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从二楼的里间走出来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在楼上的林瑞。她比原来在公司时更瘦了,一块蓝色的大方巾裹着头发,宽松的厚格子衬衫,牛仔裤,工装的打扮,还根本看不出怀孕的迹象。她将手伸过去,瑞握了一下,旋即放开。嘉敏轻声和他说话,我不想听。
“Sven,没想到你也会来。”正当我扭头想到门口站一会儿的时候,听见了嘉敏叫我。
“嘉敏,有一段时间没见了。”我抬头看她,她也从高处看我。
“这是我刚买的房子,刚付了首期。只是房子太老,要花精力重新弄过。”她说话时有点炫耀,但还丝毫看不出要和我吵闹、甚至要勒索的苗头。
瑞显然不明白嘉敏的意思,但其他的事情也问不出口,就皱着眉头在那里站着。不知怎么搞的,我的情绪一下子坏掉,我笑了一声,冲她点点头,问,“得了,房子。Binquera为了那个合同底价给了你多少钱?”
嘉敏丝毫没有抵触我的目光,就算我这么赤裸裸质问她,她仍然理直气壮。倒是瑞很震惊的样子,他没想到我瞒他这么长时间,我原来一直什么都知道。他问,“Mendy,你真这么做了?不觉得卑鄙?”这一句话将我们三人的客套赶得无影无踪。卑鄙,毕竟是一个很重的词。
听见瑞开口问她这样的话,我依稀看见嘉敏的嘴在发抖,我看不清她的脸上是不是有泪。那么理智的一个嘉敏,竟也会一把抓住瑞的胳膊,说出一些我根本听不清的话。我看见瑞想努力把她的手松开,但是嘉敏不放。别墅,50万,金钱对嘉敏来说果真那么重要?如果是,为什么我看见的那个Mendy一下子会变得发疯似的绝望?也许,她有太多的话要对他说;也许,几个月的思念和爱恨一下子决堤;也许,她知道说和不说都不会挽回和瑞经已灭亡的缘分。
我看着两个人在楼上的情景觉得一阵悲凉,孰对孰错,谁又负了谁,不可能说清楚。我只记得我们那天相遇的几分钟里几乎没有什么言语,但是相互间却传递着那么浓烈的情感。爱和恨被交织在一起成为无形的荆棘,鞭笞着我们每一个人。
“Ryan,”我叫林瑞,“我们今天还是走吧。”我从心底里很疲乏。什么怀孕、什么50万,今天这样子大家都不可能说清楚。
瑞终于也松开了嘉敏死死抓着他的手,默默转身下楼。我看见嘉敏站在那里,全身发着抖,直勾勾看着瑞下楼梯的脚步。房间里突然很安静,只有瑞的鞋底蹭着楼梯的响声,那短短的从嘉敏到我这里的距离被我们三人的沉默拉成了无限长。
楼梯中部转弯的地方有一根大柱子,瑞绕着它下楼的时候,嘉敏抽泣着跑到扶栏旁,探出头去,她要眼睁睁看着瑞再次离开她的每一步。
那也是最后一眼,因为接着我亲眼看见了嘉敏的坠落。那个华美的扶栏伴着嘉敏从二楼哗啦哗啦地跌下来,镂空的木登时摔了个粉碎。嘉敏的头先落了地,跌在了还没来得及铺上地毯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有殷红的血在流。
当天夜里,嘉敏在急救间呼出了她最后一口气。医生说很惋惜,因为嘉敏的身孕。在嘉敏休克的长长的几个小时内,我和瑞一直守在她的身边。两个人,一个是她的最爱,而另一个是她的所恨。
嘉敏的葬礼在一个小教堂的墓地举行。刚下过那年最后的一场雪,很多墓碑都被雪盖着。在碎石的路旁,整整齐齐排着陌生人的陵墓。嘉敏的墓碑不大,褐色的大理石斜斜的埋在地里,旁边有松枝和蜡烛。认识嘉敏的人几乎都来送行,他们认识的一个年轻东方女人要长眠在隔故乡千山万水的北欧土地上。
葬礼散的时候,瑞在嘉敏的墓前一直站了很久。我远远地看着他,感觉到了一阵又一阵的心碎。
*****************************************************我们啊!我们
黄莺莺
词:詹兆源 曲:陈伟
每到了傍晚暄哗的时分 我的心总是惦记着一个人想起了曾经挥霍的青春 我脸上还有昨夜的泪痕
你说你不会再为爱天真 我知道你也曾被情所困爱情它原本是难舍难分 又何必在乎那负心的人
你看着我的样子是那麽认真 你侃侃而谈你的人生然而 若你的过去 我是无权过问我又怎敢奢望踏入你的心门
我们啊我们 彼此都害怕太认真 怕陷得比人深又斤斤计较谁多付出 多付出了几分我们啊我们 总记得已被爱伤得深於是冷眼看缘份 情愿让自己苦苦苦苦的等
