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活腻了。"
他说:"那你就跳下去吧。"说这话时我们正站在高约33层的大楼上,我看着下面过往的车辆,心想如果这是2楼,或许我是会跳的。
两分钟后他问我:"你怎么还不跳?"
我笑了笑,说:"我舍不得你啊。你信吗?"
他点点头,说:"我不信。"
我火了。我问他:你丫到底信不信?
他把烟狠抽了一口,摔在地上,问我:你丫到底跳不跳?
我终究还是没有跳。我想若是我真死了,那至少也要留个全尸。从这么高的楼上跳下去,恐怕落地时手啊脚啊都得飚得找不着了。这样死了,一来对不起现场的善后者,二来上了天堂,上帝可能会以为我是近亲结婚所生的怪胎。
我如是对他说了,他却冷笑了一声,说:自杀的人是上不了天堂的。
我搬了出来,在学校不远的地方租了20平米的房间。这栋公寓坐落在一个偏僻的小巷,这里的人每每行走必叼一根烟,堕落和叛逆写在他们脸上。后来,我从店里买来两条天使鱼,随后我又把巴克接了过来。巴克不是一只良种的宠物狗,他在夜里总像狼一样嗷叫,也许他明白只有这样我才能够不孤单。
第一天一如往常。
第二天一如往常。
第三天一如往常。
直到过了很多天,我仍然很认真地喂两条鱼和一只狗。直到到了某一天,我终于知道和我每天擦肩而过的M是个男妓。男妓又怎么样?这个世界早就没有什么可以让人惊奇的。男妓不过是一夜春宵或者擦肩而过。
"当你看到被子就想脱衣服,看到洗澡水就想擦神油,看到床就想浪叫的时候,那么恭喜你,你已经成为一名男妓。"M如是说。
"一边数钱一边享受sex那有多开心。"我说。
M笑了。"这是男妓的职业道德,"M说:"如果有一天我享受sex时发现自己已不再数钱我一定会哭得比孟姜女还惨。"
M的客人有男有女,但以男人居多。他说他是一个gay。他说他的前半辈子白活了。当他发现人的兴趣和职业可以完美结合时他的人生才终于开始找到方向。所以他在床上的时候总是叫得很卖力,以此感谢上帝赐予他的后半生的幸福。他的叫声很猖狂,很激烈,以至于我听到后整夜整夜地失眠。我失眠的时候就开始拉大提琴,把大提琴拉得跟死亡solo一样,恨不得整栋公寓的人都跟着我下地狱。
阿井说我的手指很长,很适合拉琴。我不知道他指的是死亡solo还是他真的在夸我。和他说话时我从不看他,所以我也从不知道他是用怎样的眼神看我,用怎样的态度对我说话。我只知道他是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而我为他和音,如此而已。
"他"来找我。他说:"我们谈谈。"说完这话以后他沉默地盯着我的天使鱼,三个小时一语不发。他很认真地看它们吐泡泡,然后体会到自己正在呼吸的透明氧气。我则很认真地看他,我在想我是否应该迅速地脱下衣服上去拥抱亲吻他,可是他的沉默却让我的内心平和如将太阳淹没的大海。我的脑子乱哄哄的,我看见眼前一片刺眼的金黄色。
我做梦了。我在梦中又看见那被大海淹没的太阳,眼前脑海里一片金黄色。阿井就这么一直站在我黑暗的盲点之上--既然是盲点我又为什么能看得到?我就这么一直追逐着那个盲点中的黑色,直到大海变成荒芜的沙滩。这时,忽然响起我最喜欢的协奏曲,然后我看见阿井停下来等我,他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我,温柔地,深情地,将我的意志一点一点地摧毁。--这就是阿井看着我时的表情吗?--那么这个梦又意味着什么?
M用一句最简单的俗语概括我的情况: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随后他问我:"你是gay?"
我拼命地摇头,并且一遍一遍地说:"我不是。"我不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服自己。
M相信了。他说:"或许我更可以接受那个不是gay的你。"
"为什么?"我问他。
M很无聊地笑了:"我随口说说。反正说话又不用负责任。"
"其实我是gay。"我改口说。
他点点头,说:"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我问他。
"哦,随口说说。"他又笑了。
"我爱你。"
"什么?"
"哦,没什么,我也是随口说说。"
后来M告诉我,对一个和你没有金钱关系的男妓,是不可以随便说"我爱你"的,因为那会让他听见,并且放在心里,并且不会忘记。
我问M:"那你会吗?"
