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留了一些钱给君君的母亲。我知道这也是君君的心愿......她一直真正渴望回去的地方。而我其它所有的个人财产和白鹃然遗留给我的所有作品,我全部在二十五岁那年正式在律师的公证下留给一个叫做林昊的人。
我没有想象当你推开白鹃然那间画室的门的时候会是甚么样表情。当你看到这间多年不见阳光,到处布满灰尘的房间......当你看到画室到处都是你父亲的画像时你心里会有甚么样的感触?而当你慢慢走到画室的最里面的那个角落......别怀疑,对,你会看到墙壁上挂着一幅和白鹃然画风完全不同的人物素描图。你一定不要惊慌失措,你一定不要把你的脚步往后退,你应该再上前几步,你应该再瞪大了眼睛看清楚。你应该用心仔仔细细的去看清楚它的每一个纹理,每一个斜影......你想的没错。这是一幅你的人物素描。
这是白云宇在他和你相遇了五年之后为你画的。
你看见人物素描里的那双眼睛了吗?是如此的闪耀夺目,正是这双眼睛点亮了白云宇灰暗平淡的生活,正是这双眼睛让猎物义无反顾跳进了歹毒猎人的陷井。
你永远也无法想象当年的我是用甚么样的眼神去注视着这张肖像的......在饱含悲伤颜色的目光中诞生的这张你的脸,是那么的幸福,是那么的笑得灿烂,是那么笑得生机盎然...
林昊,这就是我当年爱的林昊。一个从来也不曾存在的林昊,一个被我这颗急度渴求去爱人的心所虚构出来的林昊。
那个爱着林昊的白云宇死了,甚至还来不及对林昊说声你好的时候就死了。林昊,你这个曾被我深深爱过的人会不会偶尔有些后悔?现在的我,其实已经开始有些后悔,后悔十三年前在那个清风吹过窗台的午后,递给你那只已经削好的铅笔。
其实当时只是想看你微微朝我笑着的脸......在我心底,只是单纯的希望你也能像我笔下的这幅素描一样,在那个午后笑得让清风都微微荡漾起来,笑得让我的生命里从此再也忘不了这张少年的脸......
林昊......七年前的我只有一个心愿,就是想让你,让自幼丧母的你,让那个在商场上嗜血冷酷的你,让那个外表看似光芒四射但内心却十分孤僻的你能拥有和这张素描图一样的笑容。
是我自不量力了。
我差点也忘了,我和你一样从来也没有得到过自己想要的那份爱。
林昊自从有记忆以来,他就发现他的母亲和父亲永远都在不停的争吵当中,母亲歇斯底里的咒骂和父亲听起来苍白无力的辩白让他的童年时刻处在惊恐不安当中。
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在他十岁时母亲去世前。借口应酬不回家的父亲从不和相貌酷似母亲的林昊沟通;多疑猜忌的母亲整天穿着一件白底蓝印花的睡裙披散着头发,打着赤脚在房子里不停的走来走去。神色恍忽的母亲常常对着客厅里的穿衣镜不停的咬手指甲,一边用阴冷的眼神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着一边用她轻启她娇弱的樱唇,露出贝齿认真细致的啃着自己的手指甲,直到把自己像用白玉雕的一般的十个手指头咬得鲜血淋漓。有时咬到一半就用还在淌着着血丝的手指头在镜子的平面上写字。轻柔的划了一道又一道鲜红色的印迹,等到划满了整个镜子后母亲再舒展双臂像个溺水的孩子般趴在镜子上,伸出舌头,缓慢而小心翼翼的把镜子上的血迹舔掉。有时母亲也会回头看看呆在她身后的林昊,这时林昊便可以看见他母亲那张极美丽的脸孔上此刻宛如春季里的芙蓉花儿一样娇艳,这名叫做芝华的女子款款的向他走过来,伸出藕白色的玉臂轻轻的把他揽入怀里,接着将一个又一个充满情欲色彩的吻或重或轻的印在了他的额头上,衣领间......
母亲会时不时发出刻薄的尖笑声,被刺耳笑声惊过神来的林昊猛然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一脸的鲜血,一脸的微笑......
