死了。自杀。用一把手枪。太阳穴。
后面发生的事情我全忘了。我只记得自己呆呆地坐在那里,好像有同事过来打招呼,好像还有别的事情。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同事们都已经走了,办公室里静悄悄的。我的电脑风扇还在"呼呼"地运转,屏幕却变成了扭来扭去的管道,空调也在"呼呼"地送着凉风,饮水机偶尔"咕噜"一声。我慢慢地站起来,去卫生间,镜子里的人面无表情。我收拾自己的包,然后关电脑,关空调,关饮水机,关门,用钥匙把锁转动着上好保险,然后往回走。
我的身体轻飘飘的,心里空荡荡的。
盛夏的风应该很热吧,但是我却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寒颤。我感觉自己越来越轻,好像没了重量,好像踏在一团团棉花上,飘飘摇摇地往回走。无数的尸体与无数的车辆像粗鲁的野兽一样在我眼前一晃而过,让我厌倦。现在我知道,夏天除了粘乎乎热烘烘的欲望,还有让人冷彻心脾的绝望!我站住,看着眼前。它们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了一个污浊的无边无际的海,向我涌来,把我吞没。
我不知不觉地晃到"欢乐居",坐了下来。老板看到我来了,笑呵呵地走过来坐在我对面,和我打招呼。我看着他,一动不动,憋着,憋着,然后一下子哭出来。
老板吓了一跳,赶忙坐在我旁边的位子上拍着我的肩膀问我怎么了。我趴到他怀里,哇哇地哭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阿姨也出来了,几个服务生也过来了。阿姨坐在我对面,探着身子用纸给我擦着眼泪,关切地问我:
"怎么了,小唐?和同事吵架了吗?"
老板让他们几个都走开,把我搂在怀里拍着我的后背不停地说:没事没事,没事了,没事了......
"小飞死了。"我哽咽地说。
"啊?!"老板的身子一震,"怎么会这样呢?多可惜的一个孩子啊。怎么会这样呢?"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慢慢地哭到一点力气都没有。老板把我扶起来,给我擦着眼泪,问:
"你吃饭了吗?"
我抹着眼泪,摇摇头。老板招手叫过来一个服务生,说了几个菜让他赶快去准备。
"今天你陪我喝酒吧。"
"你今天不要喝了。昨天你喝了不少,况且今天你的心情不好。"
"我想喝。"
"那好,我们喝啤酒。"老板犹豫了一下终于答应了。他招手让服务生拿过来两瓶青岛。
"小飞什么时候死的?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他什么也没和我说,也没告诉我一声,就死了。"说着说着,我的嘴角又趔了起来。
"我们不说这个了,喝酒吧。"老板赶忙端起杯子来和我喝酒。
那次吃饭接下来我和他几乎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偶尔他会说些关心我的话,但是怕引起我伤心又马上住嘴。阿姨过来看过几次,老板都摆摆手让她走开了。他一直陪我坐在那里,喝酒。不知道喝了多少,我吐了,吐得满脸是泪。一低头刚喝进去的啤酒就涌了出来,老板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吐完了,我又接着喝。老板没有劝阻我,只是陪着我喝。最后我醉了,意识越来越远,好像晚上水中漂着的月亮的光,越来越模糊,但是总在视野中,不停地在晃啊晃的。那团光晃得我眼花,我想摆脱它,但是却没有一点办法,它老是在眼前不停地晃来晃去。跌跌撞撞中老板送我回去,背我上楼。我趴在他宽厚的背上,就像躺在湖面上轻轻摇晃的船上。光在不远处,我随着它上下起伏,昏昏沉沉。他把我放到床上。我紧紧地抱住他不松手,然后就睡着了。
半夜的时候我醒了过来,看到老板还在我怀里,浑身是汗。他睡着了,轻轻地打着鼾。窗外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我看了看他,再紧紧地搂住他,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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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醒过来的时候,老板已经走了。我躺在床上,昨天接到沈红的电话就开始断掉的思维这才慢慢地连了起来。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想认识小飞后我和他之间发生的一切,想小飞和沈红手牵手走在大街上,想小飞和我和沈红和老张一起喝酒时小飞的不甘示弱,想小飞和我单独聊天时的活泼可爱唠唠叨叨或者突然的沉默寡言,想他的羞涩与顽皮,想我开始孤孤单单,想为什么我的泪水止不住。
直到筋疲力尽。
我懒洋洋地爬起来,从桌上拿起一支烟点上,然后打开手机,然后重新躺在床上。窗户关着,屋里没风,淡蓝色的烟离开我的嘴巴后就扭来扭去地往上升,像一棵树从我嘴里慢慢生长。树的生命太短暂,但是一棵消失后紧跟着就会有另一棵,前仆后继,无休无止。它们在屋顶形成一层厚厚的烟雾,慢慢地往下压。
这时电话铃响,是"欢乐居"的老板。
"起床了吗?感觉好点了吗?"