M说不会。他说:"我和普通的男妓不一样,我是真的热爱男妓这份职业,我爱它胜过爱一切。"
"那你肯定会早死。"我说。
他撇撇嘴,无所谓的样子说:"我早活腻了。"
谈这个的时候我们正站在高约33层的大楼上,我忽然有一种冲动想对他说:"那你跳下去吧。"可是我怕见他无聊的笑,于是我说:"我理解你。"他摸摸我的头,说:"小孩子。"说着露出一个比以前的无聊还要更无聊的笑容。他的笑让我突然觉得内心的某一部分被人抽空。缺口很小,可我的呼吸忽然莫名其妙地变得不顺畅。
我吻了他。我说:"别再这么笑了,太无聊了。"他没有再笑,而是过来吻我。我们就这么在33层的大楼上对吻了5分钟。
大海上面闪烁着奇异的磷光一个优雅的少年从陡峭的岩石上走过他的身上背着那洁白的洁白的旗帜太阳撒在他的脸上他抖动起他自由的翅膀这个飞向太阳星座的它的孩子他说你是我的太阳所以太阳笑了我是你的大海所以大海哭了终有一天太阳的光可以溶入大海的蓝那是我们曾经的永恒那是我为你哭泣的浓度 金黄色 金黄色 我的脑子乱哄哄
在乐队练习的时候我将我写的诗拿给阿井。
下课的时候阿井对我说:"你的诗真深奥,深奥得这个世界上可能没有人可以看懂。"(看,我又不知道他是在损我还是夸我)
我告诉他:"我和一个男妓在33层的高楼上对吻了5分钟。"
阿井的手突然紧紧地抓住我的肩膀。我没看他的眼睛,却听见他感叹的语气:"不可思议!"
"怎么?"我问。
"你们居然没有断气。"
我又想起了阿井温柔地,深情地望着我。我在想此时此刻他也一定是这样看我。
巴克发情了。
有一天我带他去公园散步的时候他忽然对着一只猫狂吠,我开始以为那是他的挑衅,后来我听见他细微的低吟,才确定是他爱上了她。那是一只纯白的优良猫种,她的高傲就如同她的毛色一样纯粹。猫的主人是一个嘴里总是哼着小调的女孩。她不爱说话。我开始以为那是她的矜持,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她神经质。
"小的时候很多大人都以为我得了自闭症。"她咬了咬手上可乐的吸管说。"而事实上我只是不想说话,确切地说,我是不想和一群愚蠢的生物沟通。"
"这恰巧就是自闭症患者的症状。"我说。
"胡说八道!"她似乎被我激怒。
"胡搅蛮缠!"她接着说。
"胡搞瞎搞!"她还在说。
"胡萝卜。"我说。
"对,就是胡萝卜!"她很兴奋地说:"我的猫爱吃胡萝卜。"
"我不信。"我说。
"不,"她又否认:"是她的名字叫做胡萝卜。"
"那么你呢?"我问她。
"我叫贝贝。爸妈取的名字。宝贝的贝。"
哦。贝贝。我的巴克爱上了贝贝的胡萝卜。
他躺在我的床上肆意地抽烟。我说:"小心得肺癌。"
他冷笑一下,说:"别担心,我没机会得。我得肺癌之前早就得爱滋病死了。"
我给了他一巴掌。在我等待他也给我一巴掌的时候,他吻上了我。吻是没有力度的,轻轻的,柔柔的,让我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瘫倒在他的怀里。
我知道我们干了,在这个狭小的、潮湿的空间里。
我又做梦。梦里面还是那金黄的一片又一片,太阳的磷光,大海的幽蓝,太阳是和煦与温柔,大海是深沉与广博,然后是深沉吞并和煦,广博吞并温柔。阿井又在那里等我,还是那样深情地看着我,接着我听到贝贝哼的小调,看见沙滩上跑着的巴克和胡萝卜,然后我看见和M对吻的我。而"他",又在和另一个男人作爱。我很平静地从他们的身边走过,如同很多天前的某个下午一样平静而不带一丝痕迹地走过。
"回去吧。"我醒的时候听见他说。
"回哪?"我问他。
"你的家。"
"我的家在这里。"
"回我们的家。"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我们的家。"我冷冷地说。
他一把推开我,走向我的天使鱼的方向。他轻而易举地就举起了鱼缸,甚至可以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摧毁两个生命的幸福。几分钟的沉默,他重重地放下了鱼缸,缸里的水乱七八糟地洒了一地,我闭上眼睛时忽然在想那里面究竟有多少是天使鱼的眼泪。
"鱼有眼泪吗?"我问M。
"不是有一句话是什么鱼的泪就在水的心里吗?"M说。
"没想到你还懂得挺多。"
"不,不,这是职业病。"M急忙解释道。
我被他逗笑了,说:"我不知道现在的男妓还要这么会风花雪月。"
"那是你孤陋寡闻,"M又摸摸我的头,说:"碰上了风花雪月的客人,咱们当然也得跟着玩浪漫。"
我报复似的也摸摸他的头,问他:"那男妓不是一句真话没有?"
"那也不是,人总是会在说谎的同时又暴露出一些真相,就好象我现在在和你聊天一样。"
"我是不是应该不要相信你?"我问。
"当然不是,一个男妓应该能分清楚金钱买得到什么买不到什么,这才是有职业道德的男妓,"M很自豪地说:"例如我。"
"那么,"我很不解地问,"有金钱买不到的东西吗?"
