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育民安静了下来。他依然没醒,眉头依然紧皱,但泪已停。
++++++++++++++++++++++++
谢允峰木然伫立青云门前,手举在半空太久,以至于肌肉都酸了。大概只能称之为心有感应吧。明明他没敲,青云却突然打开了门。
"允峰!你可来了!快,快进来。"
青云拉住情人往门里带,忽然又停下。
"咦,你母亲呢?"
"她...不能来了。"
"怎么了?"
"她...不想离开北平。"
"可是..."
谢允峰深吸口气,抬头微笑。
"不让我先进去吗?别担心她。那人不会对她怎样的。"
青云担忧看他一眼,还是依言拉他进了门。
"火车还有一个钟头才开。我写了封信给大哥他们,就在那边桌上。你看看行不行。"
青云背对允峰在鼓捣着什么,头也没回地随手一指。允峰一笑,展信读了起来。
"嗯,这样可以了。"
"那就好。"
青云转过身,笑嘻嘻望定恋人。
"允峰。"
"嗯?"
"咱们就要离开了。"
"是啊。"
允峰斜倚桌边,强打着精神,无法收起唇边微笑。他诧异想着,平常最警醒的青云竟看不出自己的不同。
"我都计划好了。咱们先去上海,再从那里去香港。之后嘛,咱们慢慢商量就好。"
侧头听着,谢允峰的心一点点成冰。
"青云。我有话问你。"
"说啊。"
"你还记得吗?你说过会缠住我。"
"当然。这不正是我在做的嘛。"
"你也记得吧?我说要是你缠不住我,我会缠住你,生生世世不放手。"
"记得。你怎么了?"
"你也笑着答应了呢,对吧?"
"嗯。"
青云立直身子,眼里有丝犹疑。
"你是认真的吧?不后悔吧?"
"到底怎么了?怎么这样问?"
"没怎么。只是突然有些担心。怕你不肯实现诺言了。"
青云定定注视他,良久无言。谢允峰仍是微笑着,手却缩回袖管中。那里面,有个冰凉的东西,曾带给他无数恶梦的东西,刚刚被那男人塞进他手中的东西。
"允峰。"青云终于开口。"你知道的,我今生再不可能爱别人了。若没有你在身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那些个话,都是我的真心。再也不会后悔的。你别害怕。我会一辈子陪着你的。"
说着,他缓步上前,背在身后的双手伸到允峰面前,脸上是邀功般的孩童笑容。
"那,这是前一阵子碰巧买到的,正合咱们两个。记得吧,我说你是我这生知..."
青云没能完成他的句子。他暴睁双眼,不敢置信瞪着面前人,再极慢极缓把视线下移。
血色斜阳中,一把雪亮短刃深深插入他胸膛。而握住刀柄的,是静静哭泣的谢允峰。
青云很想笑。事实上,他有抽动嘴角,才发现连笑的力气都没了。他伸手想摸摸允峰,却忘了手中的那对玉挂。听到它们摔在地上的清脆声音,他才反应过来。两人都循声望去。
刻着高山流水两知音的一对玉挂,躺在地上,渐次被一滴滴血遮盖了。
谢允峰放开刀柄,踉跄后退,撞上桌子,发出刺耳声音。
青云忽地苦笑,深吸气用力拔出短刃丢开,跟着自己也摔倒。随着短刃出来的,还有他的血,他的泪,他的痛吼。
"就!...这就是!...就是你的缠住我吗...!"
短刃划过空中。上面的血四下飞散,带着温度粘上谢允峰冰冷脸颊。他颓然跪下,视野瞬间全红。
"我...不是...我..."
他半疯狂晃着头,眼睛已失焦。
青云躺在地上盯着他,眼中神情从恨到怨至怜悯,终成悲哀苦涩,及再抹不掉的深情。他奋力伸手抓住允峰,鼓足力气大喝。
"不要哭!别再软弱了!你要坚强啊!"
他停下喘了几口气,哆嗦着声音继续。
"你起码欠我这么多吧...对不对...对不..."
