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听得太子哈哈一笑,压低了声儿道:"回头叫那老板把人送来官船吧。如此一个妙人儿,本宫倒有些念着他了。"
及至此时,君瑞方才知道,太子心下已决意返回官船,奉诏登岸。
君瑞暗自度忖,太子究竟意欲何为?本自以为三载相处,自己也是有几分知道他心思的,却为何这一趟出来,竟件件不懂他心中所想?
再看赵醒,面上一抖,虽是笑嘻嘻地应了下来。君瑞却分明见他眼中一道轻蔑之光闪过。
他当真是放下心来了么?
"你这又是何苦。"一阵悠长叹息,却出自那个同样想不开的故人。平秋嘬着满腔悲愤,却是又笑了出来:"你不懂。"
珠儿着一身雪白内袍,也未扎腰带,随意趿着一双便履,上身却轻轻压在平秋的胸膛上。满头青丝四溢,甜丝丝地挠着平秋的鼻子。珠儿悄悄摁了记平秋尚在渗血的伤处,看那白布上头又沾了点血迹,嗤笑道:"我怎么不懂,真好生深切的兄弟之情。"
他撑起身子,默默看着平秋,见他笑得更温和了些,面色却隐约有些泛白,于是不禁又叹了口气:"你又逞强了。我怎不知道你是已寒了心的。"他不自觉地摸着腕间的麝香串子,看向敞开的窗棂外头,"今趟是平悠头一回卖你,你自然是还不死心的。你可知道,这首阳门里的,心都是铁铸的。你可还记得当年毅然求去的佟雪离?"
平秋思索了片时,却想不起来。珠儿笑着摇了摇头,披了件外袍起身坐到窗前:"我忘了,那时你同平悠还不是门里头的。自然不知道他。那个自散了一身功力,三跪九叩磕破额头求门主放行的傻瓜啊。见过他做那傻事儿的,谁能忘记呢?"
话到此处,珠儿忽然声儿一顿,随即似有感触一般,低吟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指影向谁去?"
平秋不懂他说的这番话,只觉他笑得分外凄楚。冷冷的,似乎一些湿气渐渐笼罩了他一身。
忽然想起了城外客栈里那与长公子长得十分相似的少年来。粉雕玉琢的一个簪璎子弟呀。却是好生干净的一个人儿,儒雅温和,骨子里透出的倔强。好个教人瞧着只觉心中如沐春风的少年,兴许真是天皇贵胄,深阁里头抱大的孩子吧。自己去逗他时,那双清澈乌黑的眼睛诧异地瞪着自己,圆圆的,仿佛是水中月影般明亮。
明亮得很像是当年那个蹲在自己面前,好奇地看自己缩在角落里哭的孩子的眼啊。
这么暗自想着,便沉沉睡了过去。
夕阳落时,珠儿静静坐在窗前,目光却落在床榻上那唇角微微向上弯曲的平庸男子身上。这个惯了醉卧美人膝的男儿呐,见他日日放浪形骸,此时却笑得如此温存,许是真做了什么好梦吧,他猜想。
窗外云烧日落,红光似锦。
不觉想起了那个最爱这景色的男子。
"珠儿这名儿不雅。"是何人如此温存,近近贴着如雪薄耳说话?
记得那时自个儿软软笑着,搂住那人脖颈:"那依你说,得替奴家起个什么劳什子的名儿呢?"
"冯俅不是就好!"那人浅浅笑着,隐隐露着狡猾。那时自己说了什么?......啊,对了,那时自己稍稍一呆,忽然便醒了过来,忍不住涨红了脸,举手去垂那人:"冤家,你又占人家便宜。"
"冤家?消停片时,可莫要又人唤‘檀郎'了。"眼眉弯弯,那人笑着左右躲闪花拳绣腿。
只是这些,那人却全都忘记了。郎君何其薄幸,负了春光寒了奴心。
正想着,不着意间偶然瞥过窗外,忽然眼瞳狠狠一缩。
平悠正同个女子说着话,两人似乎正为什么事儿吵闹了起来,那女子猛一抬手,甩了平悠一个巴掌,随即气咻咻扭过脸便走。
珠儿认得她,也晓得她必是来的自己房里。于是起身,寻了衣裳穿戴整齐,坐回原处。果然,不多时,自己房里的侍侯丫头便领着她进来了。
珠儿未开口,依旧坐于窗前。冷眼看那女子步态优雅地款款而来,圆润可爱的红酥玉手略一动弹,自左袖中取出个五指宽的锦盒在桌上打了开来。
她并不多话,玉指纤纤,晶晶莹莹,掂出盒内一只老参来,道:"这是千年老山参。"随即又从盒内抽了个暗格出来,"这是天山雪莲同云南白药制的金创药。"
将东西端端正正摆在珠儿面前,那女子垂首退开几步,立于房中,恭恭敬敬道了个万福:"我家兄长便托付尊驾了。"
珠儿眯缝着双眼,默默看那女子干净利落说完这番话,随即告辞而去,于是大笑。
平秋睡得极死,竟没醒过来。珠儿笑罢,忽然转头看向榻上安眠的平秋,低声道:"你这呆子,倒还有些运气。王家三姨奶奶虽得了平悠这个嫡亲哥子,却还得几分人味儿,......你怎就能睡得这般死,竟不知道自己已是教平家给厌弃了的么?"
