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来这才满脸兴奋地搭住泗水的肩膀,道:“泗水!我办成了!你可以捎东西上御用法船!”
泗水一呆,惊喜交加,连忙伸手抓紧悦来的双臂,问道:“真、真的?”
“当然是真的!”悦来大声肯定道,“我托了个朋友帮忙,她已经答应了!”
“太好了,太好了,这太好了……”泗水不由自主地重复道,他慢慢转过身,感到有点头晕。
“如何?你高兴吗?”悦来把头凑过去的同时,泗水的身子晃动了一下,向后倒了下去。“泗水!”悦来连忙扶住他,见他双目微闭,两颊发红。悦来方寸大乱,赶紧把他抱到榻上去,替他除去靴子,盖上被子,这才说道:“我去请医士过来。”
“别去……你知道他们不会来的,来了也没用。”泗水以微弱的声音阻止了他,“你留在这里,悦来。我没什么,就是有点晕,经常的事,一会儿就……”他忽然闭口不说了。
悦来没有注意,只是焦急道:“一直这样,已经好几次了。不行,怎么也要把医士……”
“嗤——嗤——”蝈蝈的叫声忽然响了。悦来一吓,话说到一半便停下了。他看到泗水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手上,他见到自己的手正紧紧握着泗水的手。不知怎么的,悦来觉得平静了,他并不打算放开手。两人的目光交汇到一处,各自从对方的手上感受到了传递过来的温暖。
“已经没事了吗?”悦来看着泗水问道。
泗水点了下头,只是觉得疲累似地闭起了眼睛。
“想睡了吗?”
泗水仍旧只是点了点头。
于是悦来把手放开了,没有留意到泗水一瞬间的颤抖,轻轻道:“下午的差使我会替你,你不用担心。我晚上再来看你。”
听到掩门声后,泗水慢慢坐起来,取出随身携带的手帕,用它捂住了嘴。“这次不是血丝吗?”泗水的嘴角扬起了凄凉的笑。
雪白的手帕上染着一滩殷红的血。
七月十五,中元节。
傍晚,法源寺的僧、白云观的道、雍和宫的喇嘛,各自吹奏着铙钹、长鼓和法螺绕着法坛行走,此起彼落,走走停停。
“等这法事结束,就要烧楼库,给鬼上路的盘缠。”灵环站在秋黛的身边,轻轻地说着。秋黛看了看坐在不远处的老佛爷,又瞧了瞧对面那个巨大的法船,问道:“那法船呢?什么时候烧?”灵环答道:“马上就烧了吧。对了,那人托你捎的纸钱放进去了?”秋黛脸一红,点头道:“放了,我还另加了一叠经纸。”
“一会儿结束了,去找他吧?”
“……嗯。”
放焰口是个高潮,鼓钹齐鸣,佛号喧天,三教齐心,共同超度,是最大的法力,也是最大的慈悲。同时也准备烧法船,所谓法船,是一个巨大的船形纸糊楼房,里面容纳许多东西,有各庙供献的纸糊祭品,有各王府送来的钱箔,有宣佛号、诵天王经之类的经纸,更多的还是纸钱。私人的慰问品是比较少的。
同一时刻,冷清偏僻的西河沿。悦来和泗水正把做好的荷花灯一盏盏放到金水河里。
“悦来,差不多在烧了吧?”
“对。”
他们放下的荷花灯加入了从上游漂下来的群体,渐渐地顺着水流摇远。
朵朵金莲放满河,夜阑纵目听乌啼。
“爹,娘,姐姐,我们又要再次分别了。望你们归途顺利。”泗水看着远去的点点灯火说道。悦来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他不要过于悲伤。
泗水转过头面向悦来,微笑道:“谢谢你,悦来。”
“说什么客气话……”
“不,一定要说。”
时间不多了。泗水沉默下来,只是静静地看着悦来。“没有我,你也能好好活下去,对吗?”泗水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出来。不料话音刚落,悦来便大声道:“你说什么!为什么这么说!我们结拜时说了,要同生共死!以后不准说这种屁话!”
泗水盯了他一会儿,忽然一笑,道:“那我以后不说了。”
是,你一定可以的。幸好是你,若换作是我,便不行吧。毕竟,我是如此依赖你。
看着泗水的笑,悦来叹了口气,忧心道:“不,你还是说吧。什么都要说,什么也别瞒我……”他顿了顿,“我们是兄弟啊。”
只是兄弟……吗?
