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留————苍夜

"静儿...静儿，你冷静点...没事了..."大殿下，是你么？
甜甜的味道从喉间汹涌而上，嘶喊的咳嗽间有粘粘的温热液体自嘴角流下。
"静儿！静儿！......"
意识远去前，什么都看不见。
只有那一声声的呼唤，久久地荡漾在耳边。

......
真的好累，这样反反复复纠葛不清。
你所做的点点滴滴良苦用心，我怎么会不懂。
可是，宇文毅，你总是这样。
心里的话，平时从来不肯多说半句；等到自己觉得合适时倾巢而出，全然不顾及我的感受。
就像五年前一言不发地带我到湖边时一样，猛然间从幸福的末梢，跌落到地狱的门槛。原本所有淡然的信任和倚赖被撕裂成一片一片。
你怎么可以置疑永寒殿下对师傅独一无二的挚爱。他若然不是爱到了极至，又怎会那么惴惴地担心失去。
你怎么可以猜忌我对大殿下的感情。你分明知道他的恩重如山我终身无以为报。
你侮辱了大殿下和我，也侮辱了为了大殿下全心付出的师傅。
尖刻地说出这般残忍的话，做出如斯残忍的举止......
到底谁，才是轻描淡写？

章二十二
记忆里从每一次无边无垠的黑暗中醒来，睁眼时总有忧心的人守在身边，然后用所有委婉或沉默的方式，揭开我错过的一幕幕物是人非。如果依旧如斯，我宁可永远昏睡下去，再不要醒来。

 

 

当我郁郁地说出这话时，回应我的，是丞相杨定谦狠狠的一记耳光。
"这世间最懦弱的行径便是逃避！"他脸上苍白未褪，愤然地喝我，"堂堂男儿，纵是再受千百煎熬，也不耻做出自绝生命这等傻事！"
"对嘛，这天下间多少大限将至的人，都想着法子苟延下去，你又何必这么悲观。"一个陌生的女子巧笑倩兮，柔声细语，"何况，你身上的毒，也不是没法子可解。"

 

我醒来的时候，宇文毅不再身边。环顾四周发现已然不是平素的宫院，楚凌笑呵呵地解释，说杨丞相看不过皇上虐伤韩靖，请命将我带了回府。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我讨厌皇宫。"探着我脉门的女子笑笑，"你若是在那宫里，我便是打死也不肯替你驱毒的。"

 

聂澄夕，据说是往日江湖上最具盛名的医毒双全奇女子，踪迹漂浮不定，性情古怪乖僻。
请得动她，实在是因为我这身边围着的一大堆子。
个个来头不小也就罢了，还偏偏关联复杂。
最大的功劳者聂澄歆，光听名字就知道的关系。本人很坦白的说，原本他是无关人士，只因他的心上人冷琪，不巧是杨丞相的侄子。他很是诚恳地为昔日的"三当家"冒失举止致歉，说帮忙寻来这毒医闻名天下的妹子，也算是将功折罪。然而他自家亲妹妹说了，买的可不是他的帐，而是为了偿还欠楚凌的人情，以及顺便看一看她"朝思暮想"的谢大盟主。我看着一旁张离撅嘴斜眼瞟着谢亦痕的风流债吃醋，笑得连自己肋部有伤都忘记了。
笑到不知是否身在幻境。
区区一个韩靖，至于让如此多传奇级别的人士相继聚会杨府么？

 

杨丞相并未就永嵩伤他的事责我，更是几次厉声喝住了面色不好的杨雷。
我心生愧疚，这位一直对我关爱有加的长者，不仅是看在旧交的师傅和永寒殿下的份上，对我百般照顾；他对待我的疼爱和教诲，不带半点虚情假意，俨然视我如己出。
稍微能起身时，我跪在他跟前，诚心诚意地叩首，感谢他不记旧仇的宽阔胸襟，在心里暗暗发誓，定如尊敬师傅一般报答这位长者对我素来的关爱和照顾。
"傻孩子......"他微微笑笑，"待人好，未必就要收得回报。"
"疼惜你，不仅因你是青风先生之徒，聪敏机智，而且欣赏你在这世事斗转间经了如斯多的变故，仍然咬牙忍着周身余毒的痛苦，活下来的毅力。"他笑着说，"韩靖，你可愿做老夫的养子？"
我愣住半晌，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我疑心是宇文毅的策谋，摇摆不定的眼眸逃开杨相诚恳的瞳，琥珀色的瞳。
"韩靖谢过杨大人好意。"我咬咬下唇，声音细若蚊呐，"只是......"
杨定谦笑笑说，没关系，这事我提的仓促，你可以慢慢考虑。
我不敢答应。怕自己拖累他们，却又隐隐贪恋着这温暖的呵护。
原来其实是这样害怕寂寞的自己。