被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守着神经错乱的母亲直到林昊七岁开始接受家庭教师的学前指导。聪明细心的林昊默默用指尖在手心里悄悄比划着母亲在镜子反复划着的奇怪符号,记在心里的他以后在很多年以后发现,这是两个字。这两个字就是"鹃然"。
林昊悄悄瞒着父亲去看过白鹃然的画展,他曾用充满恨意的目光反复将这个成为他父母婚姻障碍的女人全身扫视过,在和他美艳高贵的母亲作过全方位的比较之后,他根本不相信父亲会倾心于这个目光无神,衣着普通的女子。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他那娇美动人的母亲像他父亲所指责的那样,因为过度的猜忌心重而将自己和自己的孩子,还有丈夫拖到了即将崩溃的边缘。当时林昊快满九岁了。林天凌担心林昊再在芝华的身边生活下去也会受她的影响。于是将林昊送去读寄宿制学校。等到一年半后,林昊得知母亲病重的消息匆匆从学校赶回来的时候,父亲借出国签约而躲出了家门,只剩下那间林昊生活了快九年的屋子,一些看护人员,还有那个瘦得不成人形的母亲。
来不及指责仓惶而逃的父亲,林昊所有的心思全放在了母亲的病床上。他只能成天眼里含着热泪紧紧抓住母亲冰冷的的手指细细的吻着,然而病床上这张白得有些发青的面孔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生气。他也试图把这具仍然美丽但却像尸体一样僵硬的驱体抱在自己的怀里,本想用自己温暖的体温捂热母亲那颗频临死亡的心,等到那具在他生活里存在了十年的妖艳驱壳彻底在他瘦小的怀里发出腐烂的气味时,他才让旁人用蛮力将他和他怀里的那具尸体分开。他一边哭喊着不要夺走母亲的同时,又在最后一次见到他母亲美如春花的那双眼睛的时候,他终于绝望的再一次确定了他长久以来不敢面对的真相。
真相就是,林昊的母亲在临死的最后一刻,那双灿若星宸的眸子里从来也没有出现过林昊的影子。从来也没有过......
不管是在她细吻他的额头时,还是在被他疯狂而焦灼的抱在怀里时,就算到了临终前的最后几秒里......芝华的眼里根本就没有这个从她身体里孕育出来,一直躲在她身后从镜子里悄悄注视她的儿子。即使最后是死在林昊的怀里,她也从来不属于林昊。
林昊低头看着自己前几分钟还碰过母亲肌肤的手,呆了几秒钟后突然狂热的用自己苍白的嘴唇死死吻住那双似乎还停留着母亲体味的手掌。随后再将一个又一个尖细的牙齿嵌入了手指的尖端处不停的咬着,不停的咬着。
和芝华不同的是,林昊不会让指尖渗出来的血丝淌出来,他会直接将被血迹湿润过的指尖放入嘴唇里不停的吸允。
自从母亲下葬后,林昊便整天呆在母亲的卧室里。一言不发的林昊偶尔也会光着脚走到客厅的那面穿衣镜前,他看不见自己眼里散发出来的寒冷光茫,他只顾着用覆盖着残缺不全的指甲的指尖一遍又一遍的去抚摸着这张光滑,平整的镜面。
这张镜子上虽然只看得见林昊那张像极了芝华的美艳五官,但这面始终沉默的镜子却像一把匕首一样直直的插进了林昊的心脏附近。
林昊仿佛还听得见母亲昔日里尖锐而怨恨的笑声,他还听见了芝华用她那极动听的,宛若娇莺歌唱般的声音温柔的附在他耳旁告诉他,这把匕首的刀身上刻着它主人的名字。这个名字就叫做"鹃然"。
二十岁那年的林昊通过了在心理医师的测试,转学来了美院,在那里和白鹃然的养子白云宇邂逅。
这就是王景笙这七年来通过各种途径收集到的有关林昊在和我相遇之前的资料。
我始终没有把目光移动一下。我不会忘了自己的本份,我现在只是个丧失行动力的物理植物人。不要说以前和林昊的恩怨纠葛,就连我身边这个闪烁着某种不知来路眼神的男人,我都不想浪费力气对他花大量功夫救活我的动机在我的脑子里多做探讨。
王景笙可以利用高科技把那些刺入我身体里的玻璃碎片拿出来,但他又可以利用甚么把他和林昊这七年来强加在我身体上的这些伤疤抚平?