"嗯,感觉好多了。"
"吃过午饭了吗?"
"没有。不想吃。"
"到我这里来吃吧。"
"我不想吃,没有胃口。"
"没胃口也要将就着吃点,听话。昨天你那样把你阿姨吓得不轻,她还记挂着你呢。"
"嗯。那我一会儿过去。"
我又抽了一会儿烟,打电话去公司请假,然后去洗澡。我打开热水管,把水温调得高高的,把满身的汗满脸的泪还有浮在身体表面的沮丧冲洗干净,把埋在心里的那一部分像冬天掖被角一样掖得整整齐齐密不透风,穿戴整齐,往"欢乐居"走去。
我故作镇定地走进店里,感到手脚有些僵硬。老板走过来,我说:
"昨天晚上我喝多了有点失态,对不起。"
老板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松了一口气,拍拍我的肩膀,说:
"过去的就过去吧。你没事就好了。"
这时阿姨也走了过来,说:
"小唐,现在好点了吗?"
"嗯,好多了。谢谢阿姨。"
我在"欢乐居"吃了碗面条,然后回房间继续睡觉。
下午的时候老张打电话过来。我去他家。我缩在老张怀里一直睡到半夜,老是觉得冷,老张把空调关了开着窗户我还是感觉凉飕飕的。然后吃老张弄的饭菜,然后和他躺在床上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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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飞怎么会走这条路?"
"我也不知道。"
"你和小飞的关系不错,你难道没有瞧出点眉目出来?"
"没有。小飞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一直好好的,除了情绪比较容易起伏,别的都还好。"
"他经常不开心吗?"
"没有。只是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情绪低落,但是很快就会恢复过来。"
沉默。老张拿起遥控器换了几个台,然后又把遥控器丢在一边。电视上那个玻璃明星在一个电视剧里穿着说古装不古装说现代不现代的服装梳着莫名其妙的发型搔首弄姿哭天喊地。
"小飞在学校里怎么样?"
"都很正常啊。我向别的老师了解过,他的功课一直都不错,和同学的关系也很融洽。"
"小飞也经常和我说和其他同学的事情,听起来他在同学间很有人缘,喝酒时少了他好像都热闹不起来。"
"那么,是因为沈红的原因吗?"
"应该也不会。他和沈红相处得一直也蛮顺利。虽然经常为了一点小事吵架,但是很快就会和好,这个年龄的人谈恋爱都是这样的,并且即使分手也不至于去走这条路。"
又是沉默。我和老张一直在谈论着小飞,但是却怎么也弄不清楚小飞这样做的原因。从前一直在我们面前活蹦乱跳的小飞现在突然变成了一个沉默的谜团。曾经鲜活的小飞现在在我和老张眼里突然陌生了,我们回忆着我们所"了解"的小飞,但是结果只有越来越糊涂。沈红呢?她是不是比我们知道得多一些,比我们更"了解"小飞一点?虽然我曾经无数次倾听小飞的"唠叨",但是现在我才知道我从没有了解过他。相处到现在,小飞已经很信任我,可以说什么话都会对我说,但是为什么事关他生死的事他却只字没提?也许他提过吧,我没有用心听。
"不知道那把枪他是从哪里弄的。"老张自言自语地说。
"那把枪是我的。"
"你的?"老张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眼睛瞪着我。
"是啊。老马给我的。"我被老张的大动作吓了一跳。
"就是前不久死了的那个老马?"
"是啊。他知道自己的病后就把那把枪给了我,因为他担心自己会忍不住自杀,他想多陪一下他的女儿。那把枪我一直放在房间抽屉里,小飞看到过。那天肯定是他从我这里把枪拿去的,他有我房间的钥匙。"
"噢,我知道了。我知道老马有把枪的。"老张慢慢地重新躺下,但是没过多久他突然又一下子坐了起来,盯着我问:
"但是我知道老马只有枪没有子弹。子弹是哪里来的?"
"子弹是我弄的。"我撒了个谎。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这个慌,只是随口就说了出来。
"没事你弄子弹干什么?"
"好玩啊。"
"就为了好玩?"老马一直盯着我。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扭过头去看电视,故作轻描淡写地说:
"是啊。要不你以为我还准备用那把枪去打猎啊?"