 

在杨府休养的一年多，是我在陌生的羽城汐水，所度过的最平静最快乐的日子。
从小到大只有巴掌大的一块天地，总是疼惜着我的师傅和永寒殿下，总是呵护着我的永嵩师兄，以及总是包容着我的毅哥哥。我以为足够了，因为我什么都不再奢求。
等到忽然有一天在纷繁复杂的信任关系崩溃时，我才发现自己是何等的一无所有。
孤苦无依，宇文毅曾在陆延阜的面前用这词形容过我。
他想方设法将我绑在身边，因为他知道这普天之大，我却几乎无处可去。
杨丞相说，你也可以有自己的一片天地，不要再沉溺于过去。
相同的话，宇文毅其实也说过，我却听不进心里。

 

然而忽然间，身边冒出如此多真切的眼神，关怀着自己，令我时时惊觉恍然如梦。
楚凌自是不用多说，可怜身为某人心腹的他，从我醒来开始，就不知花了多少时间精力折腾在我身上；杨丞相以师傅故友自居，对我体贴关爱几乎无微不至，怕我平日独处无聊，将自己的府邸几近演化为收容所；纵是萍水相逢的谢亦痕和聂澄歆兄妹，也不遗余力地为我身上的毒奔波。他们的嘘寒问暖点滴关心，我记在心里，嘴上只能反复拙拙地说不要紧，没关系，不用担心，没事的，谢谢......
有他们陪着，真的让我觉得很开心，哪怕只是短暂的安宁和幸福。

 

五脏渐损的疲疾，让我原本就不佳的食欲更加萎靡。尤其刚被接到杨府肋伤引发高烧的那段时日，吃什么吐什么，整个胃翻江倒海般难受。聂澄夕用了不少中药也未见改善，怒得她有一回索性捏住我的鼻子，将加了补药的粥灌进我嘴里，绵绵的声音难得清脆："你给我吃下去！再吐出来你看我不用针扎得你连嘴都张不开！！"
我被呛得连连咳嗽，咽下几口之后很是无奈地感叹："你一个女儿家，动辄出言威胁也就算了，偏偏还医毒双全，最是清楚人体要害，以后可还哪里敢有男子要你。"
可是，我忘了天下为女子和小人难养的那句名言。
师傅没有教过我同女子说话的技巧，永寒殿下自己也不是什么好榜样。
结果是我被"花容月貌、温婉贤良、人见人爱、仁心柔骨的医毒仙子聂姑娘"，以手滑为理由，用钢针在我这伤患的背上扎了十多个眼儿，名曰测毒深浅。

 

后来有一日，杨丞相差人送来一碗添了杨梅的蔬菜粥，慈祥地坐在榻前等着我吃完。
硬着头皮咽下一口，微酸的味道勾起空空如野的胃难得的悸动，我端着碗的手微微一抖。
"靖儿，如何？可还差强人意？"
自我婉拒入杨家为子，他便这么叫我。杨丞相说既然你名韩靖，我与你师傅同辈，唤你一声靖儿也不为过。
我低头不语，脸上褪了表情。
怎能不如人意。
师傅时常盛赞的救星手艺，永寒殿下津津乐道堪比御宴的生存天份。
我小时每有不开心，某人冷哼不语，背地里却绞尽脑汁，然后不动声色地弄上一大桌讨我欢欣的，这个熟悉的味道。

 

杨丞相却只字未提，只不住地督促我快些吃完。
有些事情心照不宣。
我现在不想见他，也不能见他。
怕自己积蓄多年的怨愤通通爆发，在那个深爱着我，却一次又一次伤我的人眼前，将维系我们过往回忆的点滴片段撕裂成碎片，从此无法回头。
莫不如就这样淡淡地，让时间磨平彼此心头的刺.

