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眼云烟————尚云七[下]

我的世界里，曾有过这样一个人，他被称为天才，他被拿来与我比较，人们都说我连他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连父亲都不正眼看我，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那个人身上，他只对他笑过，只夸奖他，他抢了我所有的光彩，我变成他的影子，甚至连影子都不如。
我应该恨他，因为他抢了我的所有，什麽幸福快乐都被他抢走了，我每天只能在院子里乖乖的等，等父亲从他的屋子里出来，然後等他不经意的看见自己，每天只是等这一眼而已。
直到多少年之後，我已经长得足够成熟，可以帮他做很多事情，而那个刺眼的人早已经死了不知多少年之後，我却还能从父亲的嘴里听到那个人的名字，我的父亲还是只会夸奖一个死人，而我则连一个死人都不如。
可我却恨不起来。我仍然记得自己无助哭泣的时候，他对我笑，对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只是不要屈服，用自己的方法去寻找自己的路。
不是每个人的路都被设定好了，不是每个人的路都可以走得平顺，关键看你自己要走什麽样的路，决定了之後记得坚定的走下去。
如果不是这句话，我现在还会懦弱的蹲在角落里哭泣，而不是成长为男人。
可我也讨厌他。明明拥有的万千宠爱，却总是一副忧郁，仿佛世间还有他得不到的东西。我讨厌他不知足的样子。而且我想接近他的时候，他总是躲得远远的，他凭什麽躲？！毕竟我才是这个家的少主子，而他只是一个杂种啊！所以我喜欢欺负他，喜欢看他极力忍受的模样……直到後来，我看见他躲在假山後面无声的哭泣，压抑的，痛苦的，哭泣。
那一刻，我突然很想擦去他的泪水，告诉他，其实我不是真的想让你哭。
於是後来，我每次见到他的时候，都不会再欺负他，反而觉得烦躁，为什麽他总是能带给我烦躁的感觉？为什麽他死了之後，我会觉得伤心？
我问了自己很多次，他死了之後我仍然反复问自己，可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自己偶尔会想念那个笑容，那里面有很温暖的感觉，那是有人第一次对我真心的笑，不是献媚，不是假装，而是真心。

坐在靠窗的位置，阿无俯视著楼下热闹的人群。真不愧是京城，与别的地方是天壤之别。
这个是位於三楼的雅间，现在专门为阿无空出来，任何时候都不招待客人。
“主子，你多吃些。”百媚为阿无夹菜。这些菜都是京城的名菜，怎麽主子却吃得那麽少啊。
“嗯。”看著满桌的酒席，阿无突然想起自己刚开始遇见商隐和狄璆他们的事来。那时虽然很穷，却很开心，似乎梦想在遥远的地方时更有干劲，现在触手可及了，却有一点提不起劲来。
“不如我去做一些主子爱吃的？”百媚放下筷子问道。这样怎麽行啊，主子从昨天晚上就没怎麽吃东西了。
“不必了。”阿无夹起一个小笼包放进嘴里。知道百媚担心他，他也知道最近自己有点不正常，可都不要紧，过两天习惯之後就会好的。毕竟他今後要面对的，还有更严酷的事。
四个人在院落里的大树下铺上大大的毯子，中间放著酒菜，四人人围坐在一起，吃吃喝喝，准备享受著难得的团聚和宁静，简直就像出来游玩一样。
他们说，要一起欣赏夕阳；他们说，要一起观赏月夜；他们说，要一起迎接朝霞。
以前的他们，如果睡不著的时候，便会聚在一起这样打发时间。
如今看来，那时的他们，竟悠闲得有些奢侈。
此刻的他们，好像忘了那些勾心斗角，忘了那些阴谋诡计，忘了那些壮志雄心，他们此时只是朋友，不问任何尘事……
只是偏偏有的人，就是喜欢在别人开心的时候出来打扰。