"哈哈,"M无聊地笑了笑,说:"没有。"
我在公园带着巴克散步的时候又碰上了贝贝。贝贝还是老样子,很悠然地在手上拿着一个冰激凌,晃晃悠悠地走路。巴克似乎闻到了胡萝卜的气味,于是他很亢奋地叫起来。这个时候贝贝便看到了我。贝贝朝我笑笑,招了招手,嘴角被白色的冰激凌弄得脏兮兮的。
"你的胡萝卜怎么总是不理人啊?"我代替巴克问她。
"胡萝卜?"贝贝露出很疑惑的表情:"谁是胡萝卜?"
我被她弄得莫名其妙起来:"就是你的猫啊。"
贝贝恍然大悟,说:"你记错了,她不叫胡萝卜,她叫糖炒栗子。"
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看样子你病得不清。"
"其实,"贝贝忽然说:"糖炒栗子是喜欢巴克的。"
"真的?"我问。
贝贝没有再说话,而是很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对阿井说:"我在公园带巴克散步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很奇怪的女孩。"
阿井很认真地沉思了一会,问我:"那个女孩是不是叫贝贝?"
我点点头。
阿井轻微地皱了皱眉头,说:"我听说那个女孩有精神病,好象从小就是这个样子的。"
我问他:"所以她的父母抛弃她了?"
阿井摇摇头,说:"似乎没有。相反,据说她的父母都特别爱她。这是不是才算得上是真正的人伦大悲剧?"
"我不知道。"我说:"谁知道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不,或许贝贝知道,也只有她知道。
"我想要好多好多吃不完的爆米花,冰激凌,还有,我想要一个哥哥。"贝贝如是说:"有了一个哥哥,他就会帮我买更多更多的爆米花和冰激凌。他还会帮我打架,带着我和麻婆豆腐(她不知不觉又为巴克的梦中情人改了名字)一起去散步,我怕黑的时候陪我一起睡觉,为我唱安眠曲。最重要的是,他会很温柔地吻我的额头,并且在每个黄昏的时候对我说他永远会宠爱着我。"
"是谁说你有自闭症的?"我问她。
贝贝不好意思地伸了伸舌头,问我:"不如你做我哥哥吧?"
我摸摸她的头,抱怨地说:"小孩子。"我忽然想起M也曾经这么说我。
贝贝还是很认真地问我:"好不好?"
我说:"我没有钱,不会给你买爆米花和冰激凌。我没练过武术,不能帮你打架。我也不能在怕黑的时候为你唱安眠曲,因为我也怕黑。我更不能在每个黄昏对你说我会永远宠爱着你,因为我太懒,一个星期只散步一次。我唯一能做的,仅仅是偶尔带着你和你的猫散步,还有......"
"还有你会吻我的额头,并且告诉我这世界总会有美好的东西让我们去爱。"
"是的,我会。"
我很认真地拨开贝贝散乱着在太阳的照耀下微微发黄的头发,很郑重,很郑重地吻她的额头。
"哈哈哈哈,"M听到后大笑,说:"居然做人家的哥哥了,真是小孩子。"
我很不满地说:"我们似乎是一样大吧?"
M立刻正经起来,说:"可是我已经出来工作养活自己了。"
"哦,是的。"我重复道:"是的。"
"你的经济来源是什么?"M忽然问我。
"一个男人的钱。"我说,"拿别人的钱的感觉真他妈好。"
"怎样的一个男人?"M问。
"你管我呢。"我说。
M急了,他说:"我就想管你。"
我说:"你没开玩笑吧?你凭什么管我?"
"咳,"M呼了一口气:"我随便说说。"
一天下午M忽然煞有介事地敲开我家的门,他对我说:"你拉首曲子给我听吧?"
我抓抓脑袋,问:"你没发烧吧?"
"没有没有。"他连忙否认,"就是特想看你拉琴。"
我同意了。我在他的面前坐下来,将琴放在两腿中央。下午的太阳懒洋洋地照进屋子里,我忽然觉得我的全身变得暖暖的。
M用手托着腮,就这么呆呆地望着我,笑得一脸阳光灿烂的。他说:"你这个样子还真性感。"
"你丫有病。"我骂他。
"是,"M赞成道:"我就是有病,还病得不清。"
我又回到了梦中的那片金黄色的海上,还有熟悉的沙滩,还有我的太阳。我开始追逐着那个盲点,当我真正追到它的时候,才发现那里其实什么都没有。我的心里顿时变得空荡荡的,就好象被人从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抛弃了一样伤感。正在这时我看见了沙滩上的阿井,他的旁边坐着我和M,我们很幸福很幸福地对吻,就这样旁若无人地对吻一天又一天。我不知道我看到了几个昼夜的更替,后来我发现阿井不见了,再后来我醒了。
我把我的诗拿给M看。M出乎我意料地很认真地看,并且不停地咀嚼着其中的两句:"你是/我的太阳/所以太阳笑了/我是/你的大海/所以大海哭了。"
"很美。"M说。
我很疑惑的望着他,问:"真话还是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