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育民深吸气,忍住出手打人的冲动,明白了青云消失的理由。
馆长其实是好意。他听说江育民一早来就头痛欲裂,特地来看看。
经了刚才的恶梦,又见了青云,江育民实在是无力继续,接受馆长的提议,早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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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阳光从来没这么刺眼过。江育民拖着脚步走进地上铁站,只觉一阵阵冷汗把短袖衫粘在身上,极不舒服。
"江育民!"
他随声抬头,意外看见谢军正隔着铁轨在对面站台上冲他愉快招手。见引起江育民的注意,谢军笑着快步赶了过来。
"才说过要你再来家里玩,就碰见你了。真巧!"
江育民勉力点头回他一个微笑。
"怎么这么早下班了?"
"啊,今天有点不舒服,早退了。"
"你没事吧?"
江育民笑笑摇头,反问谢军。
"那你呢?下班了?"
谢军微微皱眉,稍带困扰。
"嗯。爷爷有些不舒服。"
"他怎么了?"
江育民有些诧异,昨晚老先生还很精神。
"其实说起来也挺巧的。"谢军抬眼望着江育民。"昨晚爷爷才讲了他小叔的事,今天早上就接到国内亲戚打来的电话。"
"国内的亲戚?"
"是啊,早些年联络上的,一直有通信,打电话。今早打电话来的人我叫他堂叔。跟爷爷聊着聊着也不知怎么的,话题就绕到谢家的老屋上面去了。"
"老屋?昨天晚上说的那个地方?"
"是啊。"
谢军叹气,轻轻转了半个身,视而不见对着被磨得雪亮的轨道。
"本来那屋子早就卖掉了,跟谢家也没什么关系了。可偏偏我这个堂叔有个女儿是建筑师,正好她负责设计的房子的地点就在谢家的老屋。她开始也不知道,直到五月底的时候工地出了事,跟我堂叔提起,才知道以前那是谢家的房子。堂叔也就当个趣闻讲给爷爷听,谁知道说到他心病上去了。"
"五月底?工地...出了什么事?"
江育民强忍着没把手压到剧烈跳动的心脏上,而在身侧紧握成拳。
"挖地基的时候,工人们发现一具白骨。"
"白..."
"是啊。当时就报了警。法医看了后才知道早死了很多年了。"谢军伸手轻抚眉尖,带丝无奈。"堂叔还把细节都告诉爷爷了,说是死者是年轻男子,死因应该是他杀,因为在肋骨上有利器擦伤的痕迹。"
江育民用力咽下一口口水,脑中不由自主地重现那身着月白色长衫的身影。远远的,他应搭乘的列车出现了。
"啊,你的车。"
"别管那个了。你还没说完呢。"
谢军侧头凝注,把江育民的焦急不耐尽收眼底。
"你怎么了?"
"不...不,我没什么。"江育民意识到自己太过焦躁的语气,急忙扯开笑容掩饰真心。"只是现在我有这对玉挂,就想多知道些有关的事。"
谢军点头接受解释,继续讲述。
"光这些爷爷也不至于不舒服。还有些别的。那些工人里有个人对卜卦算命之类的东西很信,自从挖出白骨之后就一直说有什么不对劲儿。结果他跑去找他平常总问迷津的什么神人,把当时的情景讲给那人听。那人一听就说他们破了什么符咒,挖出白骨的同时也放了不干净的东西出来,绝对会妨碍工程的进行。"
谢军长长叹息,苦笑摇头。
"堂叔只当是个笑话讲给爷爷听,谁知爷爷一听就上了心,一直追问挖出白骨的地方。后来堂叔答不出爷爷的问题,就把他女儿叫了来讲电话。我本来在收拾东西准备上班,只听见爷爷的声音越来越大,赶忙问怎么了。爷爷就站在客厅里,手里拿着话筒也没在听,只冲着我叫,说他们挖了小叔住的院子,找到了小叔的尸骨。"
谢军顿了顿,等着出站的列车离开。江育民茫然看着一节节渐速闪过的车厢,脑中一声声只在重复,弄错了,弄错了。
"后来他冷静些,又说不可能,小叔是病死的,早风光大葬了。看他好象挺平静的,我就上班去了。谁知道刚才家访护士打电话来,说爷爷一个人躲在屋里哭。"
"他...他没事吧?"