"珠儿。"闻言不由转头去看,却见不知何时,门前立着个人儿。逆光看去,却似人淡如菊。珠儿不由一笑,迎了上去。
是那天性淡泊的未央。未央一步步踏进门来,手却将背后的门扉轻轻阖上。面上轻露微笑,却冷眼看那榻上已教声音扰得稍稍有些醒转了来的平秋。
他悄悄将珠儿揽在门旁,压低声线道:"老三甩下话来,让你立即去官船侍侯。看来他倒是有些欢喜你。收拾东西,我着人送你去。记住了,若坏了事儿,看我不撕了你。"
说话间,手便在珠儿腰间狠狠一拧,颜色俱厉。珠儿吃痛,低呼了一声,却不禁回头看向榻上,见平秋依旧半梦半醒,正要开口。却听未央狠笑:"还惦着他?这厮还有些用处,一时还死不得。"
见未央确无杀他的意思,珠儿顿时松了口气,轻轻挣了开去,恭恭敬敬弯腰一福,转身离去。
未央见他走得远了,这才又阖上门扉,蹑手蹑脚步至榻前,见平秋一双迷茫梦眼,平日虽看来无甚希奇,此时却似蒙了一层水雾一般,朦胧氤氲,于是勾唇一笑,抬手放了榻上烟青色的帐子下来,踢开一双青锻千层底靴,登榻而上。
抽了腰里五色彩绦出来,分了数股,轻悄悄将他手脚缚上。未央见平秋依旧迷迷瞪瞪,因而不觉莞尔,心中一柔,趴在他身子上头,吐气如兰道:"每回见你那浪荡样子,总逗得人家心动,今趟你犯过倒是也好,主子已把你赏了我了,只是赏得日子不长,主子的意思是要你去为赵醒侍侯枕席,来笼络这好色之徒。莫再动了,你不晓得自己究竟好在哪里么?其实就是你这样子,我瞧你怨平悠的模样了,凭地勾人呢。你放宽心,我决不教手下碰你一个指头。待亲自调教得你乖了,再把你送予赵醒,也省得你侍侯不来,平白受苦。"
第八回:王气纵横楼船歌遍 失魂落魄陈允拦驾
自太子驾前侍卫--赵醒,奉命前来告知当地府台及寿阳王府原地恭候太子驾临。浙江承宣布政使王越领着一干文武官员,已在码头前候了足有三个时辰。
王越已近天命之年,似是个瘦小干瘪的老儿。一身补子服已洗得有些发白了,一把斑白山羊胡随风轻飘,原本当是美须,却因他常伸手去捻,竟已折得形状差互犹若犬牙。
季晨身为杭严道监察御史,自然也在场。
因消息来得匆忙,他急急来时已灌了碗粥下肚,结果此时候得久了,便不免内急,正想去方便方便,却被伍路莹等拽了不放,因而心中恨极。偏又不能甩手而去,于是悄悄拉了后头名流乡绅列里的卫敏来,顶在前头,自己溜去方便。
这些暂不细表,却说不多时他便回转了来,见卫敏似笑非笑瞧着自己,面上顿时一红。心下暗想,世事真是难料。前些时日,卫敏割袍断义,把话给说绝了。自己厚着脸皮上门去,也不得他理会。本以为他是真狠心下来,再不愿与自己有甚相干。不想那日"吟韵楼"醉酒,叫人架了家去。冷水一激,醒了来,就见他横眉竖目,手里头一把壶儿。于是心下暗自度忖,方才一头凉水,必是由他狠狠泼了下来。
见他醒转了来,却不多话,只骂了几句,狠狠道:"旁的去处我且不管,若再见你于这杭州府花天酒地去,看我再理会你。"
季晨自小便是惯听他的,这几日见他不着,早浑身不自在。如今听他话里意思,知道风雨已过。因而尴尬一笑,蓄意讨好于他,又指天发誓,只说日后若再去,便是家里后院儿养的小狗。
卫敏知他虽在官场滚爬几年,看似老成稳重,有大将之风。其实内里藏着瞒着的,却是个没轻重的性子,今日听他说得滑稽,忍不住扑哧一笑。
这一来,云淡风轻,前几日的事儿便如此过了去。季晨今日来迎太子万金之驾,因昨日乃是同卫敏抵足而眠,一早两人便联袂而来,倒令那些地方官员名流乡绅皆诧异万分。
一路净沙铺地,众人万头攒动,蝇声细语。一旁路头搭了个华丽棚子,里头坐的乃是按制服皮弁的寿阳王--朱府宸。
虽已等了有三个时辰,他也不恼。只安心进茶,又用了些点心瓜果。微微笑着,拉了个姿容出色的少年,同坐一处。倒不去想那前几日自己尚且缠着不放的卫敏了。
