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里那些属于过去时的照片最终还是在谨之的强烈要求下删除了,只留下屏幕上这一张特写照。画面中那双笔直看过来的眼睛清澈坦率,带着一点难以形容的热烈,好像能够看穿他人的内心,容不得半点的回避与隐瞒。
程惟确定自己在谨之身上寻求的绝不是一场加长版的419,内心逐渐沉迷的过程历历在目,清晰而确凿,这段感情也是有迹可循地丰富了他的整个人生,然而......
或许程惟以往的生活堪称漂泊动荡,常常今天都不知道明天即将启程去哪里,可是在他的头脑中从未有过犹疑和彷徨,哪怕只是凭着直觉找寻下一站的方向,却也总是能做到坚定不移。可是现在他不禁有些茫然的迷失,这偶然邂逅的爱情犹如一场突如其来的巨大变故,扭转了他不曾停泊下的脚步。可以这样说,自由随性的程惟一直拥有的是广袤天地间的万事万物,而如果他真的想要长久地跟某人保持稳定的关系,则意味着他必将放弃一些东西,生命的汪洋大海从此汇入了一条河流中,他必须确定自己心甘情愿。
谨之说得很对,他们之间之所以能够相互吸引就是因为太过鲜明的差异,如同一马平川的大路上突然出现的奇景,让人无法不沉醉留连。
程惟久久地凝视着面前的相片,指尖由额头到下颌轻柔地划过谨之被瞬间定格的脸孔,屏幕上留下一道潮湿的痕迹又很快化为无形。想起刚刚余光扫描到的那个人失落的神情,头脑渐渐冷静下来,程惟随即意识到自己的作为对于谨之来说并不公平。
不再犹豫,下楼提了两杯酒再次来到谨之的房间,用脚尖轻轻推开门,看到谨之正坐在椅子上拿着文件出神。
"嗨。"程惟走过去把杯子递给他。
谨之撇开一个略带伤感的笑容,喝了一口红酒,故作轻松地说:"我已经让欧洲的朋友再运来几瓶给我。"
"我的确很喜欢。"程惟也笑了一下,然后低头看住谨之的眼睛,"刚刚很抱歉,是我的问题。"
"这是我们的问题。"谨之很认真地纠正。
"好吧,那说说你对‘我们的问题'的想法。"
"我以为你很清楚。"
"你确定?"
"很确定。"
面对谨之坚决的目光,程惟不由自主地点头默认了他的决定。
程惟知道谨之从来都是个坚定果断的人,走出的每一步都是落地有声,也许会有停顿,但绝不后退或者临时调转方向,而自己也在被这样一个男人引导并且改造。
机场。
芝锦的航班晚点了两个小时,程惟和谨之并肩坐在休息椅上等候。
转头看到程惟安静的侧脸,谨之突然有种想要吻他的冲动,调整身体的角度挡住其他人的视线,随即一个轻吻落在了他的耳边。
程惟有些讶然,对他笑笑,低声说:"耐心点。"
自己并不是因为等得着急才吻他的,不过谨之也不打算解释。
大厅的广播终于发布了飞机抵达的消息,他们起身随着接机的人流等在出闸口,很快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一身蓝裙的庄芝锦。
同一时间芝锦也发现了他们,立刻飞奔了过来,丢下手中的行李箱,第一个动作却是让人大跌眼镜地直接投入程惟的怀抱,然后越过他的肩膀冲自己的哥哥腼腆地笑了一下,问候道:"哥,你好吗?"
"虽然没有第一时间得到宝贝妹妹的拥抱,但我依然很好。"谨之的语气中带着揶揄。
芝锦努努嘴,离开程惟一点,说:"程惟,再次见到你真高兴。"
"我也是。"终于脱离了强制拥抱的程惟笑着应到。
一行人在芝锦"魂牵梦萦"的餐馆吃了晚饭,然后由谨之驾车回家,芝锦坐在副驾驶位置,程惟一个人坐在后面。
刚从长途飞机上下来的芝锦丝毫没有疲态,一副精力过分充沛的模样,一路上高谈阔论,当然说的最多的还是关于自己的现任男友,还分别向另外两个人展示了钱夹里对方的照片,典型的英国绅士,带着那个国家的男人所特有的庄重和精明。
"不错吧?"她迫不及待地寻求认同。
"不错。"谨之和程惟的回答异口同声。
热热闹闹地到家之后,谨之以哥哥的身份叮嘱道:"你现在需要休息,有再多的话留到明天再说,我一定奉陪到底。"
"是!"芝锦调皮地行了个礼,就从程惟手中接过了行李箱走进二楼另一头的房间里。
谨之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对面,意外地对上了程惟的视线。两人微微一笑,就这么在各自的房间里看着对方。
终于谨之首先忍耐不住,冲他勾了勾手指,用口型说:"我要你。"
程惟双手插进口袋,慢悠悠地走过来,顺便用脚带上了门,看着谨之满脸都是玩味的笑意:"难道你还没有觉悟,我们随心所欲的二人生活已经结束?"