"不知道啊。所以要回去陪着他。这一段我们都累了,也许该出去玩玩散散心。"
江育民勉强收回心神,安慰地拍拍谢军肩头。
"这主意不错。出去走走也许就看得开些。"
"嗯。真不好意思,每次都对你吐苦水。"
谢军脸色微红。江育民摇头,想说些否定的话,松了口气发现谢军该搭乘的列车出现了。
"别想太多了。啊!你的车来了。"
谢军偏头看见列车,轻叹一声,转头对着江育民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笑了笑,柔声再次道谢,回身赶车去了。
目送载着谢军的列车离站,江育民再也撑不住脸上僵硬的笑容,瘫坐候车椅上。
明知在这光线强烈,人声吵杂的地方,青云那一缕幽魂无法出现,他还是无法克制自己,于脑海中一声声呼唤前生恋人。
谢军一说谢家祖屋工地出事了,江育民就有些预感,七十多年前的如迷往事又多拼齐了一片。
那白骨的主人不是他懦弱的前世,而是失踪的青云。
是江育民那永远带着阳光笑容的旧年恋人。是疯了的谢允峰无望等待着的魂魄。是被杀害,被埋葬,被封入暗无天日地底的沈胜文,李玉堂。青云。
江育民慢慢把头压上蜷起的膝盖,双臂弯曲,死力夹在耳边,却仍止不住震撼全身的颤抖。他拼命想憋回抽噎,却发现不只泪水,连脸部肌肉都早已不受控制。他忘了身在何处,也不再在乎。充斥他脑海的只有一个念头。
怪不得刚刚在图书馆内,青云听到他重复当年任性誓言,会无限悲哀。是的,他前生大概只剩足够勇气实现了一个愿望。他缠住了青云。他无法逃离魔鬼般的父亲,却用父亲的手,缠住了青云。缠住那一抹自由的灵魂,将他从天上云变成了地下鬼。
有人轻触江育民肩头,似乎问他怎么了。江育民的回应是催心沥血的哭泣声音。他终于明白了青云在图书馆里那几个无声的字。
...不是...又被你缠住了吗?
坐在地铁站台上,坐在无数来往行人中,江育民绝望发现,他与前世的自己竟做了相同的事,而少时脑中不断叮咛的声音并没有能够阻止他重蹈复辄。
因为建筑工程终于破封而出的青云,终于可以离开的青云,被强留世上。是江育民过于激烈的思恋执念,于七十多年后再一次将那抹灵魂紧紧缠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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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育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家里的。他只模糊意识到身在中国风的二楼客厅里,坐在高背靠椅中,痴痴凝望墙上青云的画。
被遗忘的前生往事慢慢浮出记忆之海,让他有种喝醉的错觉。
这幅画是有次青云醉酒后胡乱涂鸦之作。他带着略现傻气的笑容,备好纸张笔墨,边想边说边画出愿与谢允峰共度余生的地方。
屋里摆着的家具是和谢允峰一起买回来的。他原本和戏团人同住,认识允峰后才吵着闹着搬了出来,为的是两人难得的相聚。
至于那玉挂,那玉挂...
江育民闭眼细密回想,却发现毫不记得那对玉挂的来历。他托着又开始疼痛的头,静静落下泪来。
从开始有梦到现在,七十多年前的旧事愈发清晰,他愈发厌恨软弱前世,却愈发弄不清自己和谢允峰的分别。
为什么会有转世投胎这种事呢?难到不是为了于灵魂深处记取前生的做错,在今生改过吗?为什么明明记得前世错,明明有日夜警惕自己,却还做出相同事情?自己的灵魂在经历两世后,竟没有丝毫改变吗?那青云,被自己发誓要生生世世缠住的青云,无法逃脱的青云,又以什么心情留滞人间?
青云,青云,青云。
江育民哽咽呼唤,紧闭的双眼没看见淡淡于房中出现,脸带温柔无奈哀悔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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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育民愕然发现,不知何时他竟已进入梦境,嵌合在了谢允峰体内。
谢允峰坐在床边环视阴暗房间,右手神经质的松松紧紧按压收拾好的包裹。
终于要离开了。
青云托人捎信来,已买好傍晚离京的火车票。他并没说目的地,只说一切都会顺利。
谢允峰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走着。他已告诉母亲这个计划。想着她脸上露出多年未见的少女般快乐向往笑容,谢允峰也忍不住笑了。笑容刚上脸,他却突然想起那具倒在血泊里,于瞬间失去生命的年轻躯体。抖着手,他捂住嘴,怕听到象泡沫一样涌上喉的疯狂紧张笑声。
不,这一次不一样。不,绝对不一样。
谢允峰闭了闭眼,喃喃自语,拼命安抚越来越不宁定的心。母亲到底在干什么?怎么行囊还没收拾好吗?