他停了口,松了手,但至死也没闭上圆睁双眼。
四合的暮色中,身着月白色长衫的男人推门而入,抱起半疯傻,紧握玉挂的谢允峰,轻笑着离开了。
+++++++++++++++++++++++++
江育民知道梦境都结束了。自那天起,谢允峰再没有了新的记忆。
他眼皮颤抖几下,最终还是不情愿地张开眼。
波士顿正沐浴黄昏艳丽色彩中。穿窗而入的光线为室内所有家具染上古老神秘气息。那曾存于某年代某地方的,被自己无知丢弃的,旖丽风光。
他试了几次,才撑起疲倦欲死的身体,一步挪过一步,向屋外走去。
没任何理由的,他来到公车站牌下,茫然和一群下班的人专心等车。
从遥远地方传来的呼叫把他从半梦游状态唤醒。他扭头,讶然注视安东飞奔而至。明明是今生情人,现在看去竟似往世过客。对着急切诉说的安东,江育民笑了。他伸手摘下玉挂,递给突然变傻的安东。想了想,他凑上去,最后一次吻了他。四唇交缠间,他说了声谢谢。
登上适时进站的公车,江育民恍惚微笑。是得谢谢他。若不是那对曾沾血恨的玉挂,怎会知道这世上原来有个青云。
他随意选了个站下车,随意走在安静小区里,随意找了个路边长椅坐下,随意想着前世今生这所有理不清,放不下的纠缠。
一辆校车晃悠悠停在他面前。一堆大概是野游回来的小学生跳叫着跑下车,飞奔回家。一个走得很慢的女生边从前面绕过校车,低头专心系着胸前蝴蝶结。校车慢慢收回停车信号。一辆从刚才就不耐催动油门的BMW跑车发出咆哮绕过校车,车轮磨擦地面,产生刺耳噪音。女孩儿霍然抬头。校车司机大吼。跑车主人恐惧张大眼。
江育民笑了。被大力撞出去的身体于空中飞过。
从这个角度,以这种速度看到的漫天晚霞,真的是太漂亮了。
+++++++++++++++++++++
他在街上走着。古色古香的街道上连一个人都没有。他越走越快,毫不犹豫转过一个个街角,到最后已是在狂奔。
他喘着气停在一扇门前,举起手,又放下。再举起。又放下。
这门后,真的有他寻了两生的东西吗?
一定是心灵感应。因为他明明没敲,他却一把打开了门。
渐起的雾中,两人相对而笑,用力牵紧了手,一起迈步前行。
江育民于二十二岁的夏季,如愿以偿置身于波士顿这座大学城中。
他在学校住下,快乐地适应截然不同的文化。在学期结束的时候,他交到此生第一个男友。
男友是第三代欧洲移民。高鼻碧眼的他无限眷恋着开朗倔强又有些任性的东方情人。让他惊喜不已的是东方情人好象永无止境的欲求。不管什么体位,做多少次,他都不会厌烦。因而当情人毫不眷恋从他生活中消失后他还常会回想那段快乐时光。
他清楚记得改变发生在情人进入研究院第一年结束后,一个很普通的早上。
"喂,起床了。"
安东一把掀开薄被,露出下面一丝不挂的情人,及他身上触目惊心的青紫瘀痕。
江育民眨了眨眼,想伸个懒腰,却立刻停止动作。
"怎么了?痛吗?"
"假好人。还不都是你害的!"
江育民不爽地瞪了他一眼。
"是你让我用力再用力啊!"
安东无辜地眨眼,伸手帮情人下床。
"昨晚你真象野兽。"
"野..."江育民慢慢站直身体,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今天晚上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野兽!"
"我说错话了!请您原谅!"
"哼!"
昨晚两人玩过头了。因为江育民刚放假,又是在安东僻处郊外的房子里,所以他们任凭欲望带领,疯狂攀爬快感高峰。江育民酒喝得多了些,没力气反抗,而被安东压在身下,还被涂抹了催情剂。光是想到情人光裸着身子不停扭动,请求他用力刺穿后庭不必温柔,就可以让安东再次硬起来。一想到这里,他不由色色一笑,跟着情人去餐厅用早饭。
"走了,动作快点。不是说你朋友的店今天开张吗?!"
