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吉琉璃

作者:吉琉璃  录入:11-28
莲生

楔子

赵府大宅的东院书房里,早起就来作画的大少爷莲生慢慢搁下了手中笔,盯住画案上那张墨痕未干的白纸。
纸是上等的竹纹素宣,墨也是上品的徽墨。更好的,是画的技法中西合璧,惟妙惟肖。
赵莲生怔怔看著画中人像:一池粉荷之间,忽而水声淅沥。分叶而来的菱船上,采莲少年眉目清秀,纤巧身影如梦如幻......
五年了,他本以为自己早就忘却了那前尘往事,怎知今日提笔,笔下之人却是面容如新。
画中的少年眉目如画,莲生忍不出伸手去触,笔墨在他指尖晕开,糊了线条。
曲儿、曲儿......
他紧紧闭目,低低唤、声声痛!
"相公──"
莲生惊醒,猛抬头,眼前站著不知何时进入的妻子曼绿。
秀婉的少妇柔柔看著莲生,轻声开口,"婆婆在大厅里等你过去。"

大厅的廊下,赵府的下人站了满满一地,却没有半个人吭声,院子里静得能听见针落在地上的响声。
厅里的太师椅上,稳稳坐著赵家的当家主母,莲生的母亲赵氏。管家拿著账本,就侍立在她的身旁。
莲生走了进去,"母亲召儿子过来,是否有事吩咐?"他一路过来,也注意到今天府中的气氛不对。
赵氏放下手里的青花盏,示意莲生在一旁坐下。
她的视线在众人头上扫了过去,最後定在莲生脸上,用一贯清冷的声音慢慢说道,"现在时局混乱,你舅舅在外头捎信回来,劝要我替你们早作打算。"
莲生已经明白了大半:自前年以来,四处军阀混战。云镇虽然多次避过战火,但近日又有军阀南下,恐怕这回是难逃一劫了。
赵氏继续说著,"想我赵家在这一方鼎盛百年,你的父亲没了,我虽然是个妇道,也不能让赵家的血脉受到丝毫损伤。"
她说著,招手唤来曼绿怀里的孩子,"明天清早,你就带著媳妇和阿杰一起离开赵镇。"孙子在她怀里乖巧地喊著奶奶,赵氏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容。
莲生大惊,"母亲,我们走了,您要怎麽办?"
赵氏一挥手,立时止住了莲生未出口的话,"我是个老不中用的人,这宅院重重的,不能没有人守著。等到局面安定了,你们再回来不迟。"
"这......"莲生深知母亲的脾气,知道多说什麽也是无用,终於不再吭声。
赵氏抱著怀里的孩子,转头对管家吩咐,"你挑八个精明能干的男仆,给他们银子安置好家小,明天跟著少爷出发。余下的下人,你让他们留去自便。我赵府自今日起紧闭大门,不再理会外面的事情。"

天色微明,四辆绿呢马车就从赵府门前出发了。
车轮碾在经年累月的青石路面上,发出札札铿铿的声音,听在莲生耳中格外清冷。他知道这条路往前,就能接上镇外的官道。他们一行此番离开,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够再回来。
身旁的人微微移动了一下,莲生侧头,看到靠著自己睡去的妻子。在她怀里,是刚满四岁的稚儿阿杰,叼著嘴里的麽指吧唧、吧唧......
莲生体贴地拉过一旁的毛毯,把妻儿包裹起来,好让他们睡得更加香甜。
在这里,他不是可以自由自在的一个人。
他是曼绿的夫、阿杰的父,他的责任和义务,此刻就在他的身旁,他必须伸出手去照顾他们。
车子走了一段距离,渐行渐稳。
车厢里静静的,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今早所作的那张画上。旧梦像是一张网,绵绵密密地将他包裹了进去......