 

 

 

朝廷当是同江湖人事有黑白分明的界限，否则很容易让百姓联想到权横勾结，目无法纪。
当年青国处决掉最大一批横行山间的义侠时，师傅听着刑场周围人群的嘘声，面不改色地这样教诲我。
"可是，他们之中，或许真的是有人把劫来的钱分发给贫苦百姓。下如斯重法，以后哪里还有人敢仗义执言对付恶霸贪官？"我悻悻地说。
"然而治理天下的，是朝廷，法令定了，便须得实行。总不能让别人辛苦挣来的血汗钱，被一句豪气的劫富济贫便尽数抢了去。真正心系百姓的侠客，当知道这天下若要无饥寒饱暖平安，终归只有清明有为的朝廷，才可以做得到。"师傅淡淡一笑，"静儿，若有机会，朝廷的百臣又何尝不想一会洒脱桀骜的天下英杰。"
如今掌管羽国兵权的楚凌，江湖朝廷两面吃得一样开，陪着主理政务的丞相，同昔日的武林盟主一道浅饮对弈，是不是正应了当时师傅所憾之景？

 

张离也终于得偿夙愿地同谢亦痕一起来了京城。
见面的地点由于我断裂的两根肋骨引发的高烧，而被迫只能在卧房的床榻旁。他努力眨眼将泪水逼回水汪汪的大眼睛，见我想要止住他的担心，立刻抹了抹脸，然后兴致勃勃地同我讲起他进京的一路经历。在我疗伤治病的日子里，张离总是细心的陪着我，所操之心不比任何人少。
我打从心底感激这个善良纯洁如冰晶般的少年。

 

"可是，张离那样的纯洁无暇，也正是琪琪憎恨的原因。"聂澄歆有些无奈地说，"正因为他有别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幸福，在某些人眼里看来，更有意欲破坏的冲动。"
我点点头，看着远处凉亭里被谢亦痕掩在身后的人，在楚凌弯下腰的狂笑中满面通红。
这两人如今的幸福，是经过多少磨砺得来的？张离只说谢亦痕为了他忍痛退隐江湖，却只字不提自己被人要挟曾吃过的苦。这么多波折之后的相依相守，想必应是能长长久久。
"可是，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幸福。自己纵是再受委屈，也没有道理去摧残别人的安宁。"我回头看着往日山寨里的大当家，"你会给冷琪幸福的，否则你不会放任他为所欲为。终有一日他知道自己所追求的和所欠缺的东西时，回头会发现你在身边。"
聂澄歆往长廊那处形单影只的背影看去，浅浅笑了："有的东西不能强求。琪琪不是傻瓜，他明白这道理；只是一时不甘心被拒绝，过些时日总会想通的。"
在一旁摆弄草药的聂澄夕撇撇嘴，哼了一声："他就是个被惯坏的小孩。"用沾着药汁的手指着她大哥的鼻尖咬牙地说，"而最可恶的罪恶根源就是你！不管他做什么你都由着他。"
只可惜她的不满是耳边风，聂澄歆完全不听在心上，转身朝长廊那头走去。
我看着忽然转身玄即垮下肩膀的冷琪，被聂澄歆半拖半拽地拉起身来，回眸对上聂澄夕会心的眼神，安心地一笑。

 

聂澄歆和冷琪在隔天离开了杨府，杨雷说是被舅父冷展云召了回去。
楚凌笑得邪邪："小雷啊，你该不会真以为，我师兄会闲到为了区区一个例行公事般的武林大会，就把他们两人专程找回去？"
杨雷不自在地哼了一声，闷闷地说："你又什么都知道。江湖上的事你倒是一件也不遗漏。"
瞬间周围的空气冷了下来，楚凌卸下平素没正经的脸，表情凝重。
在我这局外人都能感觉出两人针锋相对的气氛时，狐狸又露了尾巴出来，笑嘻嘻地说了一句让人吐血的话："小雷，原来你是在吃醋呀。我好高兴哟~"
杨雷还没来得及将脸上的潮红蔓延到颈项，被茶水猛然呛到的杨丞相便已经把楚某人扫地出门。