第 18 章
2月21日
时间:第20天
嘉敏走的时候并没有留下太多的钱,律师将她所有的遗产核过,能寄回上海的全部寄了回去。剩下的物品放在我这里显然不合适,于是都寄存在了Chris家。听说嘉敏的父母在电话里嚎啕大哭,而且一定要来瑞典一趟,祭奠女儿的亡灵。没想到他们直拖到今年前些天才来,这些都是后话了。
可是我的Ryan是一天一天消沉了下去。
白天上班的时候他可以一句话都不说,下班也很少和我一块儿走,说要到图书馆去看书。那一阵子我天天晚上都在家里等他回来,只是回家以后他和我的话也很少。我不知道嘉敏的死对他的打击有多大,因为他不让我捕捉到他的眼神。那一天从嘉敏的葬礼回来以后,瑞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不吃饭,我怎么叫门也不开。就是从那天开始,瑞不再愿意和我睡在一起。
每天晚上在等瑞回来的时候,我会一遍一遍编织好语言,想好要说的话,告诉他嘉敏的事情与他并没有太多的瓜葛。只是这样的假话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何况嘉敏走的时候还有了瑞的骨肉。不管瑞和她当时是怎么样在了一起,我能感觉瑞心里的一部分好像已经死掉。我问过几次他为什么总是到图书馆,他懒得回答,我也就想他可能是找机会单独呆着。其实每一次他开门的时候,我都会期待奇迹发生,能看见以往那个灿烂的瑞;而他阴沉闪烁的目光总是一次又一次浇熄我的热情。但是不管怎么样,我都下了决心要陪他走完他生命中这一段雨季。
有一次瑞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特别晚,手里抱了一大堆的书和材料。身上的那件夹克已经穿了好多天没有换过,头发长到耳后。原来那么有光泽的眼睛已经深陷,胡子拉碴。他进了房间,说已经在外面吃过饭。我还是努力想调动气氛,笑着告诉他,我今天特意做了大虾呢不过一个人实在吃不下去一直等到现在你还是赏脸尝一口吧。
瑞听我在外面唱独角戏似的嚷嚷,还是出来了,坐到桌边。我将热过的虾放到他的碗里,他夹起来送到嘴里慢慢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嘴边和腮帮子上已经密密麻麻冒出了好多胡渣儿,我看这他那个样子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疼。我问他好不好吃?他点头。我问他你今天晚上为什么这么晚回家,他说要找的资料特别多。我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理了理他零乱的发梢,然后顺着他脸的轮廓滑下来,说,Ryan,咱一会儿把胡子刮了。我们之间已经很久没有亲昵的举动,当我的手在他的面颊停留的时候,我能看见他眼里依稀闪动的泪光。
那是难得的一个晚上,我抱着瑞坐在浴缸里,替他慢慢地刮胡子。瑞的身体软软的,这些天他明显地瘦了下来。我将他湿湿、柔顺的头发梳到脑后,轻声问他要不要请几天假我们到国外去散散心?他不回答。那我说,还去Fjord旅店好不好,很久没去了,那两个意大利女人不定怎么挂念我们呢。他还是不说话。浴室里只有哗哗的水声。
“烨,你说,我算不算一个罪人?”半晌,瑞对我说。他讲话的时候好像很艰难,这句话好像有千斤重,一直压在他的胸口。我能感到他光滑的背脊突然变得坚硬,贴在我的胸口。
“我们不去想那么复杂的事情,好不好?你这样子我真的很心疼。”我在水里将他的手握住。
“你知道,我最近想清楚了很多事情。嘉敏本可以好好活着的。”他说。
活着又怎么样?或者会让我们几个人更加痛苦?我想叫瑞看着我的眼睛,问他你知不知道我受的伤也很深,你就不怕伤了我?我咬了牙将这句话咽到了肚子里,和他的手一直紧紧扣着。
瑞从浴缸里站起来,擦干身上,然后对着镜子梳湿漉漉的头发。我坐在浴缸里看着他。浴室里面有弥漫的水雾,已经有很长的时间没有看见瑞的身体。在朦胧的热气中,那个最近一直蓬头垢面的男人不见了,我看见的是一个如男神般完美的身躯。瑞宽厚的肩膀、结实的臀部和笔直修长的的腿其实一直出现在我的梦中,我又是多么渴望瑞能将这些烦恼剪掉,回到从前。然而,那时瑞定不知道我是如何热切地在注视他,我也感应不到瑞在想些什么。他将白色的大围巾围在腰间,出了门去。当我听到他卧室的门带上的时候,脑子突然如受了电击一样,茫然一片,感到窒息。
