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太阳————MOMO

我坐在床边上，很耐心地说："你昨天醉了。"瞅着他的反应。他眨了眨眼睛。很好，这一段他还记得。
"正好遇到我和兄弟切磋武艺。"他灰色的眼睛里有一点疑惑。李小鬼也要切磋，不是直接就下场的么？他大概这么想的。
"然后你下来帮忙，一个飞腿揣飞了五个人，最后睡着了。"剩下的都比较荒谬，我没耐心等他一一消化完。
"我不知道你家在哪里，就把你搬回家里来了。本来想睡一张床，结果你做梦都在踢球--"话没说完，见他淡笑，我不禁大怒。
昨天晚上，被三次红牌"下床"，我还没找你算帐呢。弄得我只能去睡沙发。
"伯父伯母不知道吧？"他的音量又恢复成在学校时的样子，哪里还有边哭边闹的神情。
"我爸妈？不在这住，这是我奶奶家。"其实我们家挺复杂，我还没想好怎么跟他解释。老爸老妈十年前就离婚了，但是离婚的时候出了另一场大乱子--他的老妈，也就是我奶奶，硬要跟着原来的儿媳和儿子住，说是要和不孝子脱离关系。乱子没消，我妈就嫁到国外。最后吃亏的居然是我，跟着奶奶一起过活。生活费，两边都给，人，两边都不要。
苏慕阳又眨了眨眼，大概是听懂了我说的话。
往家里打完电话，他迟疑着："昨天......是我第一次喝酒。"他的声音小得连我这五大粗也听得出是撒谎。
"就因为踢球的事情？！"我恨恨地望着他。
"不是，我都不知道什么事情......"又撒谎了，眼睛歪一边的家伙。
"我说苏慕阳--"我插着腰，记忆中那个唠叨说教的老妈，也是这副模样。
苏慕阳抬起头来，白皙的脸上现出静静聆听的神情，微微有点发愣。
"下次一起去踢球吧！"KAO，这回换我不敢看他了。昨天他那种嫌恶的样子还梗在心里没消化干净。
他身子晃了晃，把脸凑近我身边，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此时阳光已经照得老高了，他的身影又回复到第一次见他时的状态。鹅黄和白绒交错的美，宁静地照射着他的面庞。他淡淡地笑了起来："好！"这个字却说得很大声。
"好个鬼！"我扔了他一个枕头。"现在已经8点45了！今天星期四，我居然迟到，邵老板不骂死我才怪！"
上学路上，我们一路笑着狂奔，也不太清楚到底是哪里好笑，只是阳光暖暖地洒在脸上，柔柔地，叫人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嘴角。两人很有默契地跑到小路，往里边抛了书包，都是一个箭步跨进学校。
我们赶到7楼的时候，邵老板正奋笔疾书，看见我大汗淋漓，嘴里一阵坏笑，像个电视里典型的坏蛋："哼哼，我说小泰啊，你昨天不叫迟到叫请假，今天总是迟到了吧？是不是睡过头，忘记今天是星期几啦？"他还要再挖苦下去，突然脸上一板，那副半厘米厚的老花镜都要掉下来了。
"苏......苏慕阳。"苏慕阳从我身后探出了头，咬着牙沉默着。
"哈哈！"这下轮到我笑了。
一回到学校，苏慕阳又成了半个鬼，一副要死不死的样子。一天以前，他这个样子我还会嘲笑他，一天以后的今天，我知道他的僵硬是因为他害怕。
或许是受够了鄙夷和蔑视，他对于同学的看法很敏感，有些地方虽然是无意识的，他也很固执的看作伤害。
不知怎么的，我一向对人很不耐烦，却在这小子面前没辙，还硬当了心理医生。
"喂，你这家伙在想什么？！恩？！皮肤那么白，叫那帮女的嫉妒死，你还不高兴？！"我狠拍着他的肩膀，打得他微微一沉。我望着他若不经风的样子，一件事情记上心头。
"你小子经常打架？暴力分子？怎么扫腿都比我专业？"
"我......有学过空手道......会一点台拳道......"我惊得目瞪口呆。
"从小就开始学了，怕我被绑架......"声音低了下去，被我不可遏止的大笑掩盖了："哈哈！你当你是贵族少爷！还被绑架！拜托！来这学校上学学生家长的身价加起来恐怕也比不上富翁吧？"
这一点我可没说错，水木中学在偏城小区北，根本算是个贫民窟学校。我靠着父母的双分抚养费，在这儿还算阔的了。