"你这么说会让我后悔没劝芝锦在英国多待几个月!"谨之装出一副追悔的模样,然后双手揽过程惟的腰,"相信我,芝锦在这里是见证我们,而不是阻隔我们。"
"但愿如此。"程惟探头给了他一个轻浅的吻。
就在这时,房门"咔"地一响,一只可爱的脑袋伸了进来。
两个人立即分开,但那个瞬间已经足以让芝锦明白他们在做什么。她怔怔地收敛起脸上活泼的笑容,松开还搭在门边上的手,直起身子,睁大的眼睛中只有茫然,好像根本不能理解眼前这一幕的真实含义。
谨之镇定下来,走上前扶住芝锦的肩膀企图把她带离这个房间,但身后的程惟拉住了他的手臂。转头看去,四目相接,其中的意味很明显,谨之对他点了点头。
把仍然搞不清楚状况的芝锦按到椅子上坐下,程惟和谨之一同坐在了她的对面,相邻的手暗暗交握住。
"芝锦--"谨之试着唤起她的注意力。
"怎么回事?"终于回过神来的芝锦冷冷地发问。
"正如你所看到的,我和程惟在一起。"
"在一起?什么程度上的‘在一起'?"她的言辞越发犀利起来。
"芝锦,我们需要的是你的祝福,而不是质问。"
"我只是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你甚至没有向我透露过,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我当然不会隐瞒你,我们正打算这几天跟你当面谈谈,没想到会突然以这样的方式被你撞破。"
说到这里,房间里安静了下来,三个人都怀着复杂的心情默不作声。
"我真的想不通,哥,还有你程惟,你们不是在开玩笑吧?是认真的?"再次开口的芝锦终于能够用理性的思维来重新考虑。
"这根本不需要回答,你清楚我是怎样的人。"谨之的语调很平静。
"没错,可是--"芝锦的视线此时转向在场的另一个人。
程惟很无奈地笑了一下,说实话这种场面他还是第一次应付,而且也确信将是最后一次,他不知道除了谨之之外还有谁能让自己甘愿承受此等的"审判"。
"芝锦,我想你对我还有一些了解的,你认为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里等待你随时可能出口的指责与控诉?"
"......"面对这样深刻的反问芝锦无语,她当然知道程惟是怎样一个我行我素的男人,他向来都是用极其不屑的态度漠视掉来自任何人的反对意见。
"......好了,我明白了,我只是一下子还不能适应,我、我回房间了。晚安。"许久,芝锦才缓缓说道,她的言语有些断续,神情也依然挣扎,但看起来已经不像刚才那样脸色糟糕透顶。她站起来,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默默地移动迟钝的脚步走了出去。
"这样好吗?"看着芝锦失魂落魄的背影,程惟显得很担忧。
"不用担心,她只是需要时间。"谨之说着叹了一口气。
今天晚上这栋房子里的三个人注定都不得好眠。
16
第二天早上芝锦一直没有露面,谨之在她房门外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有敲开那扇门。
不过当他晚上回到家,芝锦已经等在他的房里了。
"还在为我的事情苦恼?"谨之脱掉外套走过去,大手温柔地抚上她蓬松的发顶。
芝锦抬头笔直地看着谨之,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开口:"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具有做出惊世骇俗行径的潜力?"语气并不是讽刺。
"如果事情不发生在面前,我们永远都无法预知自己的真实底线,和一个男人相爱原本并不在我的人生选项当中,然而既然它不可抗拒地到来了,我就会坦然接受下。"
"哥你知道我对同性恋没有看法,但是我不确定这对你来说是否是一件好事。"
"难道你看不出我是幸福的?"
面对谨之脸上满足的笑容,芝锦只能苦笑:"也许做错的那个人是我,我让你们有了一个过于密切的开始。"
"不,芝锦,正好相反,我要感谢你,是你把他带到了我身边。"
"哥--"
"这段时间我体会到了很多前所未有的心情,而这些都是程惟给予的。我想把它们一一描述给你,只可惜连我自己都没办法用语言完整地传达,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芝锦,你也恋爱了,你能明白的,对不对?
一向沉稳内敛的哥哥此时正坦诚地向自己剖白感情,而脸上又是那样细腻柔和的表情,带着一点执迷不悟的沉迷,这让芝锦不得不深受震动,她的内心挣扎了几下,还是继续说道:"哥,你不知道程惟有一个多么飘忽的灵魂。"
"你的说法很诗情画意。"谨之的态度在微笑过后变得郑重起来,"我了解你的意思,也清楚我面对的是什么,不过无论如何我都会努力让事情往好的方面发展,因为我想保有那个对我来说意义重大、难能可贵的人。"
"......我从来都支持你的每一个决定......"长久的沉默之后,芝锦再次看向谨之,眼神的内容已然改变。
"也包括这一次?"
"是的,包括这一次。"说完这句话,芝锦觉得自己终于从矛盾中获救,宽容接受的感觉永远好过顽固抗拒,顺着哥哥张开的双臂她深深地投入了对方的怀中。
"谢谢你,芝锦,我很高兴。"
"那么我能不能提一个要求?"
"当然!"
