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教你诚实面对你内心深处的野望!可恶,好痛......毕竟你活到二十二岁都没对任何一个男人动心过......」
「谁说没有?」
出乎意料的反驳,小壹一愣。「那是谁?」
「德布西和拉赫曼尼诺夫。」
「什麽?」
「说了你也不懂,我跟德布西是老相识,和拉赫则是一见锺情。」举目遥望,扶疏竟当真脸红起来。
即使是小壹也只能哑口无言,对一个脑子里除了音乐还是音乐的人还能说什麽?这点倒是和小零有某程度异曲同工之妙,小壹就常抱怨在小零心里歌德的地位比他还重要,他甚至还说过想跟D.H.劳伦斯(注一)上床,害他花了一周末的时间去翻了该位作者所有的著作,看看是那个世界名著作家胆敢跟他抢他的零。
「小壹,你不单是来找我的吧?」
「......你怎麽知道?」放下酒杯,小壹的目光忽然不自在起来。
「别傻了,同居四年,我连你和小零身上有几跟毛都看遍了。你从刚刚到现在一直在看表,这麽没时间概念的壹,要不是约了重要的人,那可能这样子?」
小壹难得地有些不安,重新推了推眼镜。扶疏支颐一笑:
「是外遇吗?要我回避吗?至於封口费要另外给喔。」
「不......你的话无所谓,我只是不想让零也一道。」这话说得扶疏微讶,想平时小壹做什麽都要死带著小零,好像怕狗鍊一松他家宠物就会给人偷走似的。竟然有他想独处的时候,大色魔转性了?
「我约了......其实应该是他约我,林先生在这里。只是见一面。」
扶疏又是一愣,随即缓缓张大了眼睛。「林先生?啊,是你的......」
不安地搓著双掌,小壹彷佛忽然青涩了十岁,镜片下的眼神却一沉。
「前观护人。」
「可是......保护管束不是早就结束了吗?林先生也七年没和我们连络了,再说你现在早就是成年人,就算精神鉴定也......」
「所以说,只是见一面。」
也不管酒吧里禁烟,小壹很快恢复原先的冷漠,星火随烟雾缓缓弥漫:
「他只是想看看我过的好不好,零过的好不好,如此而已。」
注一D.H.劳伦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英国著名长篇小说作家,作品中最有名的当然就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啦!如果还是不知道那是什麽书,可以学小壹站在书店里翻一翻,就可以知道小壹当初知道真项後小零有多凄惨......
回忆之三:观护人......?
小零第一次见到小壹时,就是在一片鲜红之中。
「真可怜啊......」
「听说是凶杀案,真是可怕,没想到这种高级社区还会发生这种事情......」
「易先生夫妻还这麽年轻,他们的孩子也还很小,唉,一个八岁的孩子,恐怕只能送孤儿院了罢......?」
牵著爸爸妈妈的手,六岁的他还懵懵懂懂,易家那冰冷的、砖红色的大门如今也十分模糊,红色的霓灯在门口的警车车顶闪烁,好容易扑灭小火灾的消防队车身也是红的──就连穿著黑衣的父母,眼眶也给泪水给浸红了。
「让我们进去!」
「我是易声宏的好朋友,我们是易家夫妇的世交,请让我们进去看看那孩子!」
屋里的摆设,如今小零也不太记著,独栋精致的洋房已是面目全非,散碎的瓷器、翻倒的座椅......这些小零都不记得,他只记得那一片红:红色,全是红色,满地的嫣红,像盛开一地的玫瑰,一路沿伸到屋子的尽头。
「您是这孩子的亲人吗?」
「太好了,凌太太,你们总算来了!」
有人迎上来,有人匆匆离去,四周都是嘈杂声。
「我打电话给易夫人邀她参加今年的医院尾牙,家里电话却一直没人接,按了门铃也没有人来答应,我只好大著胆子推门进去,才发现门竟然没锁!没料到一跨进门,就看见易家夫妻俩......听警察说,是强盗闯了进来......」
