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之悲惨世界————金桐

作者:金桐  录入:11-30
宋祁也坐在经管大楼301教室里,并不是因为他该在这里上课。宋祁是中文系的才子,比白玉堂高一年级,但是他们的“祖哲”和“宗概”可没有安排在同一学期。以他的智力和能力,过这两门课的考试可谓探囊取物杯中饮水,其实几乎所有课程在他眼中都算不了什么,想过就能过,不想过自然也就能不过。

“祖哲”便是宋祁头一门故意挂掉的科目,先不要瞪眼睛嚷嚷我是不是脑袋被驴踢了,以前没发生过的事情不一定现在就不会发生,有人拼死拼活为了不在期末的时候亮红灯也就照样有人想要尝试一下做“坏学生”重修补课的滋味——宋祁便是其中一例。

宋祁的“个性”在汴大是出了名的,不光因为他以两次省状元的高考成绩才进汴大,更因为他进入到这所百年老校之后的所作所为。

宋祁的家乡离汴梁开封不远,但是高考录取分数线却异乎寻常的高,本来兄弟般并列于一条水脉上的两座城市,开封的学生考个中上等分数就能进汴大,可宋祁他们那儿的要进来,非得在此基础上高出将近一百分不可,因此汴大的外地生源,也几乎是非状元榜眼探花不可。

宋祁有个哥哥宋庠,兄弟二人都是聪明绝顶从小就被老师青睐的尖子,加上他家中世代书香,凭着读书人的身份在官场上始有一席之位,对二个儿子的学业自然重视有加。宋祁上学早,跟哥哥同年高中毕业,本来学校中人人都笃定了宋祁会拿到本省的高考状元,但出于对学校利益和声望的考虑,校领导和老师决定把市级三好学生留给宋庠,这样高考总分上还可以再加二十分,满打满算,哥儿俩都能问鼎名校,何其快哉!而最后的结果也果如众所期待的那样,成绩出来宋祁位居榜首,而要是算上加分则宋庠才是第一,这下子皆大欢喜了,兄弟俩可以双双进入梦寐以求的汴梁国立大学了,学校的历史也因此可以刷上一笔“某年某届双状元”的光辉记录了。

唯一不爽的恐怕只有宋祁,成绩发下来的那天他连看都不看一眼,将大学志愿填报表象废纸一样撕碎,在老师和家长张大得能塞下两个拳头的嘴巴面前宣布还要考第二次。

没有人狂妄到拿高考成绩练兵,宋祁绝对是个例外。

第二年他果然还是状元,真正的状元,其实他一直都是,只不过不喜欢那种被虚名踩在脚下的感觉——他也并不是故意要跟哥哥过不去,或许也有一点吧,总之有本事的人都是有脾气的,本事越大脾气也就越大,大到能创造奇迹,两次高考状元还不算是奇迹么?

白玉堂可不知道这些,他也不关心,他只是每次看到宋祁心不在焉的坐在范老爷子沉闷可怕的课堂上但对那些艰涩冷僻的提问居然都能对答如流而感到不可思议,宋祁不听课,但是也不玩笔记本电脑或是别的什么,他只是坐在教室头一排正对着“纳粹范”的座位上走神,时而把目光望向窗外,时而低头沉思,仿佛故意要跟讲台上的权威作对似的,范老头自然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可是不管他如何突然如何刁钻的提问,宋祁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给出最完整最无懈可击的回答,而回答问题的时候竟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有一次老范忍无可忍趁着他又走神猛地一拍桌子狂吼宋祁的名字,果然有效,被叫到名字的人全身一震,但又迅速恢复了平静,扳着面孔对老范说老师我有心脏病,您提问的时候可不可以小声一点?经管一班的好几个女生颇为这样洒脱的宋祁而着迷,纷纷打听和交流着他的来历背景等相关资料,却从来不敢主动上前与他认识,一来女孩子的矜持自尊心在作怪,二来也是怕狂有个性的宋祁会翻个白眼头也不抬的反问我为什么要和你做朋友?