吃过早餐,已经恢复体力的江育民在门边不耐催促,甩着手中钥匙。
"是是是。"
安东忽然发现最近说这个字的次数正成倍增长。他摇头苦笑,乖乖跟着走出房门。
++++++++++++++++++++++++++
"那家伙从小就对古董感兴趣,"安东坐在车里,向掌方向盘的江育民说明情况,"结果他叔叔突然去世,留给他一笔钱。那小子医学院也不读了,全心全力弄古董,竟然也给他开到现在第三家分店。"
"听起来你挺羡慕他嘛。怎么,比你这医生还赚钱多啊?"
"不光是那个。" 安东沉默一下。"他很快乐,很满足。"
江育民斜他一眼,淡然笑了。
"你不满足吗?换工作啊。"
"说得容易。啊,前面右转就到了。"
+++++++++++++++++++++++++
江育民关上车门,对眼前古雅小店吹了声口哨。
"看上去挺不错的。"
"进去看更棒。"
安东拉着他向店门走去。
"艾瑞克答应送我件东西做开店礼物。你去选吧。"
"你不要吗?"
"你的不就是我的吗?"
安东回头赖皮一笑。
"想得美。"
江育民撇嘴,跟在情人后面进了店门。
+++++++++++++++++++++++++
店主艾瑞克热情领两人参观店铺,然后拉着他们进了后面的办公室。
"安东,你可算把你的宝贝带来了。江,你不知道这小子在我们面前老提起你,简直是恶心,又不肯秀给我们看,怕你跟我们哪一个跑了。"
艾瑞克叽哩呱啦说着,大嗓门震得江育民耳鼓嗡嗡响。
"喂,艾瑞克,你不是说要送我件东西做礼物吗?"
"你这臭小子,就想着我的东西!"
艾瑞克佯怒瞪视,偏头想了想,郑重其事地从上锁的抽屉里拿出个小盒子。
"哪,这可是好东西。前阵子刚从个年青人那里收来的。听说是家里传了几代,现在缺钱用,不得以才卖的。"
他边说边打开盒子,露出里面一对玉挂。玉色清纯,中点翠碧。精工雕出的是极少见的人物相。
"我还特别找了个鉴定师。他说这是上等翡翠雕成,大概有百来年岁数了。最难得是这上面雕的是一对人物,而不是龙凤佛祖之类的。好象是...等等,让我看一下资料..."
"是俞伯牙钟子期吧。"
一直未说话的江育民忽然开口,轻柔地将玉挂取出,置于手上。
"没错!还是中国人了解中国人的事。"
艾瑞克笑着把资料收起,转头向一脸问号的安东解释故事的来龙去脉。
"哇,那咱们一人一块,正好是知音!"
"这玉挂真漂亮。"
江育民眷恋轻拂玉挂,完全不理会安东。
"是啊。" 艾瑞克点头。"既然你们都喜欢,就送给你们吧。"
"太贵重了吧!"
"当初只有你支持我开店。现在小有规模,怎么样都该表示一下感谢。"
这边两人还在互相表达深刻友情,那边江育民已经拿着玉挂站起身来。
"我想...带这两块玉回家,仔细看看..."
安东一愣,随即点头答应。
++++++++++++++++++++++
古董店一行后,江育民竟似人间蒸发了一样,行踪成迷。再见面是一次巧遇。终于见到情人的安东飞奔过几条街口,直冲呆立公车站牌下的江育民。
"育民!搬家怎么也不告诉我!"
江育民慢慢转头看向安东,消瘦许多的脸上忽地现出一个艳丽的笑容,略有些下陷的双眸中流转着神秘的光彩。惊艳的安东微张着嘴,反射性地伸出手接过江育民从颈中摘下的一对玉挂。他清清喉咙,想说的话却被恋人突然掩上来的唇堵住了。四片唇缠绵之间,他似乎听到一声如叹息般的"谢谢"。没等他整理清楚象被轰炸过的大脑,说出任何有意义的话,江育民已淡笑着抽离身子,缓步登上了喘着粗气靠站的巴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