 

我曾问楚凌，他堂堂一介军监，日日居于丞相府，不会落人话柄么？
从不知脸皮厚薄的狐狸笑呵呵地说："偶尔回丈人家小住，人之常情呀~"
在他背后估计已经被杨雷掐得青紫遍布的时候，终于蹙着眉头歪着嘴说了实话："现在亦痕和澄夕他们不是也在这边么，比较热闹嘛。"

 

章二十三
羽国有杨定谦这样的丞相，是社稷之福，百姓之幸。

 

 

即使是下了朝，杨丞相也时常同"跑来丈人家中吃闲饭"的楚凌商议一些颇有争议的朝政之事。杨雷原本就是朝廷官员，倒也无妨，然而每逢提及一些敏感的朝中纠纷，我以为不合适准备回房时，杨丞相总是叫住我。
"靖儿何不留下来听听？有道是旁观者清。"杨丞相祥和的笑脸和煦如午后阳光，"怎么说你也是青风先生亲授之徒，也让老夫听听你的意见。"

 

名为听取我的意见，实质上更多的是在为我详细分析羽国朝政局势，细致之至让我受宠若惊。
自当是不辜负他的一番好意，我很认真地听每一点细节，试着分析，然后应答杨丞相提出的各种杂难之想。
有时候我提出师傅所教之想，杨丞相便会叹气说，可惜啊可惜，天妒英才。
我轻笑笑说，丞相忘了？若是师傅在世，如今一统天下的，也许就不是羽国。
"可是，若当年太子殿下未病逝，孰胜孰败，终归难说。"杨雷说这话后，看了看忽然间脸色黯淡下来的楚凌，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我第一次从那双从容洒脱神秘妖媚的眼眸里，捕到一丝痛楚的神色。
杨丞相看看我，轻轻摇头。
这件事之后，我们谁都不再提起过去啊假如之类的虚言废语。
毕竟经历了流离纷乱的那些岁月里，各式各样的生离死别，人人心里都有痊愈不能的疤，无须揭开，只得淡化。

 

谢亦痕带着张离在夏天到来时离开了杨府，他说既然难得出门，便抛开顾忌畅快的游一番。
其实他大可不必担心，在但凡有官府的城镇里，都有他多事师叔的特意照料。
聂澄夕也甩袖而去，倒不是毒已驱尽。只是封穴一次逼出毒之后须得以药相养，半年后才能再次下针。我说既然只是药石保养，我自己应该能应付，于是早已被束得无聊的聂姑娘开心地留下方子，离去前保证每隔半年回来替我驱毒行针。
我想向她道谢，却找不出合适的应允和谢礼，支吾了半天被她一句话吓了回去："这样吧，以后若是没人要我，你便做代罪羔羊收容了我。"
聂澄夕甜甜的放大笑脸从此被我归结到梦魇一类。

 

杨丞相每日定有一到两个时辰呆在书房里处理那些琐碎的奏章，雷打不动。
已近六旬的老人夜夜秉烛操劳，身子终究扛不住。
即使如此他依然不忘过问我的情况，看见我气色稍好，宽慰一笑，额间皱纹片片。
我看着他日益增加的白发和偶尔捂着嘴一阵剧烈的咳嗽，心中很是不忍。
待到第二个秋日时，凡事鞠躬尽瘁百姓夸赞的丞相大人，终于因为劳累和风寒而病倒了。
这回，连平日工作狂热同他如出一辙的杨雷，都出言阻止他的操劳过度，很强硬地将素来威严的父亲逼回卧房休息。我乘机拉拉楚凌的衣袖将他拖到屋外私语。

 

"什么？你想帮忙杨相打理一些政事的折子？"楚凌凤目一挑，叫出声来。
"我是说我想去书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我面上微红。
"那不是一样么？"狐狸懒洋洋地摆摆手，"莫非小靖儿你以为杨府缺了砚墨打扫的人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