「好在伊毅逃过了坏人毒手......可他就这麽一直站著看著,刚才社工人员来哄他,他还咬了他们,唉,可怜的孩子,八成是被父母的样子给吓傻了。」
「凌太太,凌先生,你们快来劝劝这孩子......」
鲜红的臂,鲜红的後颈,鲜红的发丝,小零抓紧妈妈冰冷的五指,却无法将目光从客厅中央的身影移开。那时他什麽也不懂,只知道小壹脚边依稀有两具盖了白布的人形,好多大人在他身边进进出出,有的拉他,有的对他视若无睹,有的蹲下来和他说话,那些人,也彷佛全是白的。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从那刻起,他就恋上了那片红。那片苍白的冰冷中,唯一炙热而疯狂的鲜红。
也或许从那刻起,他和小壹的所有缘分,都再摆脱不了红的诅咒。
◇
「......你又改变性向啦?」
「什麽叫做『又』啊?我从来就没有改变过性向好不好?还有这是观护人和他七年不见的保护者见面时第一句该说的话吗?」
虽然同居後听小壹抱怨过不下百遍,扶疏倒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他口中的「林先生」。本以为少年观护人该和法官差不多,都是些严肃古板的老头,等到对桌的男人不客气地抢过酒瓶,顺势连小壹的酒杯都一并侵占,一面打量她一面自斟自酌时,扶疏才知道自己全都想错了。
「现在的受都流行打扮得这麽像女人?」
「她叫叶扶疏!她是女的!」
「......伊毅,说真的,欺骗别人的感情不是好事,如果你现在犯下诈欺罪,已经不能适用少年事件处理法了......」
淡淡一圈烟草胡,替五官端正的男人增添几分江湖苍桑,眉目却很清秀,看上去只有三十岁出头,虽然扶疏从他的眼神和布满硬茧的手上看出这位大叔年纪不轻,但对今年二十六岁的小壹而言,两人年龄相距之近也令他惊讶。
「她不是我女朋友,我们只是同居!......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越描越黑,扶疏不动声色地挑眉啜了口酒。
「喔......『她不是我女朋友,我们只是同居』啊,啧啧,伊毅,你到底仗著那张脸蛋和床技遭蹋了多少良家妇女?」
不过可以看见小壹手足无措的模样,这点误会也算值回票价。扶疏坏坏地笑了笑,总算还有点同居爱,她伸出手来:
「你就是林先生?」
「林鸿禧,叫我大叔就可以了。」果然小壹的假绅士是这人教出来的,男人优雅地起立朝扶疏鞠了个躬,这才重新落座。
「你干嘛每次都硬要别人叫你大叔?明明就只大我八岁......」
话没说完,冷不防男人当脖子一勒,小壹给勒得连人带椅往前倾倒,硬是给林先生抱进臂弯里。扶疏吃了一惊,没想到光靠臂力就可以把小零丢来丢去的小壹,竟然也有任人摆布的一天,这该叫一攻还有一攻高?
「干,干嘛啦?」
「你和霖翎过得好吗?」
近距离凝视小壹半晌,林先生终於开口。扶疏发现,那双松黑色的眼睛里竟溢满父爱般的怀念。
「马马虎虎啦。」
被林先生望得一呆,小壹瞥过头,挣扎著坐回男人身旁的椅子,双手避祸似地放在膝头,装乖的模样倒和那副眼镜颇为相配。好久才挤出一句:
「你咧?最近分到什麽案子?」
林先生微微一笑,从小壹搁在桌上的烟袋里抽出一根新的,点燃後缓缓移离唇畔:
「我已经不做保护官了,前年考上了检事官,回去地方法院工作,在云林。」
「不做了,为什麽?」小壹一讶
「不为什麽,你是我最後一个少年犯。」
呼出一口气,三人间的空气顿时烟雾弥漫,林先生又是一笑:
「毕竟现在让人有成就感的个案,已经太少了。」
扶疏安静地听著两人对话。所谓观护人,她偷偷问过小零,是和对於未成年而触犯刑法的少年一种特殊处遇有关,叫作「保护管束」,保护管束不是坐牢,而是由法院指派一名少年观护人,定期和少年犯接洽,辅以就业、戒护甚至暂代亲职等各种工作。
『有点像私娼和妈妈桑的关系。』
『一点都不像!』