"晚饭我要吃柠檬鸭。"
"你怎么知道我在家里开伙?"谨之放开她,有些惊讶。
"如果我回到家第一件事是打开冰箱的话,那么我早就能揭穿你跟程惟共度二人世界的小秘密了,那里面装的根本不是蔬菜和水果,而是两个人用心经营维系的生活。"芝锦一边进行愤慨的陈述一边倒退着走出房间。
"好吧,一定让你满意,你哥我的手艺可进步不少。"谨之笑着答应下来。
看了看时间,程惟应该快回来了,心情轻松许多的谨之决定到院子里去迎接。
又一次尝试失败之后,程惟从打不着火的车子里跨了出来,果然是芝锦这个正牌主人一到家,作为非法占用者的他就被毫不留情地拒之门外了。
无奈地走出停车场,站在路边正打算拦的士,这时一辆酒红色的玲珑跑车轻巧地停在程惟面前,卞可琳笑眯眯地探出头来:"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来得太及时了。"交通高峰时段在闹市区等计程车大概是所有香港上班族最为烦恼的事情之一。
等程惟上车报上地址,卞可琳立即欣喜地说:"离我家很近呢!你在香港也有置产吗?"
"没有,我住在朋友家。"
"庄谨之?"
"你记得他?"程惟有些惊讶,她跟谨之应该只有卞家宴会上的一面之缘而已。
卞可琳的唇角弯了弯,话里含着俏皮的调侃:"简直过目难忘。"
"呵!"程惟轻笑了一下,没有接话。他就是那种不喜欢与其他人讨论自己的恋人的典型,更何况身边的女孩对于他们两人的关系并不知情。
"据说你在JC的工作即将结束?"卞可琳接着问道。
"到这个月末基本就差不多了。"
"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吗?"
"计划很多,还不知道要先实行哪一个。"
车子抵达目的地,卞可琳也跟着程惟下了车,闪烁的目光透过大门向里面看去,流露了她不加掩饰的期待。
"嗯--可琳,谢谢你送我回来,不过还是改日再请你进去坐坐,我不想你到家太晚。"程惟为自己失礼的行为勉强找了一个借口,不过他也实在是没有办法,芝锦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此时他绝对不想让卞可琳的意外出现使得情况更加复杂。
"好吧。"卞可琳这个人就是好说话,虽然心里有小小的失望,仍然表现得很干脆,"不过要请我吃饭当作补偿。"说完又马上追加了一句:"可不是午休餐那种。"
"没问题。"程惟点点头,走过去为她拉开车门。
当红色的尾灯消失在路口转弯处,程惟这才摸出电子钥匙打开门走进庭院,抬头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谨之,对方的表情有些莫测,但并没有不满的意味。
程惟一怔,随即迎上去:"特地在这里等我?"
"特地来看英俊男人怎么俘获清纯女孩的心。"
"作为回报,你是不是该让我也看一出你的好戏?"
"不必,除了你之外已经没有任何人与我搭戏。"留下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谨之率先转身进门。
程惟那种不动声色的魅力具有何种能量,谨之是再清楚不过了。
和这个物欲横流的世间的任何人都不同,程惟像是一个漫游者,姿态从容随意,不介意长年同人群逆向行驶。他努力经营自己的事业,从不推卸一个男人所应该承担的社会责任,然而即使做得成功也不沉湎于其中,依旧在东奔西走的旅行中释放生命里更大一部分的热忱与感性。这种同时拥有着淡定和神秘的独特气质让他如同是白与黑的综合体,很容易吸引异性,女人们几乎可以在他身上找到她们所渴望的一切要素。
回想起刚刚卞可琳那热切的神情,谨之不禁抚上了自己的脸,在面对程惟时他是否也会不由自主地呈现同样的渴望?
谨之重重地倒在床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听到房门被扭开的声音。回过头去,程惟边擦头发边走过来。
"难道你都不知道要敲门的吗?"
程惟把潮湿的毛巾搭在一旁,伸手向下搂住谨之的脖子,笑着说:"敲门让你有时间收起这副可怜兮兮的表情吗?"
"说什么!"谨之悻悻地推开他。
"吃醋了,嗯?"
谨之认真地看住程惟,目光很专注,沉默了一会儿,他终于说道:"你是有魅力的男人,我为此高兴,因为你是我的,别人只能观赏而不能靠近。"
"你的话怎么让我感觉自己像是动物园笼子里的某种东西?"
"我让你有束缚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谨之曲解了他的意思。
"别这样说,谨之。"程惟有些无奈了。
"......我不是想向你索求什么,我只是--爱你。"谨之就着原本的高度,抱住了程惟的腰,将脸深深埋入他浴袍的衣襟中。
"谨之......"
程惟怎么能不动容?这样一个不管何时都冷静自省的男人此刻正深情地拥抱着自己,坦率地展露内心弥足珍贵的脆弱和无助,如同一种无言的信任与交付。
他双手扶上谨之的肩头,蹲下身子,与之平视:"谨之,无论如何我想要你知道,你对我有多么重要。"如果说爱是一种需要言明的信诺,程惟正在试着给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