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蚁————碎绳虫姬

作者:碎绳虫姬  录入:11-29
顺治十六年三月,湖州。
“金牌调来银牌宣,景阳宫来了我老陈琳。二十载未曾把宫进,今日里宣召所为何情?莫不是国母她有音信,那时节我上金殿一本一本、本本就往上呈……”
念棠茶楼里正唱着一出《狸猫换太子》。今天是湖丝巨贾方淮的包场,请的都是有钱有势的大人物,为的是庆贺方家四少爷方泗水满了十周岁。老来得子,自是特别宠爱。
台上扮忠义宦官陈琳的角儿唱得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看客不禁连声叫好。小寿星四少年忽然问道:“娘,这个人是老爷还是老太?”他的母亲三姨太看戏正入迷,听了他的问话一时没反应过来,只道:“什么?”方泗水于是大声问道:“看样子是老爷,皇帝叫他亚父,可他又不长胡子,究竟是男是女?当真奇怪!”
“哎呦!”此言一出,满座忍俊。
方淮虽是个商人,却也读过几年书,觉得儿子的问话不雅,便瞪了他一眼。一旁的三姨太识趣,忙对儿子说:“小孩子别多话,看戏!”
“嘿,那不就是太监吗?”笑声渐止时,冷不防从角落里响起了一个童声。众人颇感刺耳,寻声觅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靠站在楼梯侧面,手里还捏着几个李子在啃。
方家总管丁洪最先反应过来,连忙拉过茶楼掌柜,轻声吩咐了几句。立刻就有两个男人走过去把那小乞丐架了出去。
“真是的,别这么小气嘛!几位爷,小的不过是肚子饿了……”小乞丐纠缠不休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人们的注意力又被拉回到戏台上。
过了一会儿,方泗水对三姨太轻声道:“娘,我要解手。”“哦,叫丁叔陪你去。”泗水跳下桃木椅,拉了丁洪就走。
走到茶楼后门不到的拐角处,丁洪和蔼地说道:“四少爷,这就到了。您小心着点,老奴在外头给您候着。”
“你不用候着,我已经认识路了。一会儿我自己回来。”
“可是少爷,三奶奶吩咐了,让我……”
“别罗嗦了,我都十岁了,连解个手都要让人陪着不成?你还不去,我可要忍不住了啊!”
面对方泗水的任性,丁洪只好骗他说行。谁料泗水刚转过身,又回头道:“要让我出来时再看见你,我可就不乐意了。”
“唉,这小主子难伺候啊!”丁洪感叹着走了出去。
泗水咧开嘴暗叫:“憋得慌!”于是快速地蹲进了茅厕。正在此时,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哟!方家小少爷濑尿呢?”泗水一吓,赶忙提了裤头抬脸望去。原来是之前的小乞丐正趴在隔间板上朝他笑。
“咦?怎么是你?”泗水疑惑道,“你不是给撵出去了吗?”
小乞丐嘿嘿一笑,一手撑着下巴道:“是给撵出去了,可小爷我又进来了。”
泗水感到好奇,正想再问,又觉小解难耐,慌忙道:“我要解手了,你先回避一下。”
“哈哈,不就是濑个尿吗?还要回避,你又不是妞儿,害什么臊啊!”
无论小乞丐如何嘲笑,泗水就是一个劲儿憋着。
“行了行了。”大概觉得无趣了吧,小乞丐终于跳下了隔板,“你真不像个爷们儿。”
泗水解完手,从里面出来,见小乞丐坐在阶梯上发呆,就上前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秘密。”小乞丐回答的同时肚子里传出了咕咕声。泗水笑着问道:“你饿了?我去拿点吃的来,你等着。”没等回应,他就奔了出去。
一会儿功夫,就见泗水拿了一袋糕饼回来了。
“这么快?”小乞丐问道。
“当然了。我说要出恭,临走时偷偷拿了一袋。”
“你这人还挺讲义气的。”小乞丐接过那个袋子说道。
泗水见他把袋子里的糕饼倒在一块布中收了起来,问道:“你现在不吃吗?”
“哦,这得留着慢慢吃,我们臭要饭的可不是天天都能填饱肚子的。至于这个漂亮的袋子嘛,说不定紧急时候还能换几个钱。”
养尊处优的泗水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便转而问道:“我叫方泗水,已经十岁了,你呢?”小乞丐挠了挠后脑勺,说道:“我没有名字,也不知道自己几岁,不过别人都叫我赶明儿。”
“看你和我差不多大……怎么会没有名字呢?赶明儿是什么意思?”
“没爹妈就没名字,这有什么奇怪?因为有人找我要赌债时,我总是回他们‘赶明儿一定还!’,所以就被人这么喊了。”
“这样说来,你一定很可怜了?”
赶明儿一听,扁着嘴想了想,笑道:“是啊!我真的很可怜呢!小少爷,你愿意给我一点钱吗?”
