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僵着脸坐在位置上,扶风举着酒壶朝口里倒酒,又猛又急,险些呛到。夜笙庭站在一旁,眼巴巴看着两人,劝又不是骂又不是,连嘴也插不上去。
璟尔鸢满面忧心,缓了语调,「果然出大事了,上个月南部十几郡报告发生了流行性疾病,陛下派出医官前去诊治;谁知如今疫情大规模爆发,已经恶化到整个南部,再拖一阵,也许就会蔓延到全国!」
扶风心中已在思量:从来没听说华月爆发过这等规模的疫情,受苦的,可都是些魔界百姓。
「这个时候,我哪还有心思想着帮你脱身?你再忍耐些时候,这阵子陛下也不清闲,不会来找你麻烦的。」璟尔鸢叹一口气,他不是糊涂人,他只怕陛下最终会是个落花流水的结局。他一面转过头跟夜笙庭商量,「你颇懂医术,这就跟我进宫,我们看看能不能先拿出个治疗策略来,也好稳定民心。」
扶风忽然起身发话,「我跟你们进宫,谈及医术,我不会让你们失望。」
当年他还是烟罗,芳渡崖里藏着上千本搜自三界的古今医书,他没有一本读漏;跟着羽,在沙场上出生入死,他的医术更是精进。璟尔鸢自然不会知道,夜笙庭的医术,也不过只得扶风的皮毛罢了。
扶风看着满脸兴奋的夜笙庭,又看看一阵错愕的璟尔鸢,领头走了出去。
「你说什麽?」飞华一脸不可置信,「你要带人去疫区?」
「是,医人讲究『望闻问切』,我们现在却待在国都,只能听到使者带回来关于病情的描述,光凭这些,怎麽可能做出有效的治疗?」
「可是,你不是医官,也从未听说你懂医术啊!」
扶风懒得再跟飞华纠缠,拉过一旁须发尽白的老御医,「你跟他说。」
可怜的老御医只好结结巴巴,「是、是......陛下,知事大人的医术,已经出神入化,我们御医所十八名御医官,全部对他心悦臣服......所以、所以......」
飞华不耐烦地抢过话来,「所以你们就推举他去疫区?!」
老御医擦着额角不停流下的汗水,哆哆嗦嗦点着头。
扶风催促道,「就是这样,请陛下拟旨。」
「我不同意,兹事体大,我要从长计议。」
「病势如火,刻不容缓,我们没有时间再想。」
「我可以拨出一等御医官前去调查,你一个殿阁知事,不适合这个任务。」
「可是我的医术,却在他们所有人之上,难道陛下不爱惜自己的子民,不希望早些找到疗治的方法救他们于水火? 」
「你!......」飞华很生气,想要发作,又没有生气的理由--臣子请命于危难,理应嘉奖,无论如何也没有可以责备的道理啊。
扶风拱手立在殿下,心里却在盘算:真是一石二鸟,可以避开那场他说不上理由就厌恶的选妃大典,又可以去疫区救人。
飞华不甘不愿颁了旨,扶风暗暗松了一口气。
走出殿外,扶风跟璟尔鸢和夜笙庭道别,独自走回鸿凤殿。一路上,他走得很慢。先前飞扬的心情早已不翼而飞,有一种无可名状的寂寥,慢慢爬上了他的心头。
他不止一次提醒自己:他是扶风,战魂羽的魂卫,前世今生,恍若一梦。
他跟他,隔着整整一世。
即使时光倒流,他也不会再是那个为了『爱』愿意放弃生命的傻瓜烟罗。
那一世,她爱他爱得凄婉、隐忍,可是他不要她。不但不要她,只为他的军国大计,他甚至可以亲手送她死药!
这一生,他是扶风,烟罗转世生成的扶风;飞华大概不知道,也幸亏羽没有多嘴。
虽然扶风没理由说自己不记得飞华,可是,他绝对不要复辙重蹈!
自己难道不该恨他?难道不该对他不假辞色?他,不是烟罗!绝不要做烟罗!
「烟罗、烟罗......」反复咀嚼着自己前世的名字,扶风甚至开始怨恨羽,为何在复生时还要帮他保留这段记忆,让他对飞华总有一段斩不断、理还乱的情愫?