"苏哥~~~今天下午请你打游戏。"李小鬼不知道什么插进来说话，哼，他爸妈都开小餐馆，日子也过得不错。只是，这小子什么时候把苏慕阳当作"哥"了？！而且还不加"小"字，苏慕阳那不是明摆着比我还大。不过是耍了几把帅，居然抢了我的终极拥护者，好！苏慕阳，算你狠！
慕阳除了对我们两个有说有笑，对其他人依旧是畏畏缩缩的，不少男生对此已经开始有些不满，脸上的神色也不大好看。男生嘛，被冷眼看来看去，总会认为是种鄙夷。我也有那样的心态，只是苏慕阳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真还要找机会好好解释一下。
冬天的下午，天突然有点冷了。李小鬼缩在三层外套里，领着我们去机房。"你今天能玩多少？"我实在忍不住，斜着头问他。
他"嘿嘿"笑了两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口袋，打开口袋，还有一个黑布囊，就像电视剧里最恶俗的路人甲乙丙一样，掂了掂，哗啦啦一大阵响声。
响有什么用，游戏币能值几个钱。可是没办法，他请客，面子上还是要顾着点的。于是我们乖乖地跟着他，跑到附近最大的游戏机场去混点刺激。
没走两步，一辆黑色轿车斜斜地插进来，神风走法，类似漂移，吓得李小鬼往后一跌。车我还是认得的，奥迪V98，名车里也不算太贵，就是停产了。学头文字D有这么学的么？！我刚想扯一下嗓门。车门就开了。
我干瞪眼，李小鬼也干瞪眼。因为车门开那一瞬间，有个柔柔的女声在叫："慕阳，慕阳，是你吗？"
苏慕阳一看见这车，模样就变得很可笑，听到声音，更显得狼狈。"小柔，是你呀。"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身子后仰，似乎就要逃跑。
什么时候学会了我的绝招？三十六，走为上。
但是李小鬼一看那个小柔，就不愿意走了。
我不太会形容人，不过小柔的确是美，水灵灵的大眼睛，眨呀眨呀的，个子娇小玲珑，最容易惹人保护欲，一张小口朱唇微起，可惜一双眼睛，只盯着苏慕阳。枉费李小鬼咽了N口口水，拼命把自己脖子伸长，来顶充自己165的身高。
真不好意思，我虽然也不太高，好歹有个181，苏那小子至少也有175，被这两个人夹中间，要被注意还是很难的。
小柔瞪着眼，嘴一瞥："伯母告诉我了，你又胡闹，跑这里来读书，什么意思。"
"小柔，你先回去，我妈那里我去解释。"苏慕阳的声音还是小小的，细细的。
"解释什么？你是不是搬到爷爷那里住了？你，你--"话被梗住了，半天说不出来。
"我会好好照顾爷爷，你遇见我妈，就这么说。"苏慕阳垂着眼睛，只看见长长的睫毛，也不是纯黑，而有一点深灰，语气却出奇的温柔。
"你......"小柔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泪眼汪汪地踏回车里。
"她是谁啊？"走在去机房的路上，李小鬼对这段插曲念念不忘。
"一个朋友。"
"具体一点，姓甚名谁？身高学校？星座爱好？"
我还三围体重呢！李小鬼那模样，明显就是没把过妹。
被逼急了，苏慕阳又有点昨天晚上的歇斯底里："她是个人！"
"要说人都这么漂亮，世界就乱套啦！"李小鬼咕哝了一句，也很识趣不再乱说了。
其实，我也很想问，她是谁？但我更想问，你是谁？
苏慕阳，你是谁？

VOL.04 PICTURE WALL 墙上的阳光
一个星期后，全班都知道苏慕阳家里有钱，因为小柔家那辆车，时不时出现在放学的路上。
大家对苏慕阳另外一个印象，怪里怪气的，除了足球，什么业余活动都不参加。
而大家没注意的还有一点，苏慕阳喜欢画画。
水木中学的美术室，是杂货间改造的，墙是漆得雪白，就是木油漆的味道散不掉。闻得人呛出泪来，美术老师还美称之为艺术的眼泪。
一节课，我和苏慕阳你瞪我，我瞪你，都没画画。都高二了，还画什么鬼东西。再说，我还真不太会画。画猫像狗，画狗像鼠，画鼠像熊，画熊像猫。掩耳盗铃的，我以为慕阳也不会画。
第二节课，他突然消失了，哪里也找不到。第三节课，我忍不住也翘课，不由自主地就去踹美术室的门。
