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咬着下唇不说话。
其实我也知道这样开口有些荒谬,以我这般无半点为官经验的昔日青国人,若是轻易干涉了丞相的政务,只怕朝廷从上到下都得口诛笔伐。
然而我不忍见丞相原本繁多的要事间,还得为一些琐碎的杂事劳神耗力。韩靖承人大恩,无以为报,所能想到帮他减轻负担的方法,也只得这个了。
"你干什么总喜欢和自己的嘴过不去?"楚凌纤长若葱的食指弹了弹我的额头,浅浅勾出绝美的笑颜,"犯什么愁。你能开口帮忙杨相分担,他怕是再高兴不过了。"
"可是......"听他说的理所当然,我反倒有些犹豫。
"在书房里又无外人所知。再说你也不过是看看底下奏上来的折子,复述给杨相听,至多讲些自己的看法罢了。"
对他的解释无比脱力,我白他一眼:"通常人们称这种做法为擅涉朝政,而私加评判更是有进谗言之嫌。"
"可是,军监大人说了,你是在为朝廷出力,替丞相分忧。"杨雷自熄了灯的房间走出来,"况且以往历朝每官皆有幕僚出谋划策,谁敢多说些什么。"
"我和小雷管的是兵部,理的是军务,对朝政那些财权琐事实在不擅长,只能眼瞅着帮不上忙。"楚凌叹气,抚开杨雷因为担忧而拧在一起的眉,冲我自信地一笑,"你只管放手去帮忙杨相。别人纵是再说三道四,又敢拿你怎样?"
这话说得可是再明显不过了。
天塌下来有他楚凌撑着,而他身后有皇上撑着。
我不再说话,转身回屋。
隔天,杨丞相滞留书房的时间缩减了半个时辰。拉着我自书房出来时,满面春风地连连赞叹,说青风先生所教之徒,果然聪慧过人,见解独到。
我看着他如若无恙的笑脸,想起方才在书房里他仿佛将肺都呕出来的剧烈咳嗽,心头一阵恶寒,手心里全是冷汗。
冬天来的时候,杨丞相的病未见半分好转。
从宫里的御医到江湖上出手皆有名的大夫都来看过,最后连聂澄夕都特地赶了回来。然而所得结论皆只得一个,操劳所致,顽疾已久。
我并不是特别意外。
从我被杨丞相自宫里接回杨府的那日开始,就隐隐觉得他的行为颇有几分未雨绸缪的感觉。
杨丞相时常目光悠远地看着远处,同我讲起往日于发妻结交的点滴,或是杨雷幼时顽皮固执的模样,边讲边笑起来,那种笑容平和得让人不安。
有一回他忽然说:"靖儿你知道么,当年第一次见到你师傅,总觉得他同印象中博学天下的儒生不同,浑身有一种柔韧与坚毅并存的感觉。"
我笑笑:"师傅外柔内刚,其实远比外表看起来的坚强。"
"靖儿很像你师傅,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坚强。"
我摇头:"韩靖一直未曾学得师傅半分雍容气度。若有师傅七成坚毅,也不会动辄不理智地求死让各位担心了。"
杨丞相淡淡笑笑,看着我半晌,道:"罗正飞和顾斌意有不轨,原本早在我等预料之内。然而无凭无据,不便强力对抗。祭天典回来后,得知他二人已被收押,老夫很是惊讶。听雷儿描述之后,方知功劳最大者,竟是当年皇上救回的那奄奄一息的师弟。"
"后来有缘在宫中看见你,俨然一个弱不禁风的孩子。却听你犀利地顶撞那陆延阜,一针见血。老夫忽然觉得,像是看到当年顶着无数人责难,却依旧笑得淡定的青风先生。"
"你知道么?当年即使青国朝臣中,对你师傅不满的也是大有人在......"
