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第一次见到慕阳,是在这所城市的冬天。
冬天本应该什么也没有,但是这座城市很特别,银白色的雪飞得像柳絮一样,低低落在针叶树上。
那时我走路哼着小调,一副爽透了的样子,今天是星期三,我照例选择迟到。吹了一口口哨,我斜看着表,9点过5分,刚刚好。拐过教师区的小路,左边第三个缺口爬那所破学校的矮墙,往右急跑三百米,避过保安犬一样的鼻子,鹰一样的眼睛。爬上7楼,钟应该正指向9点15分。
我的心里得意地盘算着,星期三是我出风头的日子。最喜欢看见邵老师站在讲台上,拿着粉笔正要奋笔疾书,冷不丁瞥见我这问题学生,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模样。没办法,我总是喜欢在他上课5分钟之后迟到。但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承认我的模样属于比较黑暗的那一类,但是成绩却是顶好的。
在所谓的学校里,分数是学生的命根,说起来讽刺,再烂的学生,只要成绩好,就是聪明智商高。再温和的学生,无论怎么拼命努力,成绩上不去,你乖乖做你的吊车尾去吧。这就等于披着狼皮的羊和披着羊皮的羊一同招摇过市,受到待遇有天壤之别一样。
至于本质,哼,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今天和7天前一样,拐过小路,我的眼睛就直盯着学校的破墙。托学校某校长的福气,这儿一直没得到修补,我也就一次又一次地做出潇洒动作,将本来就轻的书包一抛,踏上一块破砖眼,用手撑着跳过去。
然而我却停住了。冬天冷得有点过分,但是阳光还并不吝啬,一片光晕之中,矮墙也泛着青色的淡淡的光。
阳光照着一个男孩的背影,淡淡地投下一层光斑,他茶色的头发耀眼得有些诡异,白得像雪一样的皮肤,隐隐露在单薄的衣服里。黑蓝色的校服,我引以为耻的学校特制红领带,打在他身上却刚刚好。
虽然玩多了CS游戏,对鬼这一类东西神经已经很大条,不再觉得诧异,但是大冬天的,他竟然穿着学校夏天的校服,肆无忌惮地坐在矮墙上,还在这里晒太阳!
我哼了一声。
好。有种,敢和我比耍帅。
我大大地咳嗽了一声,拉开书包抛过去,在他的目光中翻身坐上了矮墙。他本来懒洋洋闭着的眼睛,微微勾起的嘴角僵硬了。他睁开眼睛诧异地望着我。
这时候我才看见,他的眼瞳,是浅灰色的。
"喂!迟到的,我叫倚太。"我挑衅地望着背对阳光的他,刺眼的光叫我不大看得清楚他的脸,但我确定他一定在淡淡地笑。
我盯着他看了好几分钟,不耐烦地等着回话。过了好半天,才听见"慕阳,我的名字,是慕阳。"
阳光有了一瞬间的隐遁,此时才看清了他的脸。
依旧白得没有血色,头发的颜色也还是淡茶色没有改变。我吃惊地望着他,他仿佛是习惯了这种注视似的回望着我,咬字清晰地说:"我不是外国人。"
那一瞬间,空气停滞了。我瞪着他,他看着我。我已经完全忘记,表上的指针,已经指到9点15了。
那天我缺了整整一节课,邵老板还有点不习惯我的突然消失,据死党李小鬼说,他每5分钟就望门口看一次,活得像个盼望丈夫的弃妇。
我呢,坐在冬天的墙头,和一个少年瞎扯了一节课,那个少年,有着很特别的名字,慕阳。
苏,慕阳。
很多年以后,也有一个小孩带着同样懒洋洋的表情坐在更加荒废的矮墙头。我却再没有勇气,用那样利落的姿势跳上去,冲着他大叫。
我的人生里,只有一个慕阳。只有一个,爱慕阳光的少年。
VOL.1 男孩
男孩的名字叫苏慕阳。咳!我还文艺个什么劲儿呀,总之,那个和我同龄的小鬼,名叫慕阳。
爱慕的慕,阳光的阳。
在这以后许多年里,我总是在想,如果第一次见面,不是在白得吓人的冬天,不是在惨淡的矮墙上,而那耀眼的阳光,没有恰好打在他身上。或许我们之间的一切,都会完全改变。
究竟是好的改变,还是坏的改变?我不知道。
然而偶然只是一个借口,生命中总是有许多偶发的必然。
我还记得老师介绍这个新来转学生时,全班起先的寂静一片,异常的沉默。接着是审视的目光,最后是哄然的议论。
虽然中国人黑头发黑眼睛不是什么得意的事情,但是慕阳太不同了。茶色的头发,白雪一样的皮肤,浅色的瞳仁,什么都是浅浅的,像一幅没有脱稿的铅笔画。只有嘴唇,被冬天的冷风冻得有些发紫,分外的艳。
"哇!是不是外国人啊,长得很俊哎!"