“在下东方意，特来拜见钱公子。”对方高声说道，随即从墙上下来几个人。为首的是个年轻公子，锦衣华服，贵气逼人，眉眼间透著经过历练的深沈。
那双眼直直的看著阿无，里边有著阿无所不懂的情绪，但阿无知道那些可以统称为，欲望。
“万千只是一介草民，怎敢劳烦大皇子亲临拜访，实在惶恐。”在听到他自报家门的那一刻，阿无便知道了眼前人的身份，心里冷笑起来，果然，来得够快。
“钱公子客气了，如果堂堂西蒙平王都算是草民，那整个东云恐怕也找不出几个贵族了。”东方意笑道。
“大皇子屈尊前来寒舍，恐怕不只是来拜访吧？”阿无也不与他多说，索性点出疑点。既然对方已经挖好那麽多陷阱了，他要是一个也不跳，岂不是很不给面子。
“自然是有事，不过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请钱公子随我走一趟。”东方意这话说得很不客气，只是他不怕钱万千不同意，毕竟大家都是明白人，这个时候还是合作一点好。
“好，请稍等片刻。”阿无转过身，冲狄璆和百媚交代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不可妄动。”阿无用眼神交代他们多加小心。
狄璆和百媚双双点头表示明白。“主子请放心。”有隐跟在主子身边，他们不用担心，反倒是他们自己容易被人抓起来要挟主子，所以要更加小心才是。
阿无坐上了外面的马车，外面的帘子捂得很严实，根本不知道车要往哪里去，只觉得走走停停，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帘子才被掀开。
阿无从容的下了车，看了看眼前的这栋别院似乎是郊外的一处私宅，至於自己的具体位置，则不得而知。
“主人在客厅等候，请跟我来。”过来一个家仆，恭敬地施了礼，然後在前头带路。
进入中庭，便远远的看见明亮的客厅里，东方意贵气逼人地坐在主位上，手里拿著一碗茶，表面上是在等阿无，实际上他正在享受一个猎物自己掉进陷阱的乐趣。
屋子里有一种奇异的香气，很特别，带著点甜腻的味道，在阿无的记忆深处，曾经闻过这样的薰香，所以心里迅速地下沈。
糟了，他轻敌了。
“大皇子有什麽话尽管说罢。”阿无走到另外一个放著茶碗的座位坐下，也不施礼，而是开门见山。
“……钱万千，你太骄傲了，竟然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东方意的眼里闪过一抹不快，不过随即开口笑道，话虽重，由他的口中说出来却更像是在与朋友开玩笑。
阿无叹了口气，心想这些皇家人真真厉害，即使对方是敌人，他们也能装出朋友的样子，换了自己装一时行，要装一辈子，还不如干脆放弃。
“您是高高在上的大皇子，将来更是东云的帝王，根本不需要我这样的小人物放在眼里。”阿无笑道。即使自己将他放在眼里，他就真的会在乎？呵呵。
“东云的帝王？钱公子觉得，我真的可以当东云的帝王？”东方意并没有与阿无追究下去，而是一边喝著茶，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他自己对答案很自信，他要的只是钱万千的说辞。
“大皇子是东云的继承人，这个不是我觉不觉得的事。”阿无避开敏感问题。
“钱公子怎麽不喝茶，难道是怕我在茶里放毒不成？”东方意像是突然发觉似的问道。
阿无看进东方意的眼睛里，似乎想看清他的灵魂深处究竟都有些什麽，东方意被看的很不自在，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又不好说什麽。
阿无笑了，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既然屋子里已经燃了奇异的香，又何必非让我喝茶不可？恐怕是因为只有茶和香混合在一起才有作用罢”阿无的话让东方意惊呆了一下，但随即恢复过来。