所以经管一班头一个认识宋祁的是个男生,那自然是白玉堂。

白玉堂跟宋祁熟识并不是什么偶然的机会,他们没有互相自我介绍然后说些客气话,因为基本上这两人都不会说,宋祁在一个学期以自己消极冷漠的方式嘲笑老范教授的同时,也不忘记做点好事,提携一下有困难的同学。期末考试那天宋祁做好的标准答案在考场上以光速蔓延开来,完全无视讲台上一监考女老师的吹胡子瞪眼睛——如果她有胡子的话。

但考试之后宋祁只跟白玉堂成为了朋友。因为考前准备的阶段,只有白玉堂走过来坦白的请求自己关键时刻能拉他一把,剩下的人,无论男女都眼巴巴的望着白玉堂似乎有些“傻冒”的行径,仿佛早已预料到中文系才子孤高傲慢的拒绝,却没想到宋祁爽脆的答应了,于是考试当天全班所有人都无一例外的把焦点集中于那张写满答案的纸片上,而不再去看挺身而出为大家谋福利此刻却抓耳挠腮的白玉堂了。宋祁坐在位子上,目光冷冷扫过悉悉簌簌混乱着的考场,最后停在白玉堂身上,忽然有些想笑,他已经很久没有觉得某个人是如此有趣以至于让自己忍不住想笑了,趁着监考老师不注意,宋祁将自己写满答案的考卷轻轻塞给白玉堂,然后转过头去,考场所在的那间教室窗外,正飘着洁白的雪花,这是本学期最后一场考试,宋祁觉得怎么似乎一个学期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后来,当白玉堂跟宋祁已经成了莫逆之交,宋祁才跟他说起这件事情,白玉堂就会皱着眉头问难道我真的很好笑么?宋祁回答没错,就是因为当初觉得你像我们家那条长毛小狗狗才决定拉你一把的,然后白玉堂便做气急败坏状瞪眼挥拳,拳头举到空中又停下,接着画个弧线,轻轻落回自己脸上,摸着下巴说我不跟你个病人一般见识,然后宋祁就得意的做大笑状——若是别人提起他有病的事情,他是肯定会翻脸的。

宋祁有轻微的心脏病,就算轻微的可也会死人,但是他不肯将自己排除在正常人范围之外,于是白玉堂就替他在体育考试的时候出现,混个及格了事。反正体育老师白玉堂没有不熟的,他也就能在体育课上面发挥一下自己的优势长处,虽说四肢发达头脑可不一定简单,可毕竟同类之间是有着某种相怜相惜的,宽肩细腰长腿大脚的体育老师们颇给白玉堂面子,再者也害怕宋祁真的为了小小的体育考试而出了人命,大学里面的体育课还不就是这样,只要运动场上有人在跑有人在跳就行了,这里也不是培养奥林匹克冠军的地方,谁的成绩不算是成绩?

一个学期很快过去了,寒假相当短暂,白玉堂本以为过年回家定会受到珍宝归来般的欢迎,却没想到迎接他的是老大哥的最后通牒:下个学期停止他一切特殊待遇,搬回学校提供的四人间宿舍,收回四个保镖以及数目巨大的零花钱,反正就是要让他过普通小本们的日子,每个周末要自己洗衣服和臭袜子,在食堂要首先考虑兜里究竟还剩多少银子再买鸡腿,即使回去得再晚也必须自己拎着暖瓶去水房抢水,同屋的人打呼噜也得忍着,早晨可以不起床,但是别人起床弄出来的动静却不能不听,可以跟漂亮女生约会,但约会时候吃饭喝咖啡的钱要先算计好了,可以考试不及格,但下个学期的重修费要从生活费里面扣除……

这就是生活!

宣布上述决定的时候,卢老大的表情像极了美国电影里威严又带几分阴森的安东尼·霍普金斯,其他三位兄长不发表任何意见,漠然瞧着坐在椅子上发呆的白玉堂,这个时候我们的天之娇子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末路穷途”,从前的某些日子并不能叫做苦难,因为他还太小,不用考虑明天究竟会怎样的问题,而如今白玉堂长大了,必须为自己的明天而努力,必须真正的认识这个世界,而认识世界的头一部,自然是认识自己的大学。

白玉堂并不是抱着认识什么的态度二度跨进校门的,他只是担心着等待着自己的四人间宿舍会是什么样子,开学头一天那间屋子留给他的坏印象实在太深刻了,以至于很多年以后人们提到“肮脏”这个词白玉堂脑袋里面蹦出的就是宿舍的样子。