这是小零转述的某段不良大叔和不良少年的对话。
「还有......我结婚了。」
露出有点腼腆的笑,扶疏发现林先生笑起来也很好看。
「真的?那位小姐这麽没眼光?」
小壹难得抓到反攻机会,那能轻易放过,未料林先生又是一笑,閒适地在烟灰缸旁抖掉烟蒂:
「不是『小姐』。」
「啊?」这回是扶疏和小壹一起瞪大眼睛。
「我说,不是小姐。」男人笑得更高深莫测了。
小壹整整有五秒呈现石化状态,只比扶疏快一秒。
「等等......你不是说你们结婚了?可是我记得......」
「台湾法律吗?很遗憾,法律人偏巧是最不管法律在干嘛的种族。」林先生扬起唇角,那瞬间竟充满某种旁人难以理解的满足:
「我们在一起很久了,只比你和小零晚一点。从初中开始就躲躲藏藏,他父母管得严,思想也死板,我们一直等到他考上公务员,分发到台北後才开始同居,起先也是胆战心惊,处处怕人发现。其实......当初会选择你和小零的案子,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恕我冒昧,你是在上面还是在下面的那个?」
「伊毅,你知道,这种事情不重要,重要的是真爱......」
......一定是在下面。小壹将男人顾左右而言他的情状全部看在眼里。
「或许是和你们相遇,给了我和他勇气吧......伊毅,其实在那三年里,我一直很羡慕你和霖翎。」放下残馀的烟,林先生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小壹苦笑。「羡慕?你有被虐欲?大叔,说真的,如果你不好意思开口,我可以代你跟你的那个人说......」
「不是那种羡慕,」林先生瞪了他一眼,
「老实说,刚遇到你们两个时,我还以为你们的结局肯定是抱在一起跳日月潭;而有一阵子,我也有和那个人去超级市场买两包炭的冲动。你别笑,有的时候零和一,全无和全有,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他望著小壹的眼神,再看看扶疏,目光忽然变得无限温和:
「所以我很羡慕你,也很敬佩你们,你们终究选择不让一切归零。」
闻言沉默了很久,小壹忽地笑了起来。
「真要死,也不会到那种冷冰冰的地方死,」他露出堪称邪魅的笑容:
「如果我们有天选择让一切归零,我也会尽一切所能抱著小零,吸乾他的血,啃光他的骨,直到我们两个都筋疲力尽,谁也没力气把彼此分开,到时有也在一起,无也在一起,那才合我的性子。」
林先生重新吞云吐雾起来,不禁也笑了。
「听起来不赖。」
「很不赖吧?」
「......你们这两个变态!」
桌上的葡萄酒瓶,不知何时已悄悄见底了。
回忆之四:做还是不做?
小零常常说,扶疏的能够来和他和小壹同居,简直就是世上最大的奇迹。
从小和远赴美国经商,二十二年来面都没见几次的父母分开,扶疏由那位传说中的祖母一手扶养长大。据说这位年逾八十的奶奶拥有纯正日本血统,日治时代以官员家眷身分来台,竟和扶疏的祖父陷入热恋,闹到最後男方入赘女家,这才圆满了这段恋情。
这听起来多少有点大正浪漫风的故事,实际却害苦了童年的扶疏。别的女孩在街头杂货店吃冰、在儿童育乐中心坐咖啡杯时时,扶疏却得悲惨跪在刺人的榻榻米上,穿得像只活娃娃,研究抹茶的杯子究竟先往左转还是右转。
「我到现在走路,都还担心头上会不会有书掉下来。」
扶疏常如此叹息。由於祖母坚持不让她那「学坏了」、满口洋风的儿子污染她可爱的孙女,从礼仪到成为淑女应有的一切技艺,扶疏一律亲承教诲;一直到考上台北的大学脱离叶本家为止,扶疏还是那种买黑轮会向老板九十度鞠躬、第一次面见钢琴老师就双膝下跪十指贴地而把对方吓儍的古板少女。
据说一直到现在,祖母都相信扶疏到台北是学三味线,而不是小提琴。
如果祖母知道,现在的她不但和男人同居,而且天天被迫观赏少则一场多则无限的免费裸男秀,她会怎麽想?