我细细听着他自顾自的讲述,偶尔应答几声,心头渐渐阴霾。
许多人沉溺在过去,自拔不能。比如我和宇文毅。却不是像杨丞相这样,开始怀念起故人和过去的点滴回忆。
那是一种自知大限将至的追思。
皇帝以丞相操劳成疾为由,勒令他回家休养,不待康复不得重入朝廷。
杨定谦躺在长椅上,明显老迈的声音似乎有几分无奈:"老夫也不中用了。原本还指望多为皇上分担几年,如今只怕是不得不将这丞相之职另托贤人了。"
"丞相哪里话。"我放下正在为他念读的奏折,端过熬好的药,"等到养好了身子,再为社稷造福也不迟。"
一旁的杨雷低头不语。未几,管家急急过来,说是皇上急召杨统领。
换下铠甲的卫军统领看看又开始咳嗽的父亲,面露难色。
"去吧,去吧。"杨丞相摆摆手,像是对待一个自觉做了错事的孩子,"有靖儿陪着我呢,不用担心的。我这把老骨头好歹还能撑......"
"爹!"杨雷难得的喝道,低沉的声音泄露出比埋怨更深的恐慌,他慌乱的眼神最后落在我身上,"爹就有劳靖儿照顾了。"
"嗯。"我点点头,突然觉得有些尴尬。
杨雷走后,杨丞相唤我:"靖儿,若是老夫不再是丞相,你当如何称老夫?"
我一怔,他果然看出方才我的不自在。只一个简单的称谓,我竟不知如何处理。
我垂首不说话。
杨丞相,待我极亲,我却也一直以丞相相称,听起来怕是见外无比;楚凌也是如此,算起来他亦是我最熟识的人之一,我心里暗自叫他狐狸,嘴上却从未开口叫过他一次。
杨雷跟着杨丞相和楚凌唤我靖儿,大方自然;我却不知当如何称他。
我不能坦率活泼如张离一般,开口便唤杨大哥,更无法像楚凌和冷琪一样亲昵地唤小雷。
有些不知所措,这时才发觉自己在这基本的人际关系中,茫然的犹如白纸一张。
我抬头,对上杨丞相期待回答的琥珀色眸子。
想起许多年前,那个拥有同色眼瞳的人,思量了半晌,却只能淡然一笑说,随静儿怎么称呼都好。
可是他是皇子,是要接下天下的青国储君。不分尊卑擅自逾越的代价很大,永寒殿下身边很是忠心的护卫一个巴掌响亮地印在我的心上。
所以不管他待我再怎样亲若胞弟,密如心腹,我也终究只能以殿下相称。
亲近如他尚且如此,又何况外人?
"唉,你这孩子,真是让人操心。"杨丞相瞅着我尴尬低下的头,叹气道,"青风先生和往昔青太子永寒,分明是那般坚毅体贴之人,怎么会将你养成如今人前惴惴警戒的性子?"
"你看你看,又开始咬唇不说话了。"他皱皱眉。
"有什么话憋在心里头,不如说出来,让事情明明白白。"他坐起来,示意我端过茶,"这点倒真是相似,你和皇上果然是师承同门,一到关键时刻都是闷葫芦一个。"
"有什么事情,不要想着自己背负。你师傅就是因为太过要强,想要一个人承起所有的罪和苦,结果却是事与愿违。"杨丞相摘下我左耳上的玉坠,看着上面的字。
"‘青镜映寒,宁心芳华。'靖儿,你可知这是何意?"
我想点头,却不知是否尚有隐情,犹豫地看着杨丞相。
"青风先生为人正直,能悉数指点出太子永寒身上的不足,然后尽量弥补。当年我看着青宫里的牌匾,是这么理解的。"
杨丞相握住我的手,低哑的声音似有绵绵的穿透力,一直进到我的心里深处去。
"事实上也差不离。只是他二人更深的羁绊,赋予了这八字更深的含义。"
"后来在我拜会过太子之后才发现,身为太子的永寒,犹如紧绷着弦,待人处事极其谨慎戒备;只有到了你师傅跟前,才会身心放松,那时的他才是最真实的自己。"
"然而,这样令人羡慕的他二人,最后却落得个彼此猜忌自刎而亡的下场,你可知为何?"