现在他没钱、没了可以使唤的人,更加没了往日的种种优越感,一切都停留在起跑线上,一个学期的荒废使他的床板长出了浅灰色的“毛发”,有几只健壮肥硕的蟑螂兄弟正在上面举行一天一度的越野赛,本来该属于他的领地都被别人瓜分殆尽,看到这么一个斜歪挎着大包小包颇有些委屈的站在门口的小白脸,宿舍里本来的三个人都不禁皱起了眉头。性格开朗的柳青首先打破僵局,主动跳下床铺帮忙,还为他一一介绍同居的室友:窝在床上看企业管理概论的颜查散和捧着本《易经与现代企业管理》蹲在门口的智化。这两人先后丛书中抬起酸涩的眼睛看了白玉堂一眼,说声你好就没了动静,却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白玉堂没有放过这个心灵的交流,身上莫名其妙的打了个冷战,便开始埋头为床板理发和驱逐非法占用比赛场地的蟑螂兄弟们。

初次见面的冷漠令白玉堂有些不喜欢这两个男生,颜查散总是满脸愁苦,而智化则经常表现得像个神秘的算命先生,熟识起来之后便也没有再继续产生厌恶,只是颜查散会永远抱怨食堂的饭菜质量低下肯定是上层管理人员做了手脚肥了自己的腰包,智化会永远晃着脑袋说哎呀别信某某人的话这年头还有谁说实话谁说实话谁吃亏谁就是冤大头。本来白玉堂跟柳青有说有笑的从外面回来,屁股还没沾到床板,心中的高兴劲就被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给冲跑了,在颜查散口中学校永远是藏污纳垢的贼窝,而在智化口中学校里面永远都塞满了口是心非笑里藏刀的两面人。

白玉堂本来飞扬快乐的少年情怀慢慢的被这些话腐蚀掉了,虽然在大多数时候他都选择不去理会,但是偶尔某个夜晚,当他跟宋祁坐在学校操场最阴暗角落中抬头仰望夜空的时候,便会说起这些。那天晚上他知道了自己的高数没有过,而且是整整好好的59分,高数老师是经管学院乃至整个汴大都闻名遐尔的“捕手”,虽说这种课程不及格也不算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但白玉堂还是回想起自己第一天走进45号宿舍楼104的时候,颜查散和智化那一对捉摸不透的冰冷目光,这会让他相信自己所有努力都是白费——这次考试白玉堂是真的下了狠心要靠自己的本事通过,直复习到黑白颠倒废寝忘食的地步。而当他知道自己只有这门课不过的时候,的确有种所有骄傲所有自信都被付之一炬的感觉,原来失败可以这么容易,原来失败就是如此简单……

整个晚上宋祁都只是默默坐在白玉堂身边,听他时而唠叨抱怨复习的不易,时而暴跳如雷指责老师的奸诈,宋祁的期末考试成绩也不怎么样,中等偏下,中文系的考试水分和伸缩程度比经管要离奇得多,等白玉堂说累了,呼哧呼哧喘气的当口,宋祁才慢慢说道:

“考试不过你很丢面子么?还是发愁下学期的重修费不够,我借你。”

白玉堂被他这一句话说得愣住了,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抓住,扭头去看宋祁的脸,其实那天天很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白玉堂什么也看不到,可是他却觉得直到今天才真正认识了宋祁这个人,就像揣在口袋里的口香糖每天都吃,却在很久之后才知道是什么牌子,宋祁当然不是口香糖,白玉堂喜欢跟他在一起是因为这家伙总能在某个时刻蹦出一两句惊人之语,就像今天晚上,白玉堂落寞的心情忽悠一下子风流云散了,是啊,考试不过很丢面子么?在汴大里面找不到女朋友请不起同学吃饭或者跳舞没有舞伴才是丢面子的事情,至于下个学期的重修费嘛,多穷的日子都过得去,白玉堂私下盘算着,大不了就去敲诈一帮刚混熟的哥儿们,都是无产阶级兄弟,穷帮穷的道理都还是明白的。

这不,第二天白玉堂就接到了展昭的邀请——说是邀请也不那么确切,这实际上是展昭跟白玉堂打赌“祖哲”“宗概”考试的赌注——白玉堂两门考试全部通过,“展老师”自然要履行诺言掏腰包请客。