「喔,拜托,奶奶她有心脏病,而且她已经快九十岁了。」
也因此,在扶疏每月例行写回本家的信中,小零是只小猫,而小壹是只公狗,以免她在电话里不小心说溜嘴也能塘塞是拟人幻想。而祖母的回信是:
「记得要帮小壹结扎,公狗很容易发情,即使动物也要守之以礼。」
而这封信,到现在还是小零津津乐道的笑话。
◇
「......睡了?」
小壹很善於判断小零的睡眠状况。每回小壹需索无度,零又亟欲睡眠时,小猫总会装死窝在床上,但无论小零再怎麽全身僵直屏息凝神,说也奇怪,小壹只不过这边摸摸,那边弹弹,就能让零在十五秒内迅速清醒投降。
「......没有,还醒著。」
轻轻扭开床头灯,室内燃起一抹氤氲的光晕。小壹不禁微微一笑,床上的人显然答得很不甘愿,头脸盖著看到一半的原文书,四肢蜷缩在床角,沙哑的嗓音充满怨怼之意:
「扶疏呢?」闷闷的,看来他的小猫真是有点生气。
「洗澡。刚突然下了场雨,我们都没带伞。」
惬意地放下手上大袋子,小壹从衣架上抽下毛巾,随意擦了擦发上水珠。小零嘟嚷著「喔」了一声,终於把书从脸上移下来一点点,露出两枚灵活的大眼:
「你和扶疏去吃宵夜?」
「是啊,去小酌了一下,在看书?」
单手五指攀上凌乱的床褥,小壹笑吟吟地作势往床上一坐。那知臀还没沾床,小零顿时脸色大变,抱起书来直起上身:
「等一下,停,停!不准动!哎......」
似乎牵动某种疼痛,小零翻滚一圈又倒回床上,两只猫眼却仍警戒地望向同居人,小壹依旧笑容可掬,枉顾零的阻挡抱膝一坐,动作十分君子。小零拖著睡裤在床上膝行,惊慌地收拾散落一床的书:
「你、你、你不要给我坐下来,不要碰到床,不准碰我的床,给我下去!」
「喔?你的床?我记得这是我们两个的床啊。」
「我,我管你是谁的床,反正你一碰到床就发情!啊,你坐到我的书了......」
看一个一百七十几公分的大男人一面心疼地抽起波特莱尔诗集,一面又像碰到瘟疫似地迅速躲开实在太有趣了,小壹兴味地微笑起来。
「我又没有怎麽样。」
「还没有怎样!你刚刚就怎样了!」泄愤似地整书。
「我保证今天晚上不会怎样,你累了嘛。」挪近一寸。
「你骗人,不要过来!啊......不,不准用膝盖压歌德,总之不许再过来就对了。」
「小零,你都不相信我。」
「谁要相信你,你才不值得相信!」
「我说不做就不做,我那一次说不做又做了?」
「每一次!每一天!你每次说不做到後来还不是兴致来了又插进来......」
「那是因为你求我做啊。」
「乱......乱讲!等一下,不要往右移,我的福娄拜,那是精装......还不是你每次都动手动脚,弄到我受不了才说不做,那跟直接做有什麽两样?」
「小零,你的意思是比较喜欢我直接做?」
「不是,反正不管怎样今晚你不准上来,我不准你做!」
「我说不做就是不做嘛,你到底要怎样才相信我不做?」
「你会做,你就是会做!反正那一次不做?」
「我今天就不做!」
「你刚刚就想做!」
「我没打算做!」
「你明明想做!」
「我没做!」
「你有做!」
「吵死了!再吵老娘把你们两个一起做了!」
浴室里传来石破天惊的怒斥。这间屋子的冲澡间回音效果良好,可惜隔音效果不佳,顿时整间屋子回荡著「做做做做做做做」的环绕音响,顿时令这对小情人噤若寒蝉。
「......忘记扶疏在浴室里了。」
「没关系......总比忘了她在练琴好。」
「打扰叶扶疏拉琴者死」,是这间屋子第一条不成文铁律。想起不知多少次从床上被满眼血丝的扶疏从窗口扔出去的情景,小零和小壹同时一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