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孩是你什么人?"
"同学。"
我们的话题几乎从不牵扯到煌,这是唯一的一次。老人喜欢讲他在乡下的儿孙,讲他如何带着他们在田里种豌豆。他说起话来有些无序,我静静地听着,很多时候却神游物外去了。有那么几次,我迫切地渴望能跟他讲讲煌的事情,讲讲他飞扬的黑发和白衣,讲他一塌糊涂的恶劣个性,但老人只是用平缓的语气继续诉说着他自己的故事,我一句话也插不进去。
"你接电话时的表情很......和你平时完全不同。"
煌总在电话里愉快地说着实习期间的种种趣事,细小到一个护士的失误或者一个病人的闲谈,我也就愉快地听。他问我有没有什么趣事时,我却总是无言以对。于是他沉默了一下,然后问我,"你过得还好吗?"
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的日子。
"你感冒了。鼻音好重。"
"天天都在喝你留的药,难喝死了。"
"傻瓜,不早告诉我,这种天气这么晚跑出来,你想变成肺炎是不是?快回去--左边第二个抽屉里有阿莫西林,吃两片,然后好好睡觉。"
"......你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快了,还有半个月。"
挂上电话,我跟老人道别,然后裹紧外套走出去。冷风吹得人鼻子涩涩痒痒,很想打喷嚏,但最终却不知怎么地,只有眼泪掉下来了。
论文最终完成的那天,我决定慰劳一下自己。拿着饭盒去食堂里打了几样好菜,一个人坐到梧桐树下的石凳上慢慢地吃。盒盖就搁在一边,半透明的,上面画着个扛着萝卜的兔子。小径上不时地有医学系的学生来来往往,一色的白衣和飞扬的黑发。煌总是笑着说,他们这个学院中的人全都是"白衣恶魔",半夜里躲在停尸房吓人,又或者是拿些泡过福尔马林的不知什么东西的内脏去吓唬女学生。他也曾经吓过我,比如说拿一只泡着胚胎的广口瓶换了我桌上的笔筒。我吐得好几天吃不下饭,结果他亲自给我煮了粥,说是补偿我。老实说他的手艺并不好,但相对于这个年龄的男生而言,能煮熟已经相当不错了--他并不是学烹饪的。
校园里的夕阳非常美,我找不出一个恰当的词来形容。金红?金橙?那种纯粹厚重的颜色让人觉得感动,仿佛是相隔几个世纪,几十个世纪的苍凉。我知道这个时候实验室里不会有人,只有一堆冰冷的金属机械,上面洒满橙红色的光。许多时候我喜欢这个时候一个人过去摆弄它们,小锤敲在上面发出没有温度的声音--于是,世界变得无比空旷。
煌说过,夕阳是天空的挽歌。我并不知道一个满脑子都塞着肌肉骨骼血管的家伙怎么会忽然变得这么诗意--或许,这就是自然的力量。
然而我和煌所学的东西,都是力图与自然抗争的武器。
"绝不能相信有神。"煌是这么说的,"否则医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不过他并不是无神论者。对于许多事物他都抱持着模棱两可的暧昧态度,包括事业和爱情。他学着他并不喜欢的专业,却成为学院中唯一一个取得保送资格的研究生;他经常更换着女朋友,却从没有认真对待过她们--当然,他也并没有存心伤害她们的意思。
"很多时候你的期望和事实的结果是相反的,越想着不能伤害某个人就越容易伤害到他,还不如听其自然发展--当然,我从不主动提出分手。"
他笑起来,眼睛里是医生的冷酷,但笑容很温暖,就像是五月里柔和的夕阳。
没有伤感曲调的天空的挽歌。
煌回来的那天下着大雨,火车误了整整三个钟头。我坐在站台的长椅上等,狂风夹着硕大冰冷的雨滴扑进来,把我手中的报纸打成一团纸浆。这个城市的车站年久失修,水泥的地面上尽是大大小小的裂痕。我身旁只有一个卖茶叶蛋的老人,披着一层薄薄的塑料布,在风雨中蜷缩成一团。他的炉火早就熄灭了,剩下一滩黑乎乎的炭泥。后来有个女孩撑着一把伞冲进来,奶白色的长裤上溅满铁道上的煤渣。她有着一头长长的黑发。
我认出她是那天那个与男友告别的女孩,在我送走煌的那一天。
"你来接你的朋友?"