"不是吧,那种皮肤......外国人也没有吧......"
"是有病啦!你没听过白雪病啊?根本就是......"
鄙夷的,意味不明的目光,打量着那个孤单站着的,竭尽力气微笑的身影。当听到"有病"的时候,他的身子不易察觉地晃了一晃。隐隐被咬着的嘴唇更艳了,像是开在雪上的一朵红棉。
下一刻,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嘲笑,浅色的眼睛打量着所有诧异的目光。
白雪病,顾名思义,就是浑身白得像雪。其实说个半天,不过是怀在娘胎里少了一对染色体。但是对于都还是半个孩子的高中生来说,免不了死命地议论,七嘴八舌,明明知道又不是乙肝,不会传染,仍会交头接耳地议论着白雪病如何如何了,怎么怎么样了。他们害怕这样一个白色的少年,太过刺眼的颜色,太沉默的颜色!
其实,我也怕。但是谁叫我冲到墙头,给他打招呼。谁让我坐在上边,说了一节课的话。谁让我看见了他眼中隐隐的灰迷和了然,讥讽和不屑。
是的,那时候在班上耍帅出名的我,又一次出了风头。我双手举过头顶,挥舞手臂,在空中击了一下掌。"喂!台下的,鼓掌呀!"
大家这才省起,对于新同学应该有的礼节,掌声才稀稀拉拉地响了起来。
男孩穿着单薄的夏装,在邵老板的示意下坐到了我旁边的空座位上,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正是这样一步又一步地,走入了我的世界。我只知道,有一个男孩,有着雪白的皮肤,茶色的头发,名字叫苏慕阳的。是我的同桌。
基本上,我感觉不到他的存在。除了上课异常地认真,眼睛直直盯着老师,别说老师觉得脸上抽搐,背上冒汗,就是在旁边偷瞄的我,也是心里发毛。他基本上不说话,至少第一天上学,他没有跟除了我的任何人说话。
莫名其妙,他刚刚还在墙头说得好好的,虽然不很开朗,还是该笑的时候笑,现在反而变成一副死人样子,吓得几个花痴级别的女生连看都不敢看过来。
"小泰哥!雪化了,出来霸场子啊!"李小鬼拿着足球,在窗边不耐烦地叫。
我拉开椅子要跑出去,突然觉得身后好象还有个人似的,啊,那个新同桌。
"喂!苏慕阳,你要不要一起去踢球啊?"我回过头带了一句。他很喜欢阳光,就该去暖一暖嘛!
把头埋得很低,声音也小小的:"不用了,你们去玩。我还有东西没整理。"
"喂!我说真的,不要害羞啊,大家同学哎!"我瞪着他--说话和我妈的口气一个样,这,这还是个男生不。
"不用了,你们......"