老马就那么坐在床上盯着我,然后突然整个压在我身上紧紧抱住我说:
"你不要做傻事儿,我不要你做傻事儿。"
我明白了。老张也明白了。我一动不动地让他抱在怀里,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过了一会儿,我说:
"有时候我觉得小飞和我很像。和他相处那么久,越到后来越觉得我们两个很像。有时候看他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是在看我自己,看我以前的自己。"
"你们两个是很像。第一次在课堂上叫他起来回答问题时,我就觉得他的性格很像你,就像我刚认识的你。越到后来越觉得你们两个一样。"
"是啊,连我们选择的死期都是在同一天。"我从老张的脖子间盯着天花板,感到失落。老张太沉了,压得我有点喘不上气来,我还是没动,任凭他抱着。"本来我想在那天晚上行动的,我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结果小飞却先行了一步。"我感到老张的胳膊在用力,好像要把我搂进他的身体里面。我继续说着:
"我的生活一直波澜不惊,我都要觉得无聊了,以为我会这么平平稳稳地走到死了,结果现在却给了我这么大的一个戏剧化的情节。但是这个戏剧化真让我难堪。生活真他妈好玩,是不是?"
老张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搂着我。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说:
"你以后还会有这种想法吗?"
"什么想法?"
"就是前几天你有的那个想法。"
"没了。小飞已经替我做了。"
电视里传来一阵阵疯狂的大笑,又是那个玻璃。
"你说小飞开心吗?"
"以前他也许不开心,但是现在他没有必要再不开心了。"
"嗯。"我抱住老张。"你让我喘口气,我快憋死了。"
老张用胳膊支起身子让他肥胖的肚子离开我的肚子几秒钟,然后重新压了上来。我双手抱住他厚实的后背,闭上眼睛,等待睡意来临。我感觉老张变得脆弱了,不再是以前那个除了工作剩下的时间就一心只知道玩只知道找男人了,经常挂在脸上的笑容少了很多甚至可以说是难得一见。我是在他离婚后发现他的这种变化的,小飞的死让这个变化更加明显。老张肥胖的身体开始出现他这个年龄应有的老态,他原来笑眯眯的眼神变得沉默,沉默后面是烦躁与不安。我能看得到。
在我睡着前,我抱住他,然后和他一起跌入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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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我在办公室接到派出所的电话,让我去一下。两个年龄一老一少但是表情一样严肃的警察询问我关于小飞的事情,我把我知道的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他们。但是他们好像对此并没有什么兴趣,小飞自杀已经没有什么异议,门窗都是锁好的,并且他留给父母的遗书也表明他是自杀,虽然遗书上并没有说明他自杀的原因。警察感兴趣的只是那把枪,而不是小飞。
"你是肖飞的好朋友,你知道肖飞那把手枪是哪里来的吗?"
"不知道。"
"你知道肖飞有把枪吗?"
"不知道。"
"你知道肖飞为什么要自杀吗?"
"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那个年轻点的警察有点火了。显然他们从别人身上也没有弄出那把枪的来历。小飞并没有把那把枪的事情对别人说过,他的父母,沈红,他的同学,老张,他都没有说过,虽然棋子小小他们知道那把枪,但是在警察眼里和小飞相关的人并不包括他们,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我认识小飞沈红,我认识老马棋子小小,但是小飞并不认识他们,虽然曾经吃过一次饭。原来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是我,现在又多了一把手枪。这把手枪就像是一个中心点,从这一点往外散发出无数条线,线的另一端就是我们,我,小小棋子,老马,老张,小飞,沈红,小飞的父母,肯定还有无数的人与这把枪有关,我们并不知道,我们只是像一颗颗行星一样围绕着这把枪在旋转,但是我们并不相交。与这把枪有相似功能的就是"明天"。老马的那把枪在我手里把玩了很久,我喜欢它,但是我从没有感觉到它真正属于我过,当我产生那个老张不喜欢的念头的时候我心里除了平静还有一点的兴奋,那就是我感觉我就要真正拥有那把枪了,在"明天"我将真正拥有它。我以为我非常理解小飞,但是当"明天"真正到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有多愚蠢。那个"明天"就像是一个分界点,在我脑袋里这个分界点是我将与我的过去诀别,用那种最彻底的方式诀别,但是现在我知道在"明天"诀别的不是我而是小飞,这个诀别不仅仅是我将再也见不到小飞,而是,我再也见不到在我心里我曾经熟悉的那个小飞,那个活蹦乱跳活泼可爱的人突然变了,不仅仅是变成了一具尸体,更重要的是他突然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当我在日后想到这个的时候已经不再有什么失望或者绝望之类的东西(这类东西我已经习以为常,一点都不再新鲜),反而有一些恼火。我弄不清楚我是在恼火自己还是恼火小飞,当那种情绪产生的时候我变得非常焦躁,我摔书本,我摔茶杯,我摔手边一切可以摔的东西,然后躺在那里像个女人一样抽泣。
"我只知道小飞死了。"
那个年纪大点的警察挥挥手让年轻警察冷静一点,然后问我:
"你叫肖飞小飞?"
"对。"
"我知道你们的关系非常不错。"
"对。"
"他经常跑到你那里。你们都做什么?"
"聊天,喝酒,睡觉。"
"你们都聊些什么?"
"什么都聊。有时候聊他的学习,有时候聊我的工作,有时候聊他和他女朋友的事儿,有时候还聊聊理想之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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