我点头。"你也是?"
"不,我们分手了--我来接我妹妹,她要到这里来玩。"
我真的并不知道这座城市也可以作为旅游的目标--其实我对它并没有厌恶,它只是与我的生活一样仿若淡薄的水。
然后火车来了。中间可能有很长的时间,但那个女孩儿一直不说话,于是我也不说。时间在沉默中不知不觉地流逝掉,远远地就传来了车轮与铁轨磨擦的声音。
煌看见我的第一件事就是用他的外套把我包裹起来,只片刻间那件白色的外套上就沁出了大大小小的水印。他固执地不让我帮他拎东西,雨水扑进来打湿了他的头发和眼镜,那件衣服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看看你全湿透了!在大厅不就好了嘛!快回去洗澡换衣服,否则你肯定会得肺炎!"
他是很优秀的医生,而我对这方面一无所知,所以我无法说任何话。我老老实实地跟着他走出车站,拦了一辆出租车。一路上雨水顺着车窗不断地下滑,就像某家咖啡店临街的窗。我很喜欢那种隔着水帘的景象,一切都变得若隐若现而面目全非,令人情不自禁地怀疑,窗的另一边除了影子,什么都没有。
结果,我真的得了肺炎。
煌真的是很优秀的医生。
我躺在病床上打点滴的时候,阳光很好。护士并不美丽,但是温柔和蔼。煌似模似样拿着药方颠来倒去地看了半天,指手画脚地评论,她也并不生气。在煌出去买午餐的时候,她也正好空闲下来。
"那个男孩是你的同学?"
"是。他是学医的。"
"难怪对药方有那么多意见--这样的男孩现在可不多见,大学生们生了病没人问,一个人跑来打点滴的也不在少数,你这同学真是个好人。"
我盯着手臂上的血管。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流着鲜红的血的地方,呈现出的却是淡淡的青蓝。煌很喜欢拉住我的手,把袖子捋上去,用手指顺着它们滑下来。他的手指修长而干燥。
"他是个好人。"
阳光落在透明的玻璃瓶和塑料管上,折射出点点的碎金。梧桐的叶不知不觉间已经有手掌那么大了,五月已经悄悄来临。
"午餐来了~~你单手行吗?用不用我喂你?"
"你去死!!"
那一年,我上大三。整整二十岁。
-Lament (中) 完-
大四的那一年,一切都变得疯狂,就连时钟上的两根指针,也像不要命一样地飞速旋转。我在是否要考研的两难抉择中挣扎,却得不出什么结果。生活变得简单而忙碌,图纸、图纸,到后来一切都只剩下图纸的白色与蓝色。我已经没有时间去和看管墓地的老人闲聊,也没有时间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去墓园中散步,只是偶尔地,在某些因为失眠而不得不早起的清晨,站在阳台上远远地眺望红日的初升。那景象非常奇妙,有种让人说不出来的震撼。淡金色的光芒慢慢地,慢慢地没过一方一方灰白色的石碑,就像是新生和毁灭的联姻。
煌说过,从医学院的研究生部最高的那扇窗户看过来,就可以看到我们教室的紧闭的窗帘。有时候,当太阳不是很高的时候,就可以看见窗帘上映着的来来往往的人影,就像是一出无声的皮影戏,我是演员之一,而他是唯一的观众。
我说,你实在该去当一个诗人。
"诗人在我的字典里等于疯子。"
"啊......那医生呢?"