他琥珀色的眼眸忽然间深沉无比。
"靖儿,有许多事许多话,你不说,对方是不会明白的。"
我是知道的。
在朝上和御书房里的大殿下,即使是对着我微笑细语,也总是有几分威仪在里头。
直到后来我看见在师傅身边的大殿下温柔的表情,才知道他平日沉着稳重的所有冷静自持,都是面具。
师傅努力地想要自己坚强起来,不成为大殿下的负累的同时,分担起大殿下肩上沉重的天下。
所以即使在受人要挟之时,他依旧细心算计,策谋一整套计划,让宇文毅去了羽国做内应。
他没有错。不管是用心还是计策,都没有错。
错的是对人心的估算,对容忍的信任。
他忘记了,被蒙在鼓里的人,会是以何种心情在不安地等待着。
"老夫听闻你当年在青宫以身护住青风先生,落下这一身残毒。你可曾恨过举剑刺下的那永寒太子?"
"不!大殿下对我恩重如山,纵是为他丢了这命,也在所不惜。"我毅然地抬头,看着他深思的双眸里难解的光,缓缓道,"大殿下同师傅之间的猜忌误会,皆由韩靖错手加深。韩靖不能让大殿下再犯下令自己后悔的错误,以身受剑,决无半分悔意。"
"可曾憎过当年真正通敌叛君的那林家王妃?"
我摇头:"玲妃袒护胞弟,并无可责之处。"
其实,最是让她伤透的,并非她弟弟被羽国挟持的威逼;而是危难临近时,永寒殿下那对从未凝住在她身上的双眸,毫不遮掩地露出的,对师傅深深依恋的眼光。
"那么,靖儿,"杨丞相坐起身来,随我替他理好靠垫,"若说当年正是老夫受命,以那林家遗子要挟你师傅,你可会怨恨老夫?"
我一怔,手上动作慢了半拍之后又恢复正常。
"不,杨丞相既为人臣,自当奉君之命,各为其主,无可厚非。"
杨丞相声音沉了下来,竟有几分愠怒。
"青国被灭,大军逼进宫中,你师傅和永寒太子身死,你当真无半点憎怨之意?还是怨天命所至,奈何不得?"
"不。战事定有成王败寇。"我定定地答:"师傅曾说过,凡事皆有因果不假,却都是借助人的计谋和行动才成就。若解释不通便要朝向天埋怨,只怕这天也要感叹不公了。"
一阵微风掠过,秋风飒飒的刮起一些落叶,杨丞相终于切入了主题。
"既然如此,为何独独不肯原谅皇上?"
我淡然一笑,看向窗外凋零的枫叶,不知忽然间脑子里闪过这么些年来那熟悉而陌生的面容。
"独不肯原谅他......么?"我喃喃重复,然后苦笑了出来。
杨丞相有些担忧,沉吟了半晌开口道:"那......可是因当年他隐瞒你投奔回羽国,将你独自留下之故?"
像是晴天划过一道霹雳,我自己都感觉得到脸上血色褪尽,努力稳住颤抖的嘴唇挤出几个字。
"...丞相知道此事?"
隐约觉得耳边嗡嗡直响,忆起当日不堪的遭遇竟被如此多人得知,羞愤难抑。
他没有正面答我。
"你当知道,皇上如今是何等的痛悔。然而有些事情终究始料未及,错既不在你们彼此,又何苦强加于身?"
见我不说话,他声调放的温和。
"你连亡国叛君的罪人尚且不憎,又缘何要将最疼爱你最关心你的人,拒之心门外呢?"
"杨大人错了。可以原谅这些所有的人,因为他们的罪过加起来,远不及韩靖亲手犯下的错来得罪孽深重。"我语气尽量平缓,努力不泄半分凄然,"若是那么简单地原谅了他......"