扶风带队出发的那天,太阳出来得比平时要晚,清晨的微寒还没有散去。飞华亲自登上国都的城门,为他们饯行。
「饮下这一杯酒,希望你能早些找出病源,速去速回。」明明是给大家送行,飞华却只给扶风敬酒,一旁的医官有几个胆子,自然不敢非议。
夜笙庭和璟尔鸢,早已经躲到一旁去依依话别,哪还顾得上这个礼数。
扶风接过酒,却不喝,「多谢陛下美意,我就借着这杯御酒,敬敬华月魔神们,祈求他们佑护我们一路平安。」一面笑着洒在地上。
话说得十分体面,飞华却知道扶风是不愿意领他的情。他转身想要再斟,令官已经来催促上路--错过了时辰,很不吉利。
夜笙庭走了过来,「陛下不必挂念,我会照顾好公子。」瞎子才看不出来,陛下对这位殿阁知事的『不一般』,已经不是一般的君臣本分。
哼,就是有你在,又怎比得过他天天在我眼皮子下面安心?飞华不说话,他被心中突然冒出的这念头吓了一跳:怎么会这样想,他不过是一个臣子啊?
来不及细想,扶风带着医官们已经出发了,他和夜笙庭乘坐一辆马车,队伍渐渐化作地平线上一道黑线......
城门上守望的璟尔鸢叹了一声,却听到身后尊贵无比的魔帝陛下,叹息得比自己更长。璟尔鸢在心底翻个白眼:陛下,我是送爱人远行,自然叹息。您无名无分,一向君臣不睦,也跟着起什麽哄啊!
那一面,扶风带着一行人,驾乘马车缓缓向南行进。
早在离开之前,飞华借口车上有不少贵重的药品,坚持排了骁骑营的一队精锐随行保护他们,在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十五名『暗魅』的顶级高手沿途跟随--这样兴师动众的安排,只是为了保护一队去疫区的医官,飞华竟然并不觉得有什麽不妥。
马队出了国都,扶风和夜笙庭一坐一卧,宽敞的车厢里显得十分安静。
邻近天黑,夜笙庭忍不住打断还在看书的扶风,「公子,我们此行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到达目的地?」夜笙庭能文能武,就是没有当过大夫,更加没有像这样坐着马车出过远门。蜷在车厢里整整一天,再舒服的软塌和毡垫,也叫人全身酸痛。
略一思量,扶风笑道,「我们走的是大路,估计七天之后就可以接近南部的郡县,如果要深入疫区,大概还要再走四天。」
「那不是一共要走上十几天?」夜笙庭连连哀嚎,「救命啊......」
扶风笑眯眯,「你若是觉得旅途太苦,我拨一匹骏马给你,此刻回头,还赶得上陪璟尔鸢吃夜宵。」
夜笙庭一翻身坐起来,「不要,我说好要伺候公子去给人看病的,君子一言,怎麽可以因为这点辛苦就做逃兵?」
扶风笑着想了想,「或者,你骑了快马,先去前面一个驿站等我们?」他自己却不能走,哪有领队躲懒的道理。
夜笙庭大力摆手,「不可以的,陛下有命,叫我一刻都不能离开公子的身边,吃饭睡觉最好都在一起。」
扶风大笑起来,忍不住调侃,「吃饭当然在一起,难道真要睡一张床?我有几条性命,经不起司昭大人追究责任啊。」
夜笙庭一愣,立刻满脸通红,连忙扭头去看车外。
扶风微微笑着,璟尔鸢和夜笙庭也是苦尽甘来,做朋友的哪能不替他们高兴呢?车队还在行进,扶风拿出医书静心研读起来。
七天后的黄昏,御医队伍的车轮,终于辗上了南部郡国的第一片土地。
他们到达了一个村庄,一块位于交通要道上往日最热闹的集市区域。车队驶进村子里,笔直干净的道路两旁,只有房门紧闭的间间宅院,整齐的房屋高大明亮,默默展示着主人们往日富足安宁的生活。
大家不约而同地秉住了呼吸,车轴整齐转动的「吭、吭」声,也就越来越明显。一座静得可怕的村落,毫不夸张的死寂。
夜笙庭抬手打着轿帘,忍不住地问道,「公子,怎麽回事?」
扶风将这景象看得一清二楚,「这座村子里的人都十分富足,离中央城市又近,他们多半是心思活络的商人,疫病一来,自然是想方设法离开保命了。」
「难怪会留下这样一座空城!」夜笙庭点头。
「再往南方,景象就不见得这麽乐观了。」扶风皱起眉头,「穷困人家,上有老下有小,疫病一来,连逃命的盘缠都凑不起。」
夜笙庭不答话,闷了一会,掀开车帘大喊,「车夫,将他们加快步调,我们要赶路。」
静静的,车队加速驶离了那个昔日富庶,今日却空无一人的地方--这是他们来到南方的第一站,一个何其沉默的下马威,又何其震撼!