"与天使和恶魔都只有一线之隔的高等生物。"
他说得非常认真,随后却跟着我一起少有地放纵地大笑。初夏的校园明朗、鲜亮,他的黑发上沾着几团绒绒的柳絮,一身的白衣在阳光下亮得有些耀眼。我忽然想起一个不知从何时何地听来的传说--天使的羽毛落到地上,就会变成光,所以那站在神的右首的至高无上的天使有着十二支光的羽翼。
后来我也学会在每个傍晚站在教室的窗前远眺医学院的大楼,许许多多的方格小窗都挂着相同颜色的窗帘--那种经过无数次水洗之后的灰白的淡蓝。夕阳的光会从最高层的窗户慢慢地慢慢地往下移动,有一些边缘轮廓模糊不清的黑影在上面晃动着,有时甚至依稀能分辨出高大的药品架。我知道那些黑影中必然有一个是煌,他在某一个窗口的某一条灰白的窗帘后面欣赏着他中意的剧目,但我终究不能确认他究竟在何处。
然而我在看着他,正如同他在看着我一样。
研究生考试结束的那一天,我本来想撕掉所有的图纸,一些被压抑在内心深处的破坏的欲望一度疯狂地奔涌,但最终我将它们锁进了柜子的最底层。如果考不上研究生,我将一辈子都不再去碰它们--一切都与我没有关系了。那个柜子里还有一些曾经的文稿,考上大学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带来,但在几次搬迁之中丢失了许多,剩下的则成了老鼠们温暖的床垫。然而我并不在意,小时候细心编织的可笑梦想早已在时间中碎了个干净,即使没有梦人们也依然可以活下去,也许,还能够活得更好。
我只是有一点微不足道的茫然。
锁上柜子以后我到阳台上去,西边的白桦林已经长得又高又茂密了,夕阳的光已经不能如从前一样毫无阻碍地穿过。煌在楼下向我挥着手,我知道他一定在叫我的名字,但是声音透过许许多多层厚重的空气传到我耳边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就像是古希腊那位跑着回去报捷的勇士,倒在离故土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忙了这么多天,去吃个饭吧,我请客。"
于是我就和他并肩走在傍晚的人行道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谁也没说去哪里,只是顺着一条陌生的路缓慢地不停地走着,他手舞足蹈地讲述着种种趣事,有几次不经意地将手臂搁在我的肩上,就像是水要从高处流下一样地自然。我默默地听,一如每一次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一样。
"你以后......打算怎样?"他忽然问道。初上的霓虹灯光落满他的白色的衬衫,弥散着湿热的橙红色气息。
我的呼吸忽然变得艰难。
"怎样?又能怎么样呢?"
"什么叫又能怎样?考研?考博?或者出国?"他瞪大眼睛看着我,"难道你完全没有考虑过吗?"
这样就很好,就这样上着大学,住在墓园和白桦林的中间,坐在教室最靠边的角落里听讲,在夕阳西下的时候眺望医学院的大楼。每一天每一天地看着煌飞扬的黑发和白衣,听他讲似乎永远也讲不完的趣事,或者是在空无一人的图书馆中,他津津有味地读着医学图书的时候忽然执起我的手臂,用干燥而温暖的手指划过那上面青蓝色的血管......
我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煌似乎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但恰巧有一辆汽车呼啸着驶过,我转过头去看那扬起的沙尘,再回头的时候,他已经换上惯有的浑不在意的表情,指着远处街角的一块红色的招牌说,就是那里,那里的荷叶饭和竹筒饭都很好吃。
有一瞬间我忍不住想问他对将来有什么打算,但是我把到了嘴边的问题和着清香的米饭一起咽下去了,滚烫的感觉顺着喉咙一直滑进胃里,眼泪不知怎么地就落了下来。
时间就是一切的挽歌。
煌说这句话时已经是一家大医院的正式的医师,然而却仍然有着随性而行的举止和放荡不羁的笑。淡蓝色的工作服穿在他的身上显得很清爽,但却让我无端地想起它们洗了无数次之后将会浮现出的蒙蒙的灰白。我依然在等待研究生考试的结果,暂时地找了一份兼职的工作。几乎每个下午,煌都会趁检查病房的时候偷偷地溜出来,在我回家必经的一家饮料店里喝饮料,有时候是柠檬,有时候是红茶,还有时候是浅浅的一杯汽酒。看到我来他就会走出来,陪我走上一段路,一直走到医院的后门口,再偷偷地溜回去。途中会经过我们曾经划船的湖,湖面上远远地有一些小小的游船。煌就指着其中的一艘,嘴角带着顽皮的神气。
"那艘船里的两个人正在看我们,一个在告诉另一个说:夕阳就是天空的挽歌。"
我笑起来,半真半假地相信了他的话,许久以前我们就曾经坐在船上看桥上的人,所以现在也一定会有人在看着我们。
"睡不着的时候就听钟的声音吧,一个夜晚会在着滴滴答答的声音中慢慢死去,然后是一个白天,接着又是另一个夜晚,最后就会是听钟的人。每一件东西都在这样的声音中慢慢死去,在时间流逝的声音里--时间就是一切的挽歌。"
煌扶着桥的栏杆,目光凝聚在深色的水面上,夕阳借着水面在他淡蓝色的外衣上染上粼粼的波光,他的身影又轻又薄,仿佛要被那颤抖的光芒融化。我不知道他那许多纤细的感触究竟从何而来,那样明净的眼神之中又哪里会有如此深沉的苍凉,就好像一片灰黑色的荒野上忽然飞起一只没有牵线的色彩斑斓的风筝,美丽的震憾带着细小的令人战栗的因子在空气中四下飘荡。
"吓到你了?"