“你……怎麽知道的？”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他明知道是这样还敢喝下去？
“大皇子，既然我已经中毒了，那我也不与你多费唇舌，索性把话说清楚。”阿无放下茶碗，不以为意。他这辈子遇见的事还少吗，如果连这样的警觉都没有，那他早就死了。只不过，无论如何，这次东方意的如意算盘必须落空。
“你的弟弟东方澈我是认识，我也是西蒙的平王，还是东云的巨富，只不过我对於宫廷的事向来没有兴趣，我不会参与你与其他皇子对皇位的争夺，也不会让那修反悔攻打东云，更不会献出财力供你使用，所以你还是不要再动我的脑筋了。”武文德费尽心机把他逼到京城，为的就是东方意找到他的目的无非就这几个目的，他早就料到了。
“……你这个人真奇怪。一开始我听说你的时候，以为你是个能当我叔叔的人，结果武文德竟然告诉我堂堂巨富钱万千竟然只是十七、八的年纪。而且我还打听到，你与澈的渊源颇深。我就想这样一个人，我一定要见见。结果当我见到你的时候，你根本连惊讶都没有，似乎早就料到我会去找你，明知是龙潭虎穴却眉头不皱地赴约。我当时就想，果然，一个人，无论多大年纪，若能在几年内迅速控制东云大部分的经济命脉，必然不可小觑。”东方意笑了，这次是开怀的笑，不留一丝阴影，却带了一种渴望。“你的胆色我算见识到了，早就听闻过你的许多故事，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结果看见你之後，我就觉得原来发生在你身上，竟变得那麽自然。”东方意的话实在让阿无受宠若惊，他没想到东方意竟然给他那麽高的评价。
不过相对的，评价越高，他的麻烦也会越大。
“我确实对你下了药，因为像你这样一个人才绝对不能被我的其他兄弟得到，否则便是我的心腹大患，只是我现在改主意了。”东方意站了起来，走到阿无面前。“做我的心腹罢。”
阿无没有站起来，毕竟他需要保存一些体力。他只是看著东方意，心里在想，心腹究竟跟棋子有什麽区别？不都一样是供他驱使，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就可以抛弃。如果说，心腹可以得到他的信任，所以他应该觉得荣耀，那不好意思，他没有兴趣。
“我的心腹可以得到我的信任和无上的荣耀，而其他人不过是我的棋子，用过之後就被丢弃。”似乎怕阿无不答应，东方意解释道。可他的解释正是阿无所想的那样。
“……在你心里一定没有朋友，因为朋友可能背叛你，只有敌人会让你前进。”阿无看著他，说出那个人曾经对他说的话，相信这句话在皇室里被信奉的最彻底。“所以你永远不知道，朋友可以不计较一切的帮助你，哪怕你会反过来背叛他，朋友可以用自己的性命保护你，哪怕你要伤害他的性命，朋友甚至会用他所拥有的一切来达到你的期望，哪怕最後是毁灭。”他原先也不知道，知道之後才发现原来有朋友是这样美好的一件事情，如果会被背叛，那只是自己识人不清，要怨的不是对方，而是自己。
“……你想做我的朋友？”东方意似乎不明白阿无的意思，迟疑的问道。
“不想，我只是觉得你很可怜。”做他的朋友？还不如说做他的筹码更适合。
阿无的话换了谁听，都不会觉得那是最大的侮辱，不过用在东方意的身上，却成了一种藐视。
“你的跟班我已经叫人引开了，现在还不知你在什麽地方的乱找，而狄璆和百媚我也叫人虏了来，此刻你根本没有筹码与我谈判，更不要提想从我的手里逃离，可你竟然敢说出这样的话，难道你活得不耐烦了？”东方意觉得自己看不懂这个人，他太深了，深得自己看不到底。
“知道我为什麽跟你来吗？”似乎觉得茶很好喝，又似乎说了太多话口渴，阿无端起茶碗。