门上忽然传来敲击声。谢允峰长长吐出一口气,拎起床上包裹,冲过去一把打开门。
"您可真慢..."
余下的话他吞回了肚中。恐惧慢慢填充原本满涨紧张向往快乐的胸腔,让他无法呼吸。他的眼越睁越大,直到可见眼白。
"怎么,见了我也不请安哪?"
"不...不...不对,你不在这儿。你不在..."
话一出口,谢允峰抖如秋末枯枝上最后黄叶,身上所有力气都被抽走,象稀泥般瘫成一团。他勉强抬着头,透过遮迷视线的水帘绝望看见从那男人身后探出头来,一脸罪恶感的,被他称为母亲的女人。
"峰儿...咱们...我,呃,你...怎么...怎么逃得掉呢..."
谢允峰颓然垂首。这一次,他再也压不下狂涌上来的疯颠笑声。笑声由小变大,他由低头变仰头。他笑得太过厉害,以至于满眶泪水奔流而下。
男人有趣地研究他,伸手不重不轻地括了他个耳光。
"想说那年杀了那家伙,你也该学乖些,才放你们在这儿没管。竟然胆大起来了,不但跟个戏子胡天胡地,还敢想着带这女人一起逃。"
男人扶着谢云峰下巴,把他脸扳起,大拇指轻轻摩挲他沾满泪水的细致肌肤。
"怎么说哭就哭了呢,哪儿至于这么伤心。我以后还是一样疼你的。别担心。那,去跟那个戏子说,说你没法同他走。"
谢允峰死死盯着男人,不发一声,连哭声都停了。男人似乎有些惊讶,偏头想了想,突然笑了。他把身子蹲下来,平视谢允峰。
"你这小贱人,还想什么好事那?你还以为你真长大啦?还以为这次这人不一样啦?真是,太天真了。还是我把你保护得太好了?"
男人刻意扯出一丝冰冷算计笑容,用双手捧住谢允峰的脸,一寸寸靠近,直至四唇几乎贴上。
"别做梦了。他只是个戏子。是亲生父亲都不认他的戏子。他能带你到哪儿去?我连你们的目的地都知道。那小子妄想着带你去上海,再出海去香港。真以为我这商场阎罗是吃素的呢。呵呵,很惊讶吗?也不细想想,要不是我够宽大,由着你把这生的胡闹都聚到这一年里面,让你开心开心,你怎么能和那戏子好上这么久。看,我多疼你。"
说着,男人微嘟嘴,极快极轻地亲上谢允峰双唇。
"嗯,果然跟以前一样甜。"
谢允峰合上眼,和江育民一起沉沦黑暗,拒绝再感受这混浊世间。
"别以为闭上眼就逃得掉。这次,一定要让你彻底学乖才行。来吧,陪我到底吧。我发誓,一定好好缠着你,再不放手了。"
谢允峰只觉身子一轻,而心却沉了下去,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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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育民在梦中发出惨烈叫声,身子由椅子上滑到地上,头从左甩到右,泪水沾湿地板地毯。他醒不来。
青云焦急坐在他身旁,伸手想打醒他,却只一次次无奈看着自己一日淡过一日的手穿过他身子。他最终停下动作,怜惜看着曾被自己深深爱过、怨过,却永不能忘记的恋人。这七十年来从未停止的疑问原来是这样的答案。原来有这层苦难。原来当年是自己没能保护柔弱的恋人。而现在,更无法阻止眼前为了深爱着自己而努力变坚强的爱人,坠落记忆深渊。
他缓缓前倾,把如空气般的身子没入江育民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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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再想了。别再做这些重现往事的恶梦了。七十多年前灵魂无法离去,为了你的牵记。六十多年前,没能转生,为了那臭道士的鬼符咒。而十几天前,误了时辰,是为了你洒尽孟婆汤也要记得的依恋。
够了,什么都够了。醒来吧。此生是已错过了。把我忘掉吧。把这一切忘掉吧。你已转生了啊。开始新的一生吧。
我等你。在奈何桥上等你。然后咱们一起洒掉那劳什子孟婆汤。我发誓。下次轮到我,缠住你。死死缠住你。再不让你飘零。
醒来吧。我爱你。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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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阳光透窗而入,照着青云慢慢变淡,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