......就等于原谅了自己,那个不可饶恕的自己。
当年师傅是以什么样的心情,饮下明知有毒的茶,然后拼命维持着淡定的笑颜,来支撑着永寒殿下脆弱的心灵。
大殿下每日看着自己至爱之人中毒益深身子衰竭,却肝肠寸断地只想留他在身边。
而我,只是在放血受痛恍然醒来之后,便有温暖安定的怀抱等着,悠然平静。
我想要获得幸福,是如此地简单,唾手可得。
因为有宇文毅在身边。
可是,在我亲手毁了师傅和大殿下挽回幸福的可能之后,又怎能自顾自地,安然享受着得来不费功夫的幸福。
怎么可以。
"那么靖儿,你仍是不肯答应做我杨家的养子?"
想的......想要一个如此温暖的,属于自己的家。可是......
我捏紧拳头抑制住自己全身微微的颤抖。
"多谢杨大人美意。只是,韩靖...想为师傅和大殿下,留着这名字。"
杨定谦很是无奈何地叹了口气,面露疲色地躺下休息。
许多年后我总为那时所做的固执决定而后悔。常想若是当时应允了,他不是可以稍微宽慰?会不会在去到师傅和永寒殿下所在的那个世界时,替我转告他们,已经无须为我担忧?
记得杨丞相临终前神态释然,被病苦折磨得消瘦的面容上多了不少皱纹。
而他直到闭上眼睛前的一个时辰,还在为我操心。
气若游丝的声音吐出的断断续续的话语,却像洪钟般震得我耳朵和脑子都生生地痛。
--靖儿,你师傅可有教导过你,惜得眼前人事,让自己过得幸福?
杨丞相直直地看着我。他最后一抹淡然的微笑,同他那对始终未曾失去光彩的琥珀色眸子一起,深深地刻进了我的心里。
羽国统天下后初次修改新帝历,定宁元年冬。
勤政爱民的开朝丞相杨定谦,因操劳成疾药石无医,病逝于自家府邸,享年五十八岁。
这位朝中元老留下遗谏,推丞相府文书官韩靖继承其位。
而这道令朝中人震撼天下人哗然的谏书,在三军总监楚凌、卫军统领杨雷、刑部尚书张子宸等要臣的力荐下,由皇上采纳。
次年春,对这隐情不清不楚的我,史无前例地以二十二岁之龄接任了丞相之职。
真的,很热闹。在杨府的每一天,都因为有这些朋友的陪伴,变得快乐和轻松。
只除了聂澄夕为我驱毒的那时刻。
医毒仙子正式上工,是在肋间的伤恢复的三个月后。她开门见山:"你也学过医,也研究过毒,当是知道这恒留之毒是无药可克的。我只能使最直接的法子,靠针灸稳住你浑身的血脉,将蔓延开的毒一点点地逼出来。"
"这样就行了?"楚凌有些意外地问。
"就行了?不然你来试试看?"聂澄夕回身斜眼看他,甜甜一笑,拿出两指长的钢针,"这稳住血脉的针,最少也得泡过四十多种药草,下针十一穴稍有半分偏差便有可能岔了气送了命。再说......"她看看我。
"放心,"我会心地抬眸,医者皆知,下这钢针封住血脉,乃是剧痛之极。她怕我一口气上不来,痛得逆了经脉。
"我能挺住的。"
话虽是说得满,然而真正看到那闪着光淬着无数种药物的钢针,我依旧打了个寒战。
聂澄夕下针极准极稳,谨慎无比。
然而,迥然于毒发时的窒痛,浸过药草的钢针刺在背部的几大要穴上,犹如万千蚂蚁蚀心一般,痛痒难当。
我咬紧嘴唇,逼自己将几乎脱口而出的呻吟压回去,埋在软枕里的脸上冷汗直冒。
有人握住我的手,掰开我陷进掌心的手指。
我抬起模糊的眼,看到杨雷沉静如水的英挺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