泗水只是笑着,没有点头也不摇头。
两人依旧站在河边,看着那些引渡亡魂的荷花绽放了又枯萎了……
在他二人身后的大柳树旁,站着一个矮小的人影。这个叫济沐儿舒·秋黛的懦弱女子正以她与生俱来的敏感发觉了眼前这二人的异样。连接这二人的牵绊虽然模糊却无法忽视,虽然轻细却绝不脆弱。
就像是一体的,这两人。他们永远不会分离,然而,他们也永远不能结合。即使,这两人的心是相连的。
“我已经决定了,泗水。我要成为人上人。”良久,从弥漫的夜雾中飘来一句虚渺的话。秋黛忽然感到一阵寒意,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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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亡灵以后,一切又恢复了原样。中元节给宫中蒙上的诡异气息一扫而空了。但对一些人来说,这以后的生活却变得很不同了。
泗水办完了除草的差使,已至傍晚,面对食物却没什么胃口,随便咽了几粒米便吃不下了。回到房里,只觉得头重脚轻,倒在床上趴了一会儿才缓过来。他慢慢坐起身,抬眼看见了悬挂在床檐上的葫芦。“快入冬了,最近不常叫了。”泗水站起来,透过葫芦上凿的小洞看见了里面的蝈蝈,微微笑道:“赶明儿,你快要走了吧?……放心,你走后不久,我也会来了。咳咳……”他咳得弯起身子,顺势便倒在榻上,两眼无神地打量着天花板。右手摸到了什么东西,是一本宪书。中元前悦来把它放在泗水的枕头下,说是辟邪用的。
泗水呆呆地想了会儿,缓缓侧过身,把那本宪书紧紧地、紧紧地抱进怀中。
暖和的日光透过斜窗照在身上,秋黛坐在桌旁,微笑着看着正在替她修理绣桌的人。“还没好吗,悦来?”她问道。
“好了!”悦来直起身子,摇了两下绣桌,转过头笑道,“可以用了。”秋黛依然微笑地看着他。“怎么了?”悦来低头朝自己身上看了看,“我脸上沾到什么了?”秋黛连忙摇头道:“不不,没什么。累了吧?我给你沏壶茶。”正要起身,悦来却摇手道:“别忙,我还有差使。看见这地上积的雪吗?我得去扫雪,今年一定冷,第一场雪就这么厚。我走了啊。”秋黛点着头站起来相送,提醒道:“明天的事,你……可别忘了。”悦来挥了挥手,表示明白。
扶着门望着悦来渐渐走远的背影,秋黛脸上的笑容慢慢退去了。“我已经决定了,泗水。我要成为人上人。”她的耳边又一次响起了那个飘渺的声音。但她很快又绽开了笑颜,“那又怎样呢?”她自语道。
泗水站在灯笼库边的雪地上,等待着。这场雪下得那么早,泗水整夜都没睡,他看见雪地映着月光,惨白的窗纸又将这光折射近来。“雪下得太早了,仿佛在催促着我……”泗水低头一笑,将这可笑的念头丢弃,然后他脑中闪过了那只葫芦,“赶明儿已经走了。”他开始一个人扫着雪。
扫着扫着,泗水的目光落到了一堆木头上。“在看什么?”悦来的声音把泗水吓了一跳。泗水伸手指了指那堆木头,说道:“那些是造办处弃置的腐木吧?”悦来看了看,笑道:“是啊,被雪遮住了还以为是新木呢!”泗水淡淡笑道:“有什么用?等雪融了,它们依旧是腐木。”悦来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两人各自扫着雪,沉默了一阵。悦来忽然问道:“泗水,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感觉……觉得你好象离我越来越远了。”
“难道不是你离我越来越远了吗?”泗水喃喃道。
“你说什么?”悦来凑了过来。
泗水转过头面对着他,问道:“蝈蝈是你给换了吗?”
悦来一惊,脱口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泗水当然知道,因为那个装蝈蝈的葫芦是他自己做的,他在那葫芦的底部刻了一个“涞”字,而现在悬挂着的这个葫芦,虽然外观、色泽和之前的差不多,可它的底部却没有那个最重要的字。
泗水低下头道:“悦来,你知道吧?你什么都知道,知道我快要死了……”
“胡说!你怎么会死!我不会让你死!再等等,你再等等!我快要成功了!明天,明天秋黛就会带我去见梁总管……”悦来顿了顿,他一瞬间理解了小皇帝大婚前的心情。他压抑住心中的动摇,接着说道:“只要有了地位和权势,就能请来御医,就能去内药房抓好药,就能医好你。你会没事的,你会好起来……”
“那些都无所谓。”
“那什么才有所谓?”