 

1、
故事是在云村的一口古井边开始的。

那一年,赵莲生18岁。
暑假的第二天,他正站在外婆村口的古井边。
莲生的家并不在云村,而是邻镇上的高宅大院,往东还要翻过三座山头。每年放假期,都要先来给外婆请安,住上几天才会回去──这是家里给莲生立下的规矩,虽说是穿绸缎上县学的官学生,但是孝道不可废。
"赵小先生,放暑假啦?你外婆等你许多天了呢!"邻居王伯赶著耕牛从村北过来,恭恭敬敬招呼他,"你的长辈们今天都在呢。"
莲生一愣,"长辈们都来了?"
"是啊,你快点回去吧。"王伯一挥鞭子,已经把牛赶出村口好远了。
莲生这才把目光从井边那个奋力搓洗衣物的少年後背上收了回来,一步一挪往外婆家走去。
吴家的大院里,靠墙竖著一张张大红漆的酒席桌面,几十张条凳也整整齐齐码在东面的墙角。莲生走进大厅,里面已经坐了半屋子人:莲生的外祖父是村里的德高望重的老人,几位舅舅也都是村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但正式分家之後,像这样坐在一处的机会也恐怕只有逢年过节了。
莲生小心翼翼上前,给外祖父和诸位舅舅请安。长辈们问了问学业,就打发他到後院厨房去见外婆了。
早有人过去报了信,莲生的外婆由一位舅母陪著,站在後院当中张望。
"莲官,你可叫外婆好等哟。" 莲生的母亲是她唯一的女儿,出嫁之前千呵万护,如今她又把莲生当成了宝贝疙瘩,"才多少日子不见,你又长高了!"一手拉过莲生,老太太把外孙用力搂进怀里,乡下妇人的身体健朗,五十来岁的力气竟大得让莲生有些吃不消了。
看到莲生暗暗皱眉,一旁的小舅母很是伶俐,"妈,不如带莲官屋里坐吧,你看他还提著行李箱,很吃力的。"
一面说著,小舅母伸手来接莲生手里的竹编衣箱,莲生这才从外婆怀里挣了出来。一进里屋坐下,八角桌上很快就高高堆了各色干果和蜜饯,全是莲生从小最喜爱吃的零嘴。
外婆把剥了往莲生手里塞,笑眯眯地打量外孙子。小舅母倒了八宝桂圆茶给莲生,温顺地出去忙碌了。
莲生想起刚刚在厨房里看见的那一大堆帮厨的女人,"外婆,今天是什麽日子,怎麽舅舅们都来了好像是有喜事?"
"可不就是喜事?你小舅舅的定亲宴就在今天。"外婆笑得合不拢嘴,"你外公选了日子,特地要等到你回来。"
莲生笑,"长辈的喜事,怎麽好为我拖延。我应该早些向学堂里请假来祝贺他,才是道理。"
"还有另一桩喜事呢。"老人压低了声音,凑到莲生耳边笑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我替你相中了一户人家的姑娘,她今天要同她姆妈来吃喜酒,你自己看。"
莲生立刻就明白,外婆一定是同母亲商量过了,只是怕自己思想新派不肯就范,还是安排他亲眼相相,也免得闹得不愉快。
"外婆,怎麽好随便去偷看人家小姐。"那时的规矩大,姑娘平日是不能见生人的,更别说是对她有意的青年男子。外婆特意安排这个机会,可谓是用心良苦。
外婆认定莲生是个老实孩子,"傻孩子,有什麽看不得的?那麽多人呢,又不是叫你偷跑进人家的绣阁。"
莲生表面上有些腼腆,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主意。
