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富贵对他的反应毫不在意,进一步压低了声音,道:“不干皇上事,是鳌大人斩的他……”
“鳌拜!!”泗水的满腔恨意霎那倾泻。
“嘘——”王富贵慌忙阻止道,“你小点儿声!总之,这倭赫的罪名是擅骑御马,欺君罔上,你我就是证人。”
泗水冷笑不语。
这时,一旁沉默的男人忽然笑道:“看来你们都已经明白了。那就收了银子回去吧。”
“等等。”男人刚要转身离开,却被喊住了。
“啧!”男人的脸上掠过一丝无奈,回头笑道,“还有什么疑问?”
站在他面前的泗水一手将银元递出,淡淡一笑道:“班大学士,您忘了这个。”
男人收敛了笑容,皱起眉头盯着泗水,轻声道:“方少爷,本官劝你还是把这书生意气改改的好!”低沉的声音显出了他心中的不快。
“呵!我差点忘了,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泗水手一翻,银元顺势掉到了地上,滚了两下停住了。
“你!”
“但你也是鳌拜的走狗!”无视气急败坏的班布尔善,泗水继续说道,“滥杀无辜,恣意横行。现在连皇上也不放在眼里了,欺君罔上的难道不正是你们吗?”
“方泗水!记着自己的身份!本官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救你一命,但你再这样胡言乱语,本官可就爱莫能助了!”班布尔善缓了缓语气,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空有一身傲骨又有何用?奴才始终是奴才……这种时候,就该动动脑子,好好想想如何保住小命,让自己活得更像个人!”
看着似乎是感慨万千的班布尔善,泗水幽幽一笑,道:“我不在乎。反正活着和死了没两样。人也好,奴才也好,我不在乎……”他的眼神立时空洞起来,虚无起来。
班布尔善怔了怔,放弃般叹道:“你好自为之吧。”便匆匆离开了。
王富贵见他下了角楼,急忙扑过去捡起地上的银元塞进袖子里,偷眼去瞧站在原地的泗水,忽然蹦出句:“呸!亏我还当捡了块宝!”
泗水跟着王富贵从角楼下来,在回御马监的路上,泗水茫然地望着东库、南库的黄瓦,什么也没想,他的心里空无一物。
跨进院子,一步步往屋门走去。
“泗水!你总算回来了!”
泗水猛一抬头,迎面只见悦来从屋前的台阶上站起来。他这才注意到天边的红霞快散了,已近傍晚。
“你……等了多久?”泗水问道。悦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吐了吐舌头笑道,“等你很久啦,这下子回去一定挨打了。”
“那你还不赶快回去?”泗水边说边朝他走去。
悦来摇头道:“没关系,反正都是要打,早回去也是一样,我从小被人打大的……”他顿了顿,“我以为,你出事了。”
泗水一愣,苦笑道:“我没事。不过……”
“什么?”
“……什么是奴才?”泗水走到台阶上坐下。
悦来疑惑地歪着头,虽然不明白泗水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他还是答道:“对我来说,奴才和要饭的都一样。被人骂,被人打,只不过要饭的可以回骂、回打,奴才不可以。”
“只是这样吗?”泗水将离散的目光投向天空。
“……”悦来看着地上,“没关系,我还记得那个约定。”
“什么?”
“没什么啊。”
两日后,泗水被调往西茅净军。西茅,位于熙和门宫墙外,是皇宫的厕所之一,归司礼监管。而净军便是指负责清扫各处便溺之所的太监们,这是所有太监中地位最低贱的苦役。
“你!给我好好听着!”老太监马由的喝声把正在发呆的泗水吓了一跳,“瞧瞧你这活儿干的!”泗水一手把着马桶,一手拿着刷子,却只是轻搅几下,就搁到一旁。马由盯了他老半天,总算是憋不住了。
“不是早说了吗?干咱们这活儿的,就得不怕脏,不嫌臭,就得无论春夏秋冬、每时每刻在这西茅候着!”见泗水不声不响,马由叹了口气,“这儿哪个不是苦人?要想舒坦,当初干吗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听到这里,泗水浑身一颤,抬头瞪了马由一眼,忽然拿起刷子用力地刷起马桶来。马由扬着眉毛摇了两下脑袋,走开了。
净军的活儿确实劳苦不堪,每月初四、十四、二十四日,都要进行大扫除,抬运堆积的粪便,平时更是不管雨雪,都要日夜守侯,不敢松懈。泗水本就体质孱弱,又加上饮食欠佳,硬撑着入了冬,终于发起了高烧。即便如此,也是没有休息的,一切苦役照常。