我突然想起了今天早上,他被全班像看动物一样看着的场景。也对,遇上那种目光,我也觉得心里不舒服。
爱耍帅的我,生平第一次做了不帅的事情,我伸手拉住他的手臂,打算连拖带拉地拉到操场去。"啪"的一声,他那么弱小的身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狠命挣脱了我的手。露出一副厌恶头顶的表情,仿佛拉着他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个怪物。
"喂!你什么意思啊!"李小鬼在旁边看得真切,忍不住叫起来:"小泰哥好心叫你出去,你干什么那种表情啊。"
他只是浑身一震,什么也没说,开始收拾书包。他沉默地收拾书包,将手捏得很紧,本来就有些透明的手,已经可以看出青色的血管。
我根本没反应过来,只是冬天的夕阳斜斜地照了进来,他的脸仍然没有一丝红晕,细致的脸上泛着轻柔的黄光,隐隐而来的黑暗照进了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而我则被李小鬼拉去踢球。
于是我对苏慕阳,又有了另一个印象,一个除了墙头淡然微笑之外的印象。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同桌,在射球的一瞬间,我这样想着。
VOL.02 BLACK AND WHITE(黑白)
我没心情理那个叫苏慕阳的小子,眼下我还有更要紧的事情。
我所在的那个团体,最近和Z大的学生干上了,我和李小鬼,都是跑腿最低级的那一类,这次却被命令去传话。
嘿!说是传话,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不是我们是谁?现在的社会那比古代还不文明,听电台评书说的,古代对使节还礼遇有加呢。李小鬼哭丧着脸,狠命拉着我的衣服。"小泰哥......"活得像个吃奶的娃,奶个什么劲呀!当初拉着我入团的,难道不是小子你吗?
上次我传话,被对方打了两拳。不过那不要紧,我打了对方二十拳,闹得决斗也没法决了,还被老大骂得狗血淋头。这次Z大的学生够牛,除了枪什么没有,我是喜欢耍帅,不过好歹成绩不差,也知道什么叫识事物者为俊杰。
我不耍了,不耍还不成么?
于是我就拽上了李小鬼,乖乖地去传话。走到街口,抓起地上的土就往小鬼脸上抹。"呜--小泰--哥"传话也有讲究,一张脸最好灰头灰脑的,能多平凡就多平凡。我也就算了,就李小鬼那小子的防身技巧,打下十八层地狱都有可能。
那个车库我见过的,左边挨着PUB,右边是酒吧。像夹心饼干一样被卡在中间,想没点什么黑暗都难。开始灯光很暗,什么也看不清楚,等到后来眼睛适应了黑暗,李小鬼抽了一口气,我低低说了声:"没出息。"
其实,我也不大有什么出息。因为灯光下有十来个人,至少五六个叼着烟。
这居然是Z大学生?KAO,一年后绝对不考这里。我暗自嘀咕着,对上黑暗里眼睛眯得最小的那个人。
"天河帮的,下个月5号,晚上9点,在老球场。"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吐得清楚,同时将重心放在了后脚,如果他们一有什么动静,这古老的文明不是也有记载么?三十六,走为上。
哎呀呀,原来学校教的破玩意儿,还有点用处。我在心里叹了一口。这么说来,做语文老师的邵老板还不算完全失败。
本来就眯得很小的眼睛,现在更成了一条缝:"你们老大怎么知道你们传话传到了?"那声音很邪魅。对,我最新学到的那个鬼词儿,邪魅!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两边就有身影开始懒洋洋地晃动了。李小鬼的身体本能还是好的,就是脑袋不是一般的迟钝:"啊?我们不是传到了吗?"
笨蛋!我在心里骂了一句。瞅着那人的又好笑又轻蔑样子,似乎心里也在重复这句话。
哎哟,和敌人心有灵犀一点通呀。我狠推了李小鬼一把,将他推向车库口。嘴上不紧不慢地说:"传到话,要留点记号对不对?"
"聪明,我喜欢。"他话音还没落,两边同时闪出两个影子。我微一低腰,躲过了最开始那一拳。
然后,我应该先扫一个腿风,看能不能绊倒一个学艺不精的。
然后,我听见了李小鬼的叫声:"苏......苏慕阳!快!快去通知--啊!!!"他吃了一记右勾拳,活该!
但是不争气的一声惨叫,十分成功地叫在场的所有人把目光移到车库门口。在黑暗中,一个白如雪的身影依旧,在惨淡的灯光下,显眼得一塌糊涂。此刻的他,脸上有微微的不自然的红晕,正眯着眼睛,摆出懒洋洋的样子,望望是谁叫住了他。
我暗叫该死。该死在哪儿呢?是该死在姓苏的小子碰巧经过这里,还是该死在李小鬼胆小如鼠?李小鬼那小子,虽然品德是差了那么一点点,但是好歹是足球队的正选,一身肉比我还厚,可是那个苏--苏什么慕阳,瞧那样子就像半个鬼,真给打上一拳,那还不真的哈里路亚去见上帝?