君君消失在我视线里的那个晚上我才真正明白,白鹃然死前说的那句话也错了。人,如果想要平静,安稳的生活下去的话,自己的一颗心,是绝对不可以拿给别人的。
那个因为渴爱而去执着爱人的白云宇已经死了。而这个苟活下来的和那个执着灵魂同名的肉体,也没有打算重生。
默默的将视线停在半空中,我听得见空气里安静得快要让人窒息的气流。迫不得已将视线对准我身边这个虎视眈眈的男人。
王景笙,你想向现在这种状态下的我索取些甚么?
从来也没有认真打量过这个三十未到就在国内金融界确立霸主地位的男人。若不是当年林昊以小聪明智取,王景笙怎么会吃亏。话说回来,就算王景笙那次败北,他的金融王国也未能被林昊捍动半分。
他有必要在这件事上花七年的功夫吗?
这样看来,这世上偏执的人不只我和林昊。
发现我眼中一闪而逝的亮光,王景笙若有所思的盯住我的眼睛,试图想从通过那里直入我的心底。
"只是想看看十年前在国内的一次画展上让我惊艳的一幅作品是在甚么样的眼神下诞生的。"
他伸出双手按在我头部两端的太阳穴上,借此不顾我微弱的躲闪而固定住我视线,然后他那诡异难懂的目光便纠缠了上来。
十年前......当时正在美院读书的我在第一次由美院主办的画展上便以《被神看中的少年》在国内的业界成名。
我知道这幅画征服了很多人......没想到也征服了王景笙。
看清楚了他眼底那种不知名的欲望后,我感觉自己此刻像站在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边缘。
17
王景笙从德国请来了水平先进的专业人员帮助我做复健。对于医疗小组围绕着我进行的各项复健手段,不管是往我身体注射各种稀奇古怪的药物还是将我的身体用石膏牢牢的固顶在手术台上,我采取的态度是既不配合也不抵抗。王景笙有时会来他特地为我安排的这所地处湖边的别墅看望这个形如机器人的我,我们从来也没有过语言交流。
大半年的时间过去了.可我的情形并没有好转多少,医疗小组根据他们在我身上得出的各项数据向王景笙提出了新的治疗方法。很快医疗小组撤出了别墅,随后换上的是一批训练有素的看护人员,接着王景笙不知从哪找来了不同的心理医师,整天的对着我进行所谓的心理治疗。
这样的日子过了才半个月,突然有一天接近傍晚的时候,王景笙一个人开车到了别墅。坐在轮椅上的我从窗子里看着他下车关车门的身影,一时间竟迷惑了。实在不知道应该用甚么样的态度来对待这个虽然相识七年的男人。
仇人?不。让我进监狱的并不是他。恩人?
也不,我没有自愿的接受过他的任何一样帮助。
他是一个迷,一个我不愿意去猜的迷。
然而我脸上还是出现了片刻的迷惘。谁知竟被关好车门转身回头的王景笙恰巧看在了眼里。我不由得苦笑了一下,一直掩饰自己上半身可以自由活动的秘密被自己无意间泄漏了。
王景笙并没有表现出大怒或惊喜的表情,而只是语气平淡的告诉我他准备带我去一个地方。我直直的看向他,眼睛里不带一丝感情。他冲我扬起他足以迷住一打女人的嘴角:"发现你有时真的很像女人一样敏感,阴柔,但你骨子里头的那种可以杀死人的倔强绝不是女人所拥有的特质。"
多年不曾在我心底出现的怒意浮上了我的喉间。很想回敬这个造成我变成残疾人的男人一句,责问他不但不懂得反省还在这里落井下石的讥讽我像是女人一样懦弱。
成功捕捉到我眼底里闪烁的这一阵狂潮,他有些得意的冲我笑得更开心了:"今晚就当是庆祝你的复健小有收获。"我装作没听他的话一样,还是努力维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男人和女人最大的不同就在于男人比女人会忍。我不会那么容易就让眼前这个操控了一切的男人轻易的看穿并控制我的思想。
王景笙拒绝了看护小姐的帮忙把我扶上了车。看着窗外不停变换的风景,我们俩都没有开口说话,就这样一直在一种说不清是尴尬还是沉闷的气氛下到达了王景笙的目的地。
是国立美术馆。
还没有下车的我一眼就认出了七年前自己常来的这个地方。广场上还是没有太大的变化,门前六个高高挺立的石柱旁摆着近期美术馆展出的所有内容。
是莫奈。我敏感的视觉神经被狠狠的撞击了一下。是莫奈,我心中反复重复这个名家的名字。莫奈是白鹃然最喜欢的画家,当然也是我最喜欢的画家之一。我强压住心底猛然间冲出来的那股激动的思绪转念一想,王景笙怎么会知道并不擅长油画的我会喜欢这位油画大师?我不自觉皱了皱眉头,这是巧合还是......