然而,这段日子一直忙于跟随辛达年的悦来对这些始终一无所知。直到宫中开始张罗春节,悦来乘着辛达年忙碌,才偷偷溜了出来。
“什么?王敏?”听了悦来的问话,王富贵有些莫名其妙,“他早就被调去西茅了?”悦来大惊失色,忙问:“什么时候的事?”王富贵翻着眼睛想了想,回答道:“有两个多月了吧。”“什么!”悦来二话不说,起脚直奔熙和门。
路上他边走边想:“泗水这小子,肯定不识趣,得罪了哪个大人物,要不怎么会去那种地方……”悦来一眼瞧见了马由,赶忙上前哈腰问道:“这位公公,可知这儿的王敏现在哪儿?”马由扬着眉毛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伸手一指道:“那儿,一个人刷马桶呢。”
“一个人?”悦来心中疑惑,不禁问道,“为什么?”马由摇头道:“没法子,他手脚太慢。”悦来越听越担心,向马由道了声谢,就去找泗水了。
悦来踩着雪,感觉靴子有些湿了。他也不在意,只是向前走。等他看到泗水时,泗水正呆呆地站在雪地里,仰头望着天。悦来本想叫他,却忽然想知道泗水在看什么,便没有出声。
柳絮般的雪飘在泗水的周围,衬得泗水的面色愈加苍白,虽然好象在凝望天空,但他木然的眼神却使他好象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忽然,泗水仿佛察觉到周围有人,朝悦来看了过来。
发现来人是悦来的瞬间,泗水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情,但他的身子随即摇晃了几下,倒了下去。
“泗水!”悦来立即奔了过去,“泗水!泗水!”掐了人中以后,泗水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脸色已由刚才的苍白转化绯红。悦来摸摸他的额头,烫得厉害,于是二话不说,决定背他去找太医院的医士。
“冷,冷……”泗水朦胧间嘟哝着。
“冷吗?别担心,就快到了。”悦来的声音听来十分遥远,却使泗水的意识清醒了一点。他微微张开了眼睛……
晃动的视野,纷乱的雪花,还有背着自己的人口中呼出的白气。“悦来……”泗水轻轻地叫了声。“嗯?什么事?”悦来侧过头想听他说什么,但泗水已再次昏迷过去了,“泗水?”悦来抿了抿嘴,加快了步伐。
“体质阴虚,寒气渗入。退烧不难,但这寒热来势太凶,烧坏了肺,恐怕会留下咳疾。我写个方子,你去外药房抓药吧。”
悦来拿了药将泗水送了回去。在回果房的路上,悦来想起了泗水望着天空的神情。“要是放着他不管,总有一天……”
推开房门,里面没人。“呼——”悦来松了口气,心想,“幸好那老东西最近忙得很。”于是他赶紧烧炕温水。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辛达年揉着酒糟鼻回来了。
“师父,您辛苦。喝茶。”悦来笑着奉上一盏新茶。辛达年坐下笑道:“悦来啊,早知今日有喜事,就该带上你去见识见识。”悦来心想:“老东西今天心情不错,正好说话。”便问:“哦?徒儿真是没福,师父遇上什么喜啦?”一面说着一面为辛达年捶背。“哈,今天梁大总管当面夸我春节布置得好,还嘉奖我领双份月薪口粮。看那潘延德气得一张肥脸都歪了,还得过来巴结我,真是大快人心!”他口中的潘延德是果房的二师父,两人正竞争首领之位,彼此不和。悦来煽风道:“师父您是能人,那姓潘的什么东西,也配与您平起平坐?上回皇上在方泽祭地,他连礼仪顺序都搞不清,要不是您及时纠正,出了乱子,那还得了?”
辛达年听了这番马屁,心中大畅,哈哈笑道:“话说得过了,人家还是有点本事的!”悦来把他扶至炕上,又伺候他洗脚。辛达年笑道:“这些日子你伺候我也算尽心尽力。放心,师父我一定会提拔你。”悦来心想:“是时候了。”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师父,徒儿求您件事儿行吗?”
“行!什么事儿?说吧!”
悦来见辛达年一副好面孔,一鼓作气道:“是这么回事儿。徒儿近日在净军交了个哥们儿,见他干活累得很,想帮他一把。”悦来见辛达年脸上笑容渐渐淡去,说话的声音便小了下去,“师父您能不能把他调到这儿来……”
“呸!”辛达年一下子踢翻了脚盆,水溅了悦来一身,“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自个儿还没站安稳就想带别人跑!”
“师父,我求求您……”
“不行!什么破事儿!坏了我的心情!快给我收拾干净睡觉!”