第四章
天色几乎黑透,他们终于在目标驿站里落脚下来。
驿站的官员一早得了消息,做了最好的准备迎接上官,饭菜茶汤都捡最好的呈上,生怕有闪失--魔帝陛下向来恩威难测,丢了官职事小,只怕性命都会不保。
吃饭时候,看着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的驿官,扶风笑着开口,「大人一直忙着替我们打点,想必还没有用餐,不介意请坐下来一起吃,可好?」
驿官受宠若惊,连忙答谢着在末席坐下,早有下人添上碗筷。
扶风看他满脸风霜,背部也已经有些微弓,「大人在这里驻守,想来也有些年头了?」
驿官看着上官如此谦和,胆子也大了些,「大人好眼力,属下接替父亲的职位,守着这进出南部诸多郡国的要道,少说也有两百多年了。」
扶风点头微笑,驿官一职官低职微,讲的就是一个恭谨细致,必定是忠厚人才可以做得长久。
菜过五味,扶风诚心请教驿官,「您一定对这边的情况十分了解。请问,之前南部可有流行过什麽疾病?」
「小病小痛,一般的魔界子民,哪有没得过几次的?可是像这一回,这麽凶狠的疫病,别说我没见过,就从来没有听说过啊。」驿官把头摇得像是拨浪鼓,连连叹气,「说句不怕您笑话的话:要不是祖上三代,守着这个驿站为魔帝陛下效忠了千余年,我一早带着妻小投靠外乡的亲戚们去了,不用每天捱在这里担惊受怕的啊!」
扶风暗惊,夜笙庭突然开口,「你说得这麽厉害,疫病果然扩散到了这里?」
驿官被这个冒失的年轻人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那倒没有,只怕按照这个速度,也是早晚的事情哟。」
大家回房休息,夜笙庭就睡在扶风卧房套间的外暖阁里。夜深了,驿站里早已安静下来,他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却怎麽也睡不着。
「笙庭,你睡不着?」里间传出低低一声,扶风原来也醒着。
「是。公子,我吵到您了么?」
「没有的事。」扶风索性翻身坐起,「你在想璟尔鸢?」
夜笙庭大声否认,「这个时候,谁还有心思管他?」心里却是暖暖的。
扶风笑,再问,「你是在担心疫区的情况?」
夜笙庭在黑暗里点点头,「驿官说得那麽厉害,我觉得公子不该贸然犯险的。」
「哪里就那麽吓人了?我毕竟不是一般的魔胎肉身,一般的疾病还不足以威胁到安全。」扶风心中感激他的爱护,笑着嘱咐,「早些睡吧,我有分寸的,明天到了疫区,我们每个人都要格外小心,你也千万不要疏忽。」
天明时分,车队重新出发,又走了三、四天,才终于到了疫区中心的天水镇。
道路上洒满了驱邪的艾草盐,远远望去,山岭田埂间都是一片焦黑,是乡民们希望通过纵火烧除疫病源头而留下的痕迹......