和我同车的这个男人在我胡思乱想的几分钟间早已将放在后车厢的折叠轮椅摆好,打开车门准备上我下车。感觉他有些发烫的手指碰到我的手臂的那一刻,我下意识的运用腰部的力量让我整个上半身往车的更里面靠去,这是我的身体用实际行动第一次强烈抗拒王景笙。他有些疑惑的看向我,我脑子里被莫奈,白鹃然等一系列突如其来的思绪搅昏了头,不自觉的脱口而出:"要是被馆内参观的人看到的话怎么办?"
王景笙的眼眸因为我发出的这几个音节而变得更加漆黑。我差点以为这双眼睛有些像林昊的眼睛,深得想一个致命的黑潭,迫不及待的想要把出现在他眼前的一切事物都给吞没进去。
意识到再没有装下去的必要,我只好用许久没用过的喉咙发声:"我现在不想见人......"然后迅速低下头避免和他的视线做正面交战。要是碰巧在馆内看见以前的熟人,我该以甚么样的心情去解释我突然在美术界消失?再说,我也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再去接触放弃很久的画画。
过了很久,老不见我抬头的王景笙用一种刻意压抑自己感情的语调说:"今天是画展的最后一天,我和这次展出的主办方商量过了,把它包场了。"话音未落,他单膝跪了下来,保持和我视线持平的高度:"我知道你还没有心理准备。医生建议你做和生理复健同步的心理复健。多接触曾经最热爱的东西可以借此来陪养自己也想快点高起来的欲望。"
曾经最热爱的东西......我揣摹着这句话,抬头对上了王景笙拢罩住我的视线。
"把轮椅推过来一点,我自己下车。"我极力压抑着颤抖的声音对他说。
空荡荡的画馆里特别安静。王景笙知趣的在把我推进了主展览厅以后就让我一个人单独留在了莫奈的画前。我没有开口道谢......现在的我,没有任何心情向谁道谢。
从美术馆出来以后,一直到开向回别墅的路上,王景笙都在小心翼翼的打量紧紧抿住嘴唇的我。
望着窗外愈来愈黑的天空,我用一种很淡薄的声音对着车窗上那张被车窗玻璃反射出来的自己的脸说:"白鹃然最喜欢的就是莫奈。曾经一心想要达到他的艺术高度。不过最后还只能是在国内小有名气而已。"
完全不理会王景笙有没有在听,我继续说了下去:"除了她最爱的男人外,她最看重的就是画画了。在我看来,她的灵魂一半给了那个男人,一半则给了画画。"我有些自嘲的看向了自己左手上那残缺的三个指头:"其实她很有才华,不然也不会把没有甚么绘画天份的我熏陶到这种程度。"
"你爱画画吗?"眼睛一直注视着前方的王景笙突然向我发问。
我把背朝身后的软椅上靠了靠,闭上了眼睛。
从没爱过。我听见自己的心对这个问题所作出的解答。
那晚过后,我和王景笙之间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他会毫不掩饰的随时随地的捕捉我的眼神。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刻意回避他的视线。因为我突然有些累。
不管人事再怎么变迁,每幅挂在大理石墙壁上的莫奈的风景油画却从来也没有变化过。
我记得白鹃然曾用一种羡慕的语气在我面前提起过,莫奈为了研究瞬间光线下的色彩变化,甚至孜孜不倦地研究同一景物在不同时间、不同光线下的色彩效应。他画卢昂大教堂,早晨的、正午的、黄昏的...-,他画草垛,正午的、受光的、背光的...;他画睡莲,晴天的、阴天的、雨天的...。光的趣味深深地吸引着他,这正是使他成为印象主义画家最杰出的代表者的主要原因。他勤奋一生差不多都是以风景习作为主要作品这种新颖而独特的色彩技法,对20世纪绘画的影响极大。 但让她感受最深刻的是,她曾猜想过为甚么莫奈始终执着于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