院子里,村里的亲朋好友都陆续来到,酒席很快就开出来了。莲生扶著外婆走出来,一双眼睛在席面上四处扫动,却没发现他要找的人。
女方的亲人坐了上席,村长和外祖父陪著他们喝酒。这种场合仍然是男女分席,莲生就被外婆安排在最靠近女眷们的那一桌上。不多久,大舅母端著酒杯从隔壁桌上过来,拉扯著莲生的衣袖带他过去自己那桌席。
"这个就是我家的文曲星,县里官学读书的小先生。"大舅母性格泼辣,谈笑风生地替莲生斟了一杯酒,推他向在座的敬酒,"这些婶娘个个夸你,都说什麽模样的孩子能生得这般聪明好学呢。"
莲生看到席上有位姑娘拿著手帕遮了半边脸,连忙低头把酒喝了。那女孩躲在母亲身後,羞答答地拿眼看他。莲生见她生得白净细嫩,一双秋波目似笑似嗔。
大舅母这时又指著那女孩子,继续笑道,"这是你曼绿妹妹,也算我的同宗侄女儿,你该唤她一声堂妹的。"
莲生实在绕不清楚这八竿子打不著的亲戚关系,却也低低唤了一声"妹妹"。人家立刻通红了满脸,站起身来微微朝他福了一礼。莲生低著头却也眼尖,看清她裙边一晃露出双瘦金莲,盈盈不过三寸收在荷红小鞋里。
酒席散了,莲生被叫到外婆房里,问他自己的意思。
"你可亲眼见了,外婆并没有骗你半句,你曼绿妹妹可是这四乡八镇出了名的美人。别的不提,只说她年初在赛脚会上夺了头魁,多少人提亲踩蹋了她家的门槛。"
莲生笑笑,"我看她不过十三、四岁,这麽早就出嫁麽?"
"傻孩子,曼绿这样的鲜花谁不想摘回去供著?再说她家是殷实厚道的人家,父亲还是前清的举人呢,把个女儿教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你以为这附近还找得出第二个?若不是你外祖父的威望和我们同她家的交情,轮得到你选?"
莲生还是笑笑:对方其实看中的是赵家豪门望户的地位,以及自己的学识名声吧。
外婆看他笑个不停,却不开口,到底急了,"莲官,你倒是说句话啊,姑娘好是不好?"
莲生连忙认真说道,"实在不是孙子不知好歹,只是县里的书刚刚读得有点起色,这一两年总还是要读下去的。总不能娶了娇妻放在家中冷落,这件事情还是缓一缓的好。"虽然语调平缓,却听得出是在拒绝。
外婆看看莲生,心里直叹气:这个外孙儿一直很有主意,平日又被长辈们惯坏了。他若是不同意的事情,一定是办不成的。
外婆摇摇手里的蒲扇,问道,"莲官,你再想想,果然是不要?"
"外婆就当是成全孙子吧。"莲生索性撒起娇来,不怕大人不依他,"孙儿的终生大事,总归是要您作主的。"
外婆握住莲生抓著她衣襟的手,嘴里却不买账,"怕不要你的老子说了才算?外婆还不知道到时有没有这把老骨头替你操持呢。"心里暂时是放弃了曼绿──自己的孙子这般优秀,还怕没有好囡来配?曼绿的确还小,且不管它,过些时候再说。
莲生半跪著抱住老太太的膝盖,一迭声保证,"父亲那儿还不是您一句话?他这个女婿,都是仰赖您才有得当的呀。"吴家虽是土财主,祖上却也很有些门第,外祖父看不起赵家的商人背景,当初怎麽也不肯把唯一的女儿嫁过去,全靠赵老夫人过来拜访外婆,才最终促成了这门亲事。
"嗳,行了行了,这麽大的人了,粘粘糊糊的也不害臊,快起来吧。"外婆终於被他哄笑,不再计较,起身出去指挥儿媳们收拾。