「大家小心,一会到了医治点,不要随便触摸周围的东西,也不要接触到病患的呼吸,这里已经是疫区中心,随处都有病源存在的可能!」扶风指挥着车队慢慢驶进,以免尘土将地面上可能存在的病源扬起,造成不必要的人员损失。
华月历来重视民生,国内各大城镇上都设有『杏林署』,一直由朝廷为里面的大夫们发放俸禄。被邀请到里面工作的,大多是当地医术高超、才德兼备的医师,他们安心行使着治病救人的责任,丝毫不需要担心生活来源。
这次疫病爆发之后,都郡长官在病势最为严重的天水镇设立了集中的医治点,请附近『杏林署』的医师们带着病患们集合过来。
「感谢陛下的恩泽,也欢迎大人的来到!」年高望重的易辰医师便是其中一位,他是这里的负责人。此时,他按捺住焦急的心情,希望这个由魔帝陛下亲自点派的年轻御医官,医术也能像他的外表那样卓尔不凡。
听完了易辰医师对于病情的分析,扶风立刻吩咐随行的骁骑营军士以医治点为中心,封锁方圆一百公里的区域,作为疫病中心来管理控制。
经过几天的悉心治疗,医治点已经收留了不少疫病缠身的可怜病患,患病的人数却还在攀升。
议事间里,易辰医师在做日常汇,「即使我们已经将常用的疫病防治药物发放给民众,还是不断有人因为发病被送到这里,情况十分紧急!」
「我这几天已经仔细对病患作过观察,似乎这次的疫病,并不是经验丰富就可以解决的。」扶风蹙眉,「虽然还不肯定,但我猜想魔界之前并没有这样的先例。」
易辰医师也感觉到事情的棘手,「大人您的意思,这是一种新病症?」
「不一定,我还需要一些时间来研究,请您和诸位医官稍安勿躁。」扶风说着抬起头来,温和的笑意却也遮掩不住他眉目间的疲惫神态:连日以来,扶风和御医官们既要照顾越来越多的病患,又要根据病症查阅医书、翻找治疗的方法,可谓是衣不解带。
易辰医师替他担心,「大人,你需要一些休息。身子骨年轻,可也不能这样挥霍啊。」
「多谢医师了,我有分寸的。」扶风一面说着,一面又从书架上翻出了医书,准备秉烛夜读,「医师你先去休息吧。」
一抬头,书本被人从身后抽走,来人喊道,「公子,您不能再熬夜了!」
原来是外出采药的夜笙庭回来了。
扶风赔笑道,「我今天傍晚询问了一些病患,需要连夜找些资料来作参考。」
夜笙庭却不吃这一套,「您要是再这样,我就要写摺子递呈给陛下。」
扶风再作努力,「笙庭,只熬一晚,明晚我一定早早上床歇息。」
夜笙庭寸步不让,「没有商量的余地,是休息,还是看我写摺子?」
扶风举手投降。
好不容易把扶风推进卧房,夜笙庭还不忘将房间里四处堆叠的医学典籍一本不剩地带了出来。
易辰医师捻着花白胡须,笑着点头,「哈哈,也只有您,才能说服大人啊!」
夜笙庭看看满案的医术,「如果真要让他休息,您就不该专挑就寝之前来和他讨论病情。」
易辰医师被晚辈顶撞,一想却又是实情,也只能讪讪陪笑。
夜笙庭提起从山上带回来的药篓,「我今天新发现了几种药草,似乎可以清热瘴、祛湿毒呢。」随即招呼着医师一起研究起来。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扶风起得很早。推门出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早晨清冽新鲜的空气,然后踱到院子中央,他的目光被院子一角的花坛吸引过去:那些刚来时还满是米粒大小褐绿花苞的桂槿木,居然已经开出了一树一树热闹的深紫小花。
难怪今天的空气里有些淡淡的馥蜜芬芳,一大早看到这麽漂亮的花朵,应该是个不错的兆头吧!扶风满心喜悦的这样子想着。
这些天来,形势一直很急迫,扶风虽不抱怨,也被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收整心情,他精神抖擞地穿过扶廊,准备到书房里继续昨天的研究。
却有一名侍从慌慌张张跑来报告,「大人、大人,听说国都来的一队人马前天晚上通过了封锁线,昨天又往这边赶了一天路,傍晚就全病倒了,现在人都躺在邻村的杏林署呢!」
扶风微惊,这个时候谁会来这里自找倒霉?「他们怎么没有遇到巡卫,谁的疏忽?」难道是飞华派来的人?『暗魅』铁面无私,来人也该被拦下了啊。
侍从却答,「他们遇到了,也不知道怎麽经过盘查的。」
扶风一愣,连忙重复,「他们遇到了我派去的巡卫,竟然没有被拦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