泗水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说道:“你等着。”
就要走时,赶明儿叫道:“回来!急什么?陪我聊会儿天再走也不迟啊!”他暗想:“小爷正吃得高兴,要是你小子不当心引了人来,少不得麻烦。”于是泗水重新走过来坐下,赶明儿无意识地看着泗水的侧脸,忽然注意到他耳垂后面有颗红红的东西,便道:“你耳朵后面有什么沾着了。”
泗水一摸耳后,释然道:“你说这颗痣吗?算命先生说了,这是短寿之象。意思就是,我活不长。娘说今天是好日子,所以给它涂上了胭脂避凶……”这么说着的泗水忽然笑了,“不过,算命先生也说了,要是我遇到命里的贵人,就可以逢凶化吉的。”
“那我来做这个贵人好了!”赶明儿半开玩笑道。
“真的?你会救我吗?”
“哎?”没想到对方会认真起来的小乞丐愣了一下,然后微微笑道,“这样好了。如果以后我们还有机会再见,我就救你。”
“那就说定了!”
“还真是容易相信别人啊……”赶明儿想着,说道:“啊,你现在可以给我钱了吧?”
“哦,对哦。”
泗水跑到茶楼厅堂,望着满座的宾客,心道:“上哪儿去弄钱呢?”他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解个手还要人陪,何曾亲自使过一个铜板儿?于是他径直奔向丁洪,开口道:“丁叔,我要钱。”
“啊?小少爷,你要钱做什么?”
“我要……”小乞丐的事泗水本能地觉得不能说,不禁一时语塞。丁洪见他神色慌张,又时不时地朝后门方向偷瞄,便拉着他朝那儿走去,边走边问:“是不是在后门遇见什么事了?”
泗水不知所措,心里十分紧张。可是当他们走到后门的空地时,小乞丐已经不见了踪影。
“呼——”泗水暗自松了一口气,一股失落感却袭上了心头。
话说泗水的父亲方淮今年已有五十三岁,十年前的他虽然因经营祖传丝铺而家财万贯,也有了三个女儿,却苦于没有子嗣,只得奔走于各大寺庙求子,终于天遂人愿,他最宠爱的三姨太仪贞有了身孕。本想好好待在京城等待儿子降生,可又禁不住谈了笔大生意,需要他亲自前往浙西湖州,但他实在想看到自己的孩子呱呱坠地,只好带了挺着八个月大肚子的三姨太踏上路途。坐着包船经过山东泗水时,船尾忽然失火,幸而救得及时,才没遭受什么损伤。意外的是,方淮一直苦等的儿子竟然伴随着这次火灾早早地降生了。在给儿子起名时,因为遇上明火,方淮决定用个水字趋吉避凶,而船又恰巧渡在泗水上,于是他欣然说道:“泗音同四,算上三个姐姐,他正是四子,就叫方泗水吧!”
泗水由于早产,从小体弱多病,方淮总担心他养不大,可他终于还是一日日健朔起来,不知不觉已有十岁了。因为十年前那笔生意,方家与湖州庄家交好。方淮深感湖州人杰地灵,就在那里花钱置了座别院,这次为庆祝儿子生辰,他特意在湖州最负盛名的念棠茶楼摆下宴席,款待友人。
“听闻廷珑正在编制一部史书,情况如何?”
听到方淮的问话,庄允城谦和地答道:“犬子眼盲,闲来无事,拙笔消遣,实在不值一提。”话虽这么说,庄允城的脸上依旧露出了自豪的表情。
方淮笑道:“你也不必太谦,廷珑的才学我还不晓得?总之,日后在出书方面若需方某奔走,尽管开口。”
“这怎么敢当?”
“诶~,何必见外?泗水的启蒙老师还是廷珑呢。”
“要真有出书之日,能得老友相帮,自是感激不尽……唉,只怕廷珑的身子等不到那时了。”
“怎么?廷珑的病还未见好吗?”