泗水只是哀伤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然后泗水又垂下了脑袋,道:“悦来,你有事瞒着我。”他虽然这么说,却没有半点逼问的意思,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地上。
“我……”悦来看着泗水,却说不出话。谁也没有再出声,他们都明白再进一步的危险。
第二天.梁九功堆着一脸憨厚的笑,看着跪在面前的悦来和秋黛。他坐着的身子微微向前倾,问道:“秋儿,这就是你说的那小子?”秋黛把头埋得低低的,脸红得像烧着了似的,点了点头。一旁的悦来却是抬头挺胸,一派舍我其谁的模样。梁九功哈哈一笑,道:“不错不错。秋儿也不小了,这宫里头的丫头谁没有菜户?今天我就给你们做主,让你俩对食,你们可愿意呀?”悦来连忙叩头道:“奴才求之不得!谢大总管大恩!”秋黛依旧把头低着,看不见她的表情,她只是跟着叩了头,轻道:“谢干爹成全。”梁九功一拍大腿,笑道:“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老佛爷那儿想必也欢喜得紧……”
秋黛这才抬起头,向身旁的悦来看去。只见他露出了微笑,秋黛不敢去想他为什么而笑,她只是回转头,觉得心里一阵发酸,脸上却依旧荡开了笑容。
两人手牵着手走在宫墙边道上,下着雪的天,感觉不太好。
“你干爹是个好人呢。”
“嗯。老佛爷喜欢这样的人。”
正说着,冷不防从前面远远的一个路口走出一个人来,使悦来条件反射似地放开了秋黛的手。
泗水看见秋黛,迟疑了一下,还是慢慢走了过来。他手上拿了件斗篷,走到悦来面前,伸手把它递了出去。一边侧过头笑道:“姑娘吉祥。”秋黛愣了一下,退后一步道:“啊,好。”悦来手脚略显笨拙地穿上了斗篷,空气中只有衣料摩擦发出的声音。
“泗水,”悦来忽然道,“这么冷的天,你快回屋去吧。”他不经意间看到了秋黛悄悄扭过了头,感到有点愧疚,心下一横,说道:“刚才梁总管已经答应了让我和秋黛对食……”
泗水忽然浑身一颤,嘴巴张了张,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然后,他猛地转身跑开。
他跑啊跑,不停地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他知道他想马上逃离这里,他不准备停下脚步,即使滑倒在雪地里,也立即地、毫不迟疑地爬起来,继续跑,继续逃……
悦来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有眼睛一直盯着那个越跑越远的人影。那个人影渐渐地远了,远了……
泗水,泗水,泗水……悦来的身体慢慢被这个名字填满,他僵硬的躯体感受不到寒冷。他看到泗水滑倒,他的脑海依旧空白,但他的躯体却一瞬间活了,像被解放了似地追了出去。
不知所措,这是雪中的三个人此时的状态。追与逃,堪成一对。余下一人,只有等待。
不知不觉已跑出许多路,泗水逐渐清醒的头脑开始嘲笑自己的失态,他放慢了脚步,终于止步在一个路口前。悦来也随之停下了步伐。
两人相对无言,各自呼出的白气混杂于纷纷落下的雪花中。悦来上前一步,刚要开口说话,旁边的路口忽然抬出一顶轿子。
两个人都是一惊,仿佛被拉回了现实。那是一顶太妃轿,悦来背后是宫墙,后退不得,只能稍稍躬下身子,把头低下,作为行礼。泗水正巧站在一个路口前,于是退后几步回避。
那顶轿子慢慢在他们之间抬过。透过阻挡着的人和物,泗水呆呆地看着悦来因低头而显得醒目的顶子,他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事,很多,很多……
……“这颗痣是短命之相。”算命师父抚着胡须若有所思……
……“我叫赶明儿。”小乞丐狡黠地笑了……
……晃动的视野,纷乱的雪花,还有背着自己的人口中呼出的白气……
……一回头,雪地里那串长长的脚印连接着西茅和果房……
……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现在这世上唯一承认我方泗水存在的人……
……抱作一团,互相保护对方的两人,凌乱的拳脚落在身上……
……——悦来。
——嗯?
——我们会永远在一块儿吗?
——会的。……
……蝈蝈的叫声……
……中元节的西河沿,漂摇的荷花灯渐渐地远了,看不见了……
眼泪涌上来了,泗水在一片朦胧中望着低着头的悦来,忽然释然了。
真是,这个人为你做的难道还不够多吗?你还想依赖他、拖累他到何时?到死吗?还他自由吧,还他吧。你和他是兄弟,不是吗?
“是的,我和你,只是兄弟。”泗水自语道。
待到轿子过了,悦来抬起头时,眼前已空无一人,只有一串远去的脚印在雪地上等着被埋没。脸上有湿湿的东西淌了下来,悦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为什么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和泗水,从此以后永远只是兄弟,永远只能是兄弟了。
雪飘到脸上,泪也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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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仍然在下,已是深冬。
“什么事啊,秋黛?”悦来跟着秋黛进屋。
秋黛给他倒了杯茶,笑道:“我有件东西要给你。”
“是吗?什么东西?”
“你等着,我去给你拿。”
悦来依言坐了下来。秋黛刚走进里屋,外面就有人敲门。于是悦来把门打开,见是徐狗子,便问:“什么事?”徐狗子一跺脚,说道:“还问呢!王敏在办差时晕了!快跟俺……哎,你等等!”悦来已经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