这一夜,悦来就没能合上眼,辛达年一会儿要夜壶,一会儿要喝茶,弄得他好不耐烦,又不能发作,只得暗暗叫苦。谁料第二天一早,悦来伺候完了洗漱,辛达年忽然对他道:“你那件事儿,我决定给你办了。反正也不是什么难事,跟人说一声便行。”悦来大喜,连忙磕头道谢。辛达年揉了揉酒糟鼻说道:“只此一次,以后不许。我是怕你心里怨,伺候得就不勤了。管好自家事,为师的还是挺看重你的。今天你跟着我,走吧。”
悦来一向知道辛达年喜怒无常,脾气古怪,平日里挨他打骂心里自然不忿,但这次他是真心感谢辛达年。“说不定这老东西一直是诚心待我。”悦来心里想着转身合上了门。
泗水喝了药身子渐渐好转,但咳嗽依旧时常发作。马由只让他歇了半日,便使唤他干活了。
一日,泗水正守在墙外,听到马由叫道:“王敏,好事儿!”马由走近道:“出头日子到了,你被调去司礼监果房,明日早起就去报到。”泗水心想:“司礼监果房?那不是悦来当差的地方吗?难道是他……”于是对着马由微微点了点头。
“自从进了宫,就一直在换地方啊。”泗水一面想着一面朝武英殿走去。路上遇见几个扫雪的太监,这才发觉连日的大雪已经停了,太阳被一层薄雾笼罩着。
春节快到了,在这宫里浑浑噩噩也有一年多了。泗水正想着,远远望见前方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悦来?”泗水心里一轻松,朝他走去。
悦来知道这时候泗水来报到,加紧做完了活儿,前来迎接他。“泗水!你总算来了!”悦来脸上现出欣喜,“太好了,以后我俩就能一块儿当差了!”泗水却并不看他,说道:“其实,你不必管我。”悦来好象没听见似的,一个劲儿笑道:“赶紧走吧,我带你去换身衣裳。司礼监是负责祭祀礼仪的,很讲究礼数。最近年关,春节、元宵的,烦着呢!我们果房尤其忙……”
“你干吗对我这么好?”泗水打断他道。悦来尴尬地挠了挠头,干笑道:“谁知道呢,一想到你在那儿受苦,我就整天担着心。我没有家人,说不定一直把你当成弟弟了,嘻嘻。嘿?干脆我们结拜吧!啊?”
“你又不晓得自己多大,怎知你不是我弟弟?”
“倒也是……这么说,你愿意结拜了?”
“……”
“愿意的吧?啊?”
“让我做兄长的话就结拜。”
“吓?不行不行,你这么矮,让我做你弟弟,这也太……”
“我哪里矮了?”
“啊,到了到了,就在前面了!”悦来忽然指着前方叫道。
泗水愣了下,回头一望,身后已留下两串长长的脚印。“已经走了这么多路了?”泗水自语道。
两人前去登记了调迁,泗水换了司礼监的衣着,就准备去果房看看。悦来边走边道:“你要记住,果房上下分为两派,我师父辛达年是一边,另一边就是潘延德,也是这儿的首领太监。两边人时有摩擦,你可要小心,别招惹他们。”
看到泗水露出厌恶的神色,悦来不禁暗叹一声,转而笑道:“行了,不说这个了。现在你和我穿一样的衣服,就更能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
“你比我矮啊!要说你也是个公子哥儿,打小吃饱穿暖,怎么还没我这臭要饭的高呢?”
“你也没比我高多少。”
“……”悦来窃笑一下,说道,“吃过晚饭,就在果房北面的悬铃木下见面。”
果房是负责处理果品的地方,把从皇室果园运来的水果挑选出上品,清洗加工,属于细致活儿。对泗水来说,相对得心应手得多。
悬铃木下。悦来气喘吁吁地跑来。
“泗水,你早到了啊。”
“不是你晚到了吗?”
“不说了,快点结拜啊结拜!”
说完悦来忽然对着旁边的悬铃木跪了下来:“我,贾悦来,今日与方泗水结为兄弟。从此后有饭同吃,有钱同花。要是说话不算数,罚我跌进茅坑被屎呛死。”
泗水在心里暗笑,却也同时催促自己必须认真起来。“我,方泗水,与贾悦来结为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若违此誓,沦落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然后两人一起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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泗水在悦来的“教导”下,对宫里的待人接物已渐渐适应,格格不入之干也慢慢消失了。因为辛达年这阵子倍受恩宠,众人都竭力巴结他,作为他的徒弟,悦来也沾了不少好处。
自七月起,宫里便忙开了。辅臣索尼的孙女、内大臣噶布喇之女赫舍里氏已被太皇太后相中,懿旨为皇后,行完纳采礼,九月便是正式的册封大典。
悦来绕过武英殿,一路上只见前殿后宫全都彩绸搭架,上面悬挂着五光十色的红双喜字和吉祥如意语。“到处都是喜气啊。”悦来接了去英华殿送供品的差,走在道上难得地感受到了紫禁城的活气。他心中畅快,脚底步子更是生风。
过了寿安宫,英华殿已是近在眼前。悦来知道,这是宫中的大佛堂,可能会有皇族出入,心里不觉有些紧张。“要能见到皇上或是太皇太后,那就洪福齐天了。”想到这儿,他又自嘲,“哪有这么巧的事?赶紧把果盒交给英华殿的太监吧。”不知不觉他已走到殿前两株菩提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