"不,哪有那么容易。"
他大笑起来,搁在我肩头的手臂紧了紧,我几乎听得见关节里轻微的响声。
拿到南方很远的地方的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是在一个下着雨的早晨,那个学校的工程学院很著名。通知书并不华丽,简简单单的白色卡纸上印着学校的主楼,淡蓝色的,环绕着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姹紫嫣红的花。另一面有我的名字和录取的院系,用很温和的行楷写在刻板的印刷字之间,上面盖着鲜红的印章。我对那个城市的印象非常模糊,只知道它靠近海并且四季如春,小时候似乎去过,又似乎是在电视中看过,邻海的公路上有很多高大的椰子树,越过密密的灌木,就能看见淡金色的沙滩。好像也并没有太大的喜悦,只是一下子轻松起来,轻得飘飘荡荡找不到可以依靠的边界。
我终于有了借口可以逃离这个城市。
我给煌打电话,把这件事告诉了他,只是因为想不起还可以告诉这个城市中其他的什么人。煌在电话那头"啊"了一声,我几乎可以想象出他伸伸舌头一脸惊异的模样,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嬉笑着叫我请客,我默默地点头,忽然想到这是在打电话。
"你刚才点头了,是不是?"
线路不太好,煌的声音在话筒中有点瓮瓮的,就像站在一条长长的隧道另一头,每一句话都有着闷闷的好几重回音。
"你怎么知道?"
他嘿嘿地笑着不回答,然后说:"晚上我去找你,可别赖帐哦!"
我拿着听筒站了很久,听着里面短短的鸣音,雨仍然在不停地下,街上的行人躲在五光十色的伞下,仿佛漫无目的地在雨中行走。偶尔飞驰而过的汽车将泥水溅在电话亭透明的玻璃门上,褐色的泥浆慢慢地滑下去,就好像无数只苍白无力的小手,慢慢地从一直以来攀住的唯一的依靠上松开、滑落。
我突然地觉得有一些恋恋不舍。
我带着最简单的随身物品离开了这个城市,比来的时候更加简单。煌没有送我,所以我就和来的时候一样,自己一个人去了火车站。其实带走的东西原本会很多,因为是煌帮我收拾的,不过收拾到一半的时候他被一个急诊电话叫走了,我就自作主张地拿掉了很多东西,包括零食、杂志和另外一些零零星星的物品,最后我看见箱子的最底层放着一只饭盒,天蓝色的,半透明的盖子上画着一只扛着萝卜的兔子。一只透明的塑料袋很整齐地套在上面,连一丝细小的皱摺也没有。
我忽然忘记该怎样呼吸。
路过墓园的时候我进去和看门的老人告别,告诉他我要到别处去上学了。老人用不能理解的目光看了我许久,仿佛觉得留在这个城市里上学、工作才是天经地义。我曾经住过的那幢房子现在已经空了,我也不知道多久以后才会有人再来住,而他们又能够再住多久;这个老人又能在这里再寂寞多久,又或者从某一天开始,永远地留在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