“哪里好得了,倒是一日较一日沉重。”
“唉……”
“爹,庄伯伯,你们干吗叹气呀?”泗水忽然从一边凑了过来。庄允城刮了下泗水的鼻子,笑道:“正好!泗水啊,一会儿你去看看廷珑吧!他一直念叨着你呢。”
“行!”泗水一口答应。庄廷珑博学多才,但身体病弱,他曾教导泗水的课业,甚至与他探讨古今的历史与政治。泗水也从他那里了解到一些当今朝廷的局势。大清江山虽已经过几代天子稳固,但反清复明之声依旧可闻,而新帝尚且年幼,再加上四位辅政大臣重权在握,国内局势并不太平。
康熙元年,庄廷珑病故。痛失爱子的庄允城心情低落,于是决定将儿子撰写的《明史》出版成册,以慰其在天之灵。他的各方友人,包括方淮在内,共同为他忙碌此事,许多知名学者也参与了修订工作。终于,庄廷珑的书出版了,名为《明史辑略》。此书在各地引起了强烈反响,也掀起了一场浩劫。
康熙二年,湖州归安县的知县吴之荣看准了时局不稳,小人易于得志。于是他反复翻看《明史辑略》,处心积虑地寻找书中对大清王朝的不敬之处,用朱笔勾出,上京诬告庄家煽动民众、其心可诛。此举正合憎恶汉人的辅臣鳌拜之意,于是他下令将庄允城一家押解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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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满十四岁的方泗水正坐在书房里挑灯夜读,他的母亲仪贞敲门进来。“泗水啊,夜深了,读书也别太勤了,得注意着自己的身子。这燕窝你喝了吧。”泗水揉了揉酸疼的眼睛,叹道:“娘,我不是不想睡。庄家的事儿您听说了吧,廷珑哥的书明明没有丝毫反意,他们竟然……”
“你再不喝,可就凉了。”仪贞忽然将一勺燕窝送到泗水面前。“娘……”泗水愣了愣,伸手接过了燕窝。仪贞侧身坐了下来,笑道:“外头的事情自有你爹处理,我是一概不知的。你还小,只要认真读书,别的不用你想,更不用你管。”
“可是……”泗水还要再说时,仪贞站起来笑道:“放心吧,泗水。不会有事的。”然后,她慢慢走出房掩上了门。看着天上的星辰,仪贞稍稍皱起了眉,自语道:“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
眼见参与修书的学儒一个个被捕入狱,方淮真是如坐针毡。早在前日他已去找过大学士班布尔善。方淮与此人是生死之交,虽然因为如今身份的悬殊,两人生分了不少,但感情还是有的。班布尔善现在是少保鳌拜的心腹,托他帮忙,已是最佳方法。可是连日来却没听到任何回音,方淮的心整天七上八下,没一刻消停。
明史一案果然迅速追查至出书、卖书的人们。到了这个地步,方淮已经心如死灰,也不指望大学士前来相救了。方家丝铺早已关门大吉,院里的侍仆也都遣散了。如今偌大的方宅里只留下方家老小和不愿背主的管家丁洪。
“本以为两个女儿已经嫁出去了就会没事,没料到株连如此之广啊!真是天!是天要亡我方家啊!”望着已贴上了封条的宅门,方淮老泪纵横,女人们各自垂泪。方泗水却不哭,他只是凄然地望着家人。他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得死?难道就因为那些毫无根据的诬蔑?这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经过提审,方淮一家被打入死牢,将于三日后斩首。
靠在死牢冰冷的墙上,方淮听见了送饭狱卒的脚步声,但他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那狱卒放下饭菜,却并不离去,轻声唤道:“方老爷,方老爷……方淮!”方淮这才转动了一下眼珠,木然地拖着脚镣跪走过去。那狱卒压低了声音,说道:“小的是班大学士的人。”方淮一听,不知哪里来了力气,抓住牢房的栏杆颤声问道:“班、班大学士他、他怎么说?”
“他让小的来告诉您,他一收到您的告求,就四处奔走想替您一家求情,可是此案实在太大,难施手脚。”
“这、这么说……没救了?”
“大学士说他有一个替方家留根的办法。不知您……”
“什么办法?”
“唉,这也是下下之策。大学士说一个人的话还好蒙混,他可以安排把令公子和一个同龄犯人的身份调换,只是……”
“只是什么?”
“那个犯人也是官宦子弟,他爹惹翻了鳌大人……哦!不提这个。总之,这个犯人判的是宫刑,您可明白?”
“……宫刑?啊!难道、难道是让泗水……这、这、这万万不可!”
“嘘——方老爷,如今只有这个法子。作公公可以收干儿子,还是能够传递香火的。”
“这……这得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没时间想了,方老爷。这总好过丢了性命吧?”
方淮哑然半晌,他知道自己唯一的儿子泗水正被囚于隔壁的牢房,也不知他现在是醒是睡,冷是不冷……香火固然重要,但最令方淮痛心的,还是儿子的命运。他还这么年轻……
“不管怎样,泗水,活着总是好事。”作为一个父亲,方淮沉重地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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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很是异常,已是三月了,北京城的雪却还不愿停。湮没在一片白色中的车马人境仿佛在沉眠。然而这仅是错觉,红尘如旧,命运之轮也从不曾停止转动。
“该死的!这鬼天气真要命!”虽是匆忙赶路,司礼监果房的下等太监贾悦来的嘴巴也没有歇着。天气极寒,他却只穿着单薄的藏青色布袍,两条手臂互相伸进了袖筒内,却还冻得缩着脖子。他知道,眼下这桩事情是耽搁不得的,自己刚入宫不久,好容易摸了个头彩,拜得果房大师父辛达年为受训师父,要是头两件事就办砸了,往后还哪里有发迹的盼头?辛达年在宫里已待了二十多年,很有些身份,人面也比较广,此次他似乎掌握了哪里的马源,想私下里与御马监通通风,赚点外快。贾悦来正是要去御马监捎信。
司礼监果房位于武英殿北面,靠近西华门,与东华门内的御马监真正是横着隔了座紫禁城,直顺的金水河边道又不许随便乱走,冒着大雪一路七拐八弯的悦来已是满肚的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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