奇迹，居然没锁。
门开了，阳光突然变得充足，斜斜地射进来，窗户上也泛起一层光晕。昏黄的灯，连同耀眼的光交织在一起，同样照在一个人的背影上，他茶色的头发，微微荡起了。苏慕阳呆呆地站在那堵面向阳光的墙面前，白得吓人的双手，轻轻触摸着墙壁。慢慢的，似乎他也变成一堵墙了，雪白雪白的墙。
"慕阳慕阳？"我叫了两声，苏慕阳回过头来淡淡地笑。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突然有点痛。只有在阳光下，他才会有这样的笑容，淡淡的，淡淡的笑。慕阳，慕阳，爱慕阳光的少年。一旦进入黑暗，就像又哭又闹的婴儿，溺水的老人，伸出手呀，什么也抓不住，抓不住。慕阳慕阳，这就是慕阳。
桌子上放着一张小小的画，铅笔的碳墨微妙地勾勒出了一大片云朵，黑线的部分呈放射状，仿佛要有力的穿透云层，冲破一切阻碍。笨蛋也看得出，那是阳光。
"泰，我要在这面墙上，画太阳。"他露出让我陌生的表情，坚定的笑，坦然的笑。那一瞬间，阳光突然又强烈了，光晕让我觉得眩目，木油漆的味道里，突然有了栀子香。他仿佛是看见了一个天使，一个藏在墙壁里的天使，他仿佛是想为天使找回失去的乐园，画上天空，画上云朵，画上，太阳。
他不知道，我也看见了一个天使，一个有着茶色头发，白皙皮肤的天使，对着阳光，淡淡地笑。
我们俩就这么蹲在美术室里，下课铃打，上课铃响。直到另一个班的学生，谈笑着推开门，几目相望，都愣了。
晚上9点的时候，我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坐在书桌前，开始盘算着诈李小鬼一顿饭。桌上的台灯打开来，明晃晃的灯，摄人的光线，仿佛要穿透什么，直射桌面。
我想了一下，摸摸口袋，20块。超市还没关门，买颜料也不太够，凑合。要买黄色的颜料，纯纯的黄，像阳光那么灿烂耀眼的黄，照着茶色的天使才漂亮。
晚上的水木高，还真不是一般的恐怖，阴森得像个坟场。特别是那条小路，七弯八拐不说，连个路灯也没有，冷风呼啸。
还真有点北风卷地白草折的味道。
我切了一声，怕什么，小泰哥的名号，可不是拿来当帽子戴的。见神杀神，见鬼杀鬼。
走进那堵迟到专用的矮墙，呼了一口热气，没想到这么冷。抛了一袋东西到墙内，翻身跳过去。
远远看见空寂的操场，针叶树下透着的柔和灯光，像一层轻柔的纱，抹不去拉不掉的纱。微有些黄的校楼，此时变得柔和宁静，冬天的寂静，再没有喧嚣。我望着灯光发出的地方，得意地笑起来："慕阳啊慕阳，你果然是我瞧得起的慕阳。"
大脚临门，踹开美术室，墙上已经是一片清淡的浅蓝，瞧着有点郁闷。慕阳也没回头："我知道你会来，所以留着太阳没画。"
留着太阳没画，那不是你最需要的温暖，你最喜欢的东西，难道要我来画？要我，这个画什么不像什么的人，为你画太阳？
他什么也没说，开始低头调颜料，手一伸："拿来。"
"拿什么来？"我反而愣了。
"颜料啊！"这时候，突然看见了他狡黠的一眨眼。
小子，你还算计我本来就扁的荷包！
"泰，我喜欢太阳，因为太阳很温暖，太阳有光芒。"废话，谁不是喜欢太阳的温暖，太阳的光芒。
"我还喜欢爷爷，他像太阳一样，有多么温暖的光。"
"呵呵，难道你还叫你爷爷一把年纪，陪你过来画太阳？"我一不专心，颜料落在云上边，连忙吐吐舌头，怕他瞪我。
苏慕阳只是望着云上的一点败笔，幽幽一笑："我本来想让他来的，但他来不了，三年前就是半边瘫。不会说话，也不会笑。"
我吃了一惊，又在云上弄了个大污点。
"我很小就和爷爷一起生活，四年前才和父母住在一起。爷爷中风的时候我根本不在身边，是我的错，没有陪着他。所以现在我来陪他，每天带他出去看太阳。"声音柔柔地，像是对什么呼唤，可是你呀，你难道不需要太阳？每天对着一个几乎算是尸体的老人，一座空荡荡的房子，难道你不寂寞，你不悲伤？
"我是老大，家里还有个弟弟。他出生的时候我已经4岁，他2岁时我已经6岁了，可是，泰，我真可恶啊。我陪弟弟玩，一起洗澡，差点把他溺死在浴缸里。"
"你......"