那天深夜,我怎么也不能入睡。我起床,轻手轻脚进了瑞的房间。瑞侧卧在床上,能听见他重重的、均匀的呼吸声。书桌上的灯还没有关,黄黄地照着桌上零乱的资料。我走到书桌前,突然对这些东西感到好奇。多少天来,虽然瑞总说在图书馆看书,我都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只要看见他,其他的事物都会忘掉,我对他实在太担心。那是一些学校的申请表格,花花绿绿一厚摞。Sustainable Development(世界持续发展)、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国际发展援助)还有一些WorldHealth Organization (世界卫生组织)以及UNICEF(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打印文件。我看着看着心里发酸,这么可爱的一个大孩子,怎么就会认定自己是一个罪人?他要到底怎么赎自己的罪?
我将台灯关掉,轻轻走到他的床前。月光从窗口照进来,我看见他梦中的脸上依然有挥之不去的忧愁。
我弯下腰,吻了他的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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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悟
李宗盛
我以为我会哭,但是我没有我只是怔怔望着你的脚步,给你我最后的祝福
这何尝不是一种领悟,让我把自己看清楚虽然那无爱的痛苦,将日日夜夜在我灵魂最深处
我以为我会报复,但是我没有当我看到我深爱过的男人竟然孩子一样无助
这何尝不是一种领悟,让你把自己看清楚被爱是奢侈的幸福,可惜你从来不在乎
啊!一段感情就此结束啊!一颗心眼看要荒芜
我们的爱苦是错误,愿你我没有白白受苦若曾真心真意付出,就应该满足
啊!多么痛的领悟,你曾是我的全部只是我回首来时路的每一步,都走得好孤独
啊!多么痛的领悟,你曾是我的全部只愿你挣脱情的枷锁,爱的束缚任意追逐,别再为爱受苦。
第 19 章
2月23日
时间:第21天
99年春天来的时候,瑞典一直阴雨不断。由于那笔大合同的失败,加上总公司由此而来的战略调整,公司的业务也进陷入了整顿。我们原来一直和伦敦保持的密切联系慢慢疏远,而且原来商定的伦敦方面业务往瑞典转移的计划也被无限期延后。虽然公司里面每一个人都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但人事问题在总公司一直非常敏感,不到最后关头不会公开宣布。我那一段的生活也算是无风无浪,每天上班下班,开车闲逛,在诺大的都市里穿梭。虽然和瑞之间少了言语,但是至少我希望一直守在他身边。等到哪一天他的负疚感渐渐淡去,我想他一定会感激我在那个冬天是怎样地陪过他。只是,还能陪他多久?总公司的调令可能在半年之内下来,也可能在明天就不期而至。我又怎样对瑞将这一切讲明?讲明之后我们会怎样去面对未来?我们还会不会有未来?在我时时刻刻为这些问题困扰纠缠不清的时候,我一直在等的答案也浮出了水面。
我赴巴黎的行期总公司已经定下来-2周以后。伦敦公司的业务经理也会在那几天过来交接。那几天我工作以来感觉最无助的一阵。我一直相信只要自己去尽全力,就会获得收获和肯定。但蓦然发现,自己手里握著的,只不过是一些细小沙石;而横在前路的,是一座接一座的难以跨越的高山。