“如果不是你的心腹武文德先伤害了百媚，却还想拿她作为要挟我的筹码，我根本不会到这里来。不管他用什麽办法逼我，我都没必要自投罗网。我爱财，但我对权力的欲望与你们相比，根本是九牛一毛。我此刻坐在你面前，只是为了百媚，不要让武文德再伤害她，不要企图拿百媚要挟我，就是我要告诉你的话。”喝完了茶，阿无才缓缓道。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说……”东方意後面的话还没说出来，阿无已经接口了。
“我知道，我这样说只会让你更加想得到百媚成为你利用我的筹码，不过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如果你觉得你的心腹可以随时牺牲掉，那我不在乎让武文德彻底消失，如果你觉得我投靠东方澈或者任何一个你的对手哪里也要动手，那我不在乎成为那些人的棋子，如果你觉得上述这些都无所谓，那我更加不在乎让那修对东云宣战，并且全力支持那修，直到整个东云落入西蒙之手，我都不会停止。”阿无瞅著东方意笑道。只要东方意和武文德敢再动百媚的脑筋，那凡是东方意在乎的，他都会全力去破坏！全力去毁灭！
“你！……”东方意没想到自己要钱万千答应的事竟然成为他要胁自己的筹码！
只是一个百媚，他竟然如此在乎？！……他不相信！
“前面那些暂且不说，两国一旦开战，你在东云的生意都会付之一炬，只为了一个女子，只为了一个奴才，你舍得？”成大事者不能怕牺牲，他相信钱万千是个做大事的人！
“所以我说你没有朋友，根本不懂为朋友牺牲是件愉快的事情。”阿无叹息。东方意果然不懂。为一个人做什麽都有其价值，当他觉得为一个人付出什麽都值得时，那他便是自己的朋友，无论男女，无论贫富。
东方意开始觉得，或许不是钱万千太深沈，而是他与自己所认识的所有人都太不同了，他无法料到对方下一步会做什麽，不是他在控制对方，而是对方在牵著他走！
“……哼！你那些所谓的朋友，都在我的手里，任你有天大的本事，只要我不放你们走，你也奈何不得！”东方意随即想到，他说的那些，自己虽然在乎，但人都在他手里，他们翻不出他的五指山，何惧之有！
“有一件事，我要教给你。”阿无觉得浑身渐渐燥热起来，勉强用毅力压下去，却还是不停翻滚。这次是他太小瞧东方澈了，不该那麽痛快的喝了那茶。“不要高估了你自己。”这个也是他刚才的切身体会，瞧他多好，连这个都告诉他了。
“说清楚。”东方意看著钱万千，突然觉得後背有些发凉。莫非……
“你派去的那些人不但抓不到狄璆和百媚，还会赔了夫人又折兵。”凭狄璆和百媚的功夫，现在也是在武林的排名里了，一般人奈何不了他们。“至於商隐，你不抓他，无非是你知道你手下没人能打过他，可这麽厉害的一个人，你觉得他会被你的那些小伎俩蒙骗？”阿无话音刚落，商隐已经显出身形气势逼人的站在了阿无身边。
东方意猛然见到只在传说中才有的影卫，忍不住倒退了一步。果然厉害！显身之前悄无声息，没有人发现他的行踪，显身之後却带著令人无法忽视的压迫！
看来他派去的人都没有得手……
“……是吗，原来是我低估了你。”东方意笑道，似乎并不在意输给了钱万千。他会败，只是他没有彻底了解这个人，只是他小瞧了他身边的其他人，这样的错误，他不会再犯。
“你说的话我记下了，可我的话你最好也记住。如果西蒙对东云宣战，如果你帮了其他皇子，那我首先要杀的就是你和你那些所谓的朋友，到时我可不会像这次再低估你，这点你也要记住。”不愧是大皇子，东方意很快掌握了阿无的弱点，进而警告阿无不要做出阻挠他的事情。
“我也记住了。”阿无笑著站起身准备走。他来之前就料到东方意会这麽说了。因为他是个成大事的人，他会正确的评估身边的一切可利用的筹码，不会让自己陷入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