他悲哀的眼神仿佛延续到永远，再也，再也回不去的永远。"弟弟被发现时，已经快要死了，妈妈冲过来打了我一顿，又和爸爸吵了一架。于是我就搬到爷爷那里住了，一住就是十年。"
"你又不是故意的，这样对你--"
他灰色的眼眸眨了眨，望着我的脸，轻轻问："真的吗？我不是故意的吗？我还有点记忆，我记得弟弟躺在浴缸里，我很开心地看着他挣扎。我甚至觉得世界上没有他，对我和爸妈都好。他好正常，他的皮肤很正常，他的眼睛很正常，他的头发很正常。他有我没有的色彩，他还拥有我没有的关爱......"
"不要说了......"
"不说就不说，反正也无话可说。太阳啊，真是个好东西，无论我多么黑暗，它总能把我照得暖暖的，看起来白白的。"
良久良久，谁也没有说话。我连开了两次口，都不知道说什么。
"泰，你说我喝醉了那一次边哭边打人？"见我很肯定地点了一点头。
"那就好，借一借肩膀，反正被看过一次，再看一次也不觉得丢脸。"然后他的头靠了过来。然后，他的泪弄湿了我的肩。
冬天的夜晚，没有暖气的房间，能有多冷就有多冷，但是我们还算受得了，因为墙壁上，不是有个大大的太阳么？灿烂地，笑着的太阳，厚实的，稳重的云朵，蔚蓝的，艳丽的天空。让人有想飞的冲动，想攀升的欲望。挣脱一切，努力向上飞的情感，充斥着我的心，就像一只小鸟，反复地跳着，跳着，不能平静。
冬天啊，太阳很美，阳光灿烂。

VOL.05 ASK FOR LOVE 告白
快考试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封信。拿李小鬼那小子的话来说，我遇到了人生中一个最大的转折点。
交信给我的女生是一头撞到我怀里的，我还没来得及问她伤到哪里没有，眼皮底下就多了一封干干净净的白信封。
奇怪，漫画里小说里，关于情书这档子事，不是应该用粉红色的信封吗？李小鬼十分悲怆地哭嚎："连小泰哥也要经历第一次--告白！呜......我......"
哭丧个什么脸，回家找你妈告白去。
但是我还是决定会一会约，因为一方面，这小小的白信封还是满足了作为男人的骄傲感--我好歹和李小鬼是不一样的。另一方面，我也很好奇，那个女生还真没看清楚长什么样儿，如果真的不去，弄不好闹僵了，我还怎么混得下去。
所以放学的时候，我故意收拾书包得很慢，女生说要到班上找我。人都差不多走光了，有人碰了碰我的胳膊。是苏慕阳，糟糕，光顾着沉醉其中，还忘记告诉他了。
我和苏慕阳已经连续两个星期，放学都是一起回家了。他家，不，他爷爷家就在这附近的江边上。早年他爷爷和父母闹翻了，本来一家子变成了两家子，直到现在还赌气。父母又常在外边生活，实在是照顾不过来，为了尽点孝心，还雇了两个女佣一个管家。说是孝心，真要有心，就不该把这一爷们一孙子丢在近郊区的别墅里不管。不过老人脾气也倔，还没瘫痪的时候，除了这眼前的乖孙，媳妇儿子来了，全拿着扫把赶出门去。现在下半个身子动不了了，还是看见了就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