"哦?原来还有一个不敢见人的。""不关他事!"我和那个狐狸眼几乎同时说了出来。
也不知道是听了哪一句,苏慕阳晃荡的身子突然不晃荡了,他慢慢挺直了身子,淡淡冷冷地说:"不敢--见人--不敢见人!不,敢,见,人!"他的声音越说越高,竟还有几分女鬼的味道。听得狐狸眼那帮人一愣,更别提和他同班的李小鬼和我了。
哒哒两声,苏那小子竟然走下了车库。也在这时,我才借着灯光看清楚了他的脸。此刻的眼睛,已经不再是淡灰色,而似乎罩上了一股唳气。他几乎是尖叫着:"谁说不敢见人!我就见给你看!"说着打了个咯。
我的心咯噔一下,坏了,这小乖屁孩儿跑去喝酒了,怪不得说话那么恐怖。一个胆小鬼一个醉鬼加一个大头鬼,看看这会儿能演出什么戏来。
我心思没转过来,身前的人已经扣住了我的胳膊,示意另一个捅我的肚子。
"哼!"重重的一声呼痛--却不是我。
身后的人已经被一个飞腿扫到了旁边,踉跄了几步,恨恨回过头,啐了一口血。空气有些停滞,目光都集中在那个白得不太正常的少年身上。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怕是谁也不会相信,刚刚那凌空一腿出自这少年的手笔。
"我也会踢球啊!谁说我不会!"他神情激动地冲着狐狸眼大吼,仔细看去,竟然还挂着眼泪。
乖乖,踢球是这么踢的么?
没时间想那么多,趁着众人都愣住的当儿,我扫倒了另一个人,拉着失魂落魄的李小鬼,拽着醉里醉气的苏慕阳,没命地向车库门口冲过去。
被冲两步,又给人拦了回来。
"小心!苏--"后边的话硬生生收了回去。因为在我面前,苏那小子一个正宗的反手勾,打在对方最要害的腮帮子上,当场就见了血。
如果刚才那一踢是偶然,这一下众人全醒了。他竟然是个打架好手!李小鬼尖叫了一声,用最最不可置信的眼光看着他。
嘿嘿,那就好办了。我捏了一下指关节的骨头。给这些家伙一点骨头,别山中没老虎驴子当大王。骑到头上欺负人。十一个人,两个倒了,省九个。李小鬼的血肉之躯能绊一个,还有八个。心念飞转,我扫了一眼苏慕阳:"喂!给我踢场漂亮点的足球!"
这一次闹得很没劲,因为和我打的那几个人,都有些失魂落魄。不光是他们,大概连我也是如此。你可曾见过黄昏的灯光下,一个雪白的少年,又哭又笑使出凌厉的招数,嘴里还嘶吼:"我踢死你,踢死你,这个破足球!"这样的诡异场面?我的确看见了,和我共同见证的还有另外八个人。其他人已经被他撩倒了。
渐渐有血溅上了他的衣服,像雪地开出的花火。他根本不管自己的死活,拼了命的狠打眼前的人。
狐狸眼的笑容始终没有改变,从头到尾连手指也不动一动地望着手下的落败。末了,他指着哭泣中的苏慕阳。"冲着你,我放过那两个窝囊废。"
***,说我是窝囊废!我唰的一声瞪过他。
"哈哈!好好好,是一个窝囊废!高中生......真有趣......"
他们一行人退走的时候,苏慕阳一个跟斗栽在地面上,就算没怎么受伤,也被揍了个鼻青脸肿。"喂!苏那小子,你装什么死!"
KAO,弄了半天,还变成我被他保护。我吼了几声,他始终一动不动,就连红红的嘴唇也开始发白了。
不会吧--我下意识的摸着他的额头,冷冰冰的,没发烧呀。晃了晃身子,虽然软绵绵的,也不见得有地方受伤呀。
李小鬼瞪了他半天,抬起头像呛着了一样说了一句:"小泰哥......他睡着了--"
VOL.03 WHO IS SHE(她是谁)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的头正一阵痛。奇怪,又不是我喝酒,我痛个什么劲儿。可是眼前的人水汪汪着眼睛,一脸迷惑极其无辜地看着你,倒好像我是拐人的狼外婆,趁他睡觉时把他掠到家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