白玉堂也不知道为什么展昭有如此好的兴致请自己吃饭,这是期末考试后的一个夜晚,很多人都已经踏上归家的旅程,学校小西餐厅里面三三两两的情侣身影也少多了,有不少毕业生们在吧台前面起哄撒欢,发泄着他们最后的疯狂,展昭的穿戴似乎也不像平日那么整齐,牛仔裤上多了不少污点好像很久没洗,他说刚从好几个“饭局”里面逃出来,身上一股酒气,白玉堂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根本不是法学院第一才子尊师敬业爱党爱国的法律研一班长展昭,原来他抽烟的姿势比自己酷多了,喝起酒来也堪比武侠片中的大侠,引得周遭好几个女孩侧过头看了好久,继而小声嘀咕着这不是法学院的大帅哥展昭嘛,怎么不陪女朋友跑到这儿来跟个小白脸喝酒?

白玉堂也喝得有点头重脚轻醉眼朦胧,他也有许多烦心事不痛快,而西餐厅里暗淡的光线和萎靡幽怨的小资情调又颇能让人感慨万千,展昭望着白玉堂满脸中年男人的沧桑不振笑了:“别郁闷了,告诉你吧,学校下通知了,所有高数成绩的及格率都要控制在80%以上,你那个59分躺着也过了,省了600块钱!”

白玉堂惊诧的眨着眼睛,继而掐了自己大腿一下,疼的他龇牙咧嘴,才知道这不是做梦,却见展昭又呷了口酒,嘴里吐出一串烟圈,似笑非笑,嘟囔了一会儿,听不清楚他说什么,后来白玉堂才知道原来展昭的女朋友跟他分手了,那女孩是汴大法学院院长包拯的侄女,就在接到美国一所知名大学offer并签证成功之后立刻提出分道扬镳,白玉堂见过那个女孩,百里挑一的漂亮,据说展昭与之拍拖不知惹上了多少人的嫉妒,前任校学生会主席就曾经发出“暗杀令”,谁能逮到机会将其暴打一顿,就请谁到附近最贵的饭店吃饭。没过几天两人分手的消息在校园中传播开来,又不知有多少人乐翻了天暗骂活该解恨,只是就算白玉堂知晓这一切也并不能在当时解劝什么,他自己尚且没有恋爱的经验,似乎更加不会懂得失恋的痛苦吧?

那天晚上展昭的确喝多了,跟同样喝多的白玉堂说了很多该说的不该说的事情,比如物理系主任欧阳春的教授职称是怎样得来的,自己顶头上司导师包拯又是怎样爬上法学院院长宝座的,汴大哪几个老师被冤枉的搁置了升职和评定职称待遇,哪几个老师该分的房子被别人抢走了,学校克扣了多少本硕博的生活补助,甚至连哪个教授比较好色哪个教授比较爱财都数落个遍。听的白玉堂云里雾里半天反应不过来,问他这些事情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展昭抹了抹潮红发烫的脸,显得颇为壮烈,说我能跟谁说啊!

白玉堂永远记得那一天晚上西餐厅昏暗灯光里展昭的表情,已经完全不是白天那个彬彬有礼温文尔雅不卑不亢处变不惊的优秀青年,本来他是不大喜欢展昭的,总觉得这人哪儿哪儿都好,透着一股假惺惺的味道,可是自从两人全都喝醉的那一夜起,白玉堂看展昭顺眼多了,而且还颇为喜欢,尤其喜欢他那一声饱含了辛酸无奈外加阶级控诉般的“我能跟谁说啊”,也许是普通人幸灾乐祸的心理在作怪吧,白玉堂忽然发现原来每个人都是有麻烦和苦恼的,一下子平衡了许多,甚至在某些方面还产生了共鸣。就在那一夜,大操场上、无名湖边正点着篝火准备闹个通宵的毕业生们看到有两个并不属于他们这样伤感一群的人从远处走来,勾肩搭背眼泪汪汪,互相大声发泄着对人生的不满和对社会的失望,怀恋的歌声响起,熊熊篝火仿佛在场所有人已经逝去和正在逝去的青春,两个歪歪斜斜的人就在这火光里走远了,展昭迷糊之中想起了自己大学本科毕业时候的情景,当时的悲欢交加犹在昨天,可现在的眼睛里却怎么也挤不出眼泪了。
推书 20234-11-30 :是非错身过,秋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