在我接到调令的那天晚上,无法入睡。午夜的时候轻手轻脚出去,一个人在Nyhave酒吧里坐着,勾画一些虚无的设想。而在那安静的公寓房间里,想到瑞就在离我几米的地方安睡,我的思绪无法集中。酒吧里很嘈杂,我狠命地抽着烟,那些都是我所需要的。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失去瑞。只要他愿意,我可以干脆不要了工作,在斯德哥尔摩呆下来,做一些琐碎的事情。或者我可以和他商量是否一起去巴黎呢?也许那里新的环境会让他忘掉在瑞典的种种恩怨。那个晚上,我一直在Nyhave坐到打烊。等我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微微发亮,我将车窗降下来,让仍然寒冷的海风将我发烫的头脑变得冷静。我真希望一直在路上开下去,让这条公路永远延伸,而清晨的阳光也不再光临。
瑞和我的生日差了一个来月,调令下达的第三天是林瑞24岁生日。那天我没去上班,况且我上不上班都不再重要。瑞早上要出门的时候我还没有起床,我听见他从厨房出来,便裹了睡衣晃到客厅。瑞正准备开门时看见了我,我将两只手举起来,伸出指头摆出一个2一个4,靠着墙笑笑地看着他。瑞也就那么看着我的眼睛几秒钟,会了意,说了一句会早点回家,出了门去。
瑞晚上回家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整间屋子的红。我花了一天的时间收拾,因为那一年是瑞的本命年。我下午将餐桌从厨房移到了客厅,铺上红格的桌布,就连盘子都是上次我们去挪威在卑尔根带回来的红色的那一套。
等他坐好,我给他倒上红酒。本命年生日快乐,Ryan。
瑞拿起杯子,情绪有点激动,将酒一口饮尽。我一下子没话说,用木勺将沙拉分到盘子里。
“烨,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讲?”这些天来,瑞很少主动跟我讲话。
我点头,慢慢地说,“恩,那次合同的事情你也知道。我在这儿呆不下去了,上面要我去法国分部。”我说话的时候不想看他的眼睛。这不是问句,瑞也没有回答。
我接着说,“明天我会在公司宣布,过两天伦敦的周明,你认识的,会过来交接。”瑞还是不说话,他在等我把所有的话讲完。
我停了一会儿,抬头看他。他的眉皱着,眼里全是血丝。我忽然一阵冲动,将他的手握住,他的手指僵硬。“和我一起去巴黎,好不好?”瑞咬着嘴唇,仍然不吱声。
我有些着急,“要不然,要不然我辞了职呆在这儿,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瑞松开我的手,半天才说了几个字,“烨,我们还是分手吧。这样我们都会解脱。”
解脱?还是逃避?但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成了我生命的全部?我不知道如何应答,将碗盘推到一边,抄起烟点上。一时间我们都没有了言语,一个多月以来我付出了那么多,而这场冷战终究要以分手收场。我不知道,也不想问瑞心里到底怎么想。他无法面对的到底是我,还是他的过去?只是我知道我的感情不可能因为这句Game Over就灰飞烟灭。
瑞默默地将盘中的沙拉吃完,起身,将我手中的烟拿掉,“你的病刚好。它会害死你。”转身进了房间。
我准备了一下午,头盘、主菜,还有生日蛋糕甜点。那一大堆的东西都堆在厨房,只是等不及享用都顷刻间变成了垃圾。我没有回头看他,苦笑着想,我与他,也就是这道沙拉了。吃了这道,便没了下文。我伸出手,将红烛用指头捻灭,昏暗中我将整瓶酒灌下肚去。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11点多,头痛欲裂。我记不得是怎么从客厅进的卧室,当时一定是醉了。我爬起来,走到客厅。那里整整齐齐的,餐桌已经被搬回了厨房。我跑着推开瑞的房门,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在床上是我当初给他的那一串钥匙。
几天以后,我到了巴黎。Chris和峰在机场送我的时候都忍不住要哭,我不敢答应会很快回来看他们。瑞没有来,自从那天早上不告而别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没有辞职,没有消息,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