 

2、
乡下的夏天,天亮得很早。
清晨时分,莲生穿戴整齐来到院子里,第一缕霞光才刚照到东边厢房的青砖瓦楞上。习惯了在学堂里的晨练,山村里格外清新的空气也让莲生觉得心旷神怡。他站在院子当中打完一套健身拳,外面才渐渐有了响动。
"莲官,你起得好早!"他回头,是大舅母隔著花窗,站在外院里招呼自己。
莲生收了马步,乖巧作揖,"给大舅母请安。"
舅母笑嘻嘻地穿过窄院门走过来,"没想到县里读书的洋学生也会打太极拳,难怪你的气色这麽好。"
莲生笑了笑,"大舅母是要去给外婆问安麽?"
舅母亲亲热热拉住了他,"果然读书孩子就是知书识礼,要是舅母有个好女儿,一定要抢著跟你妈亲上做亲,那里轮得到她曼绿。"
莲生怕又被她取笑,连忙恭维,"舅妈好福气,生了三位哥哥,都是舅舅的左膀右臂。他们个个孝顺外婆,我哪里及得上?"
舅母谦虚了几句,忽然想起正事,连忙去了老太太的屋子。
莲生一面吃著早饭,突然想起这个时节的荷花开得正好。外婆家的後院有张小门,出去翻过座小山,山坡下就是大池塘。他来到後院,注意到不少工人正蹲在屋檐下吃早饭──外祖父家有三座茶园,茶忙季节,附近手艺好的茶工都在这里帮工。
大家看见莲生,纷纷站起身来行礼,"小少爷起得好早,用过饭了?"
莲生不愿耽误他们吃饭,赶紧推开小门,出了院子。
门外面,几大排青郁的栀子花树整齐排列,俨然又是一道院墙。白石板铺成的道路向远处延伸分作两条,其中一条便是通到山上的。
踩著苔痕累累的石阶慢慢登上山去,莲生翻过山顶,一大片林木的後面豁然开朗便是荷花满塘。他满心都是被那粉嫩花苞激起的愉悦,简直按捺不住狂喜般飞奔到池塘边。
那一片连绵的荷海彻底让莲生沈醉其间,他深深吸气,恨不得自己跳入塘中,也化作那成千上百中的一茎,亭亭净植、幽香清远......
"扑棱棱──!"忽然,荷塘一角飞起了几只水鸭,翠绿莲叶层层分开,驶出一条乌油油的采菱船。
莲生原有些被打扰的不悦,但一看清那冒失的撑船人就立刻高兴起来:船头的少年,正是自己那天在村口古井边见到的男孩,想不到会巧遇在这芬芳清雅的池塘上。
莲生将手圈在嘴边,隔著湖面大喊,"喂......你是谁家的孩子?"
那少年远远睨他一眼,也不回答,径自将船换了个方向撑开了。对方的背影消失在绿海红波之间,莲生还愣愣站在池塘边,好半天才明白人家根本不想搭理自己,却又想不通哪里得罪了那少年。
如此的惊鸿一瞥,再好的荷塘美景也没有办法定下心来欣赏了。
莲生叹了一口气,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也只好不了了之。他拿著采来的几朵荷花,原路翻过山来,还从小门回了自己的屋子。
找出花瓶,把荷花用清水供在书架上,莲生刚想坐下欣赏欣赏,外婆那边又派人来叫他过去。
莲生进了屋,一眼看到当中的桌上放著一大篮翠绿可爱的莲蓬。
外婆已经在桌边摆手招呼他,"莲官,这是玉娘家送过来的,新鲜水嫩得很。外婆知道你最爱吃这个,快些过来剥。"
一只只饱满的小伞竖在金黄色的竹篮里,莲柄的断处微微渗出些晶亮汁液,立刻就可以断定是早上刚采下的莲蓬。
莲生平日在家吃的虽然多,却都没有这麽新鲜,连忙坐下开吃。剥著绿珍珠般的莲子,他随口问道,"外婆,玉娘是我家的亲戚麽?"
"哪里是什麽亲戚。"外婆一面替莲生摇著蒲扇,笑笑答道,"她今年初从外省来这里投靠亲戚,谁知道那户人家早就搬走了。本来我们是不收留外乡人的,我看她千里迢迢的又带著个儿子,来这里也不容易,就说服村长把她给留下了。"
莲生不禁又多生出些兴趣,"她的儿子很小麽?"
外婆放下蒲扇,给他递过一杯茶去,"也不算小了,穷人的孩子嘛,早就可以上山下湖的干活了。你嘴里吃的莲蓬,就是他早上去采的呢。"
莲生心里一动,"那孩子长什麽样?"
"虽然经常跟著玉娘来帮忙,可我也没仔细打量过,十几岁的少年人,不都是一个模样麽?"外婆忽然奇怪起来,"莲官,你怎麽突然好奇这些个来?"
扔开手里被撕成一条条的莲蓬皮,莲生不慌不忙站起身来,"不过就是陪外婆多说几句话而已。"他说著拎起篮子里剩下的莲蓬,"这些我拿回屋子里去慢慢吃,早上我也在池塘里采了几朵荷花,一会给您送过来。"
老太太听了这话,喜笑颜开,"我的莲官真贴心,知道外婆最爱荷花。"
屋子里,莲生刚刚吩咐完小丫头把花瓶给外婆抱去,此刻正坐在书桌边,看著手里的莲蓬发呆。
那个湖边偶遇的少年,看起来也是在采莲。只是,他跟这竹篮中的莲蓬,真有什麽联系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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