众人等了许久,忽然就有个侍从乘一叶扁舟顺水而来,匆匆忙忙靠了码头,一边拍手,一边大喊:"圣驾到了。"
一路喊着,小步跑了一溜烟尘,及至寿阳王棚子前头,这才笑嘻嘻,打了千儿,回说:"王爷,圣驾回头就到,王爷请动身迎驾。"
原来今趟,皇太子朱佑樘是代父巡抚寿阳王府,又是兼的"会同杭严道监察御史--季晨审秋粮走水一案"。因而虽来的乃是太子,一干地方官员迎的,仍是圣驾。
四下顿时一片肃静,只听得江上风声猎猎。寿阳王爷轻轻一笑,于是起身,请了王越一同,领了一众地方官员近前去,直候在码头前。
众人这里皆伸长了脖子静静等着,正惶恐不已。忽然江堤前头观望的衙役高声叫道:"来了,来了,楼船来了。"
众人一齐抬头。只见远远一艘楼船,约是两层规模,红褐色泽,间或有明黄锻帷罗布。
正万般肃穆,倏忽间,竟隐约有乐声来,随风飘荡。再看江上,碧水东流,晨间轻雾半笼江面,拌了渺茫歌声,却教人觉着是烟波致爽。
皇家楼船沿着长河缓缓而下,楼船吃水也深,虽是顺水而下,却也轧得船底江水微微生浪。
及至船渐渐近了,众人不禁细细看去,见上头雕梁画栋,盘龙踞虎。剔透琉璃瓦,栏杆精致。船沿兵士严阵以待,士气如宏。天家气派一览无遗。
歌声也渐清,似是在上层亭台中,有一人重按玉弦,又将方才歌儿婉转唱来。这回众人倒皆听了个仔细。只听他声如珠落玉盘,嘀呖呖歌道: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梳洗罢,独依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声若哀鸿,歌彻碧落,虽只寥寥数句,却教闻者也是神伤不已。
寿阳王本是一脸敷衍浅笑,及至此时却怔愣当处。不由暗暗去看后头名流士绅列中的卫敏,却见人海茫茫,哪得他半星人影。因而心生惆怅,忍不住掉转了目光,看向那一江东流逝水,渐是满腹苍茫之感。
位尊如他,尚是惆怅满怀,更何况是那些官场滚爬的。平生悉心钻营,只为了"权利"两字。及至拿至手中,却味同嚼醋。细想己身,短短半生之内,也不知道为此辜负了多少红粉知己。临到了时,却是回首茫茫,无人相度。因而江边迎驾官员里头,官阶虽有高低,却无不心生寂寥。
这里正自满场惆怅,众人倒是皆对楼船上操琴歌者好奇不已。
楼船之上,也是一片沉重。此时此刻,若大个亭台内,栏杆精巧,微风穿堂,明黄帷幕随风而动。台上一隅,檀香烟散,琴音流泻。
玉指勾画间,轻启朱唇,目光却已渐渐飘得玄远,似乎透过重重阻隔看过了千里江山。
在座三人,虽尽是满身锦绣,却皆一脸若有所思,默默看着这个清喉婉歌却已神游天外的男子,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君瑞先前在城外客栈已知珠儿身世,此时听他婉转而唱,竟是一腔心事都付其中。曲律幽怨如斯,他虽不解情爱,却也心中一窒,倒觉心痛如绞。不由默默看向珠儿,竟觉恍如隔世。
今日太子稳坐楼亭,招了珠儿来抚琴。
君瑞心知太子是欲借此举松懈杭州府上下之心。然而却不想,三人做戏,竟做出了个恍如隔世之感来。
此时此刻,元宗见太子神色恍惚,忽然若有所思盯着一旁君瑞。不由记起昨夜宫中来的廷寄。他虽不晓得上头究竟写了些什么,因见太子面色不善,也料其中必不得几句好话。
又忆及那日太子回转来后的彻夜畅谈。
"长卿,此事蹊跷。"太子曲指叩着书案,背光而立,"卫敏乃是三品官家子,君瑞既然同卫敏相似,本宫故意同君瑞继续进城,众人浑然不知道底细,皆是奴颜卑膝,足见卫敏在这杭州府中地位不低。一个平秋怎么就敢随意调戏?更不用说那言行举止皆针对本宫,心存试探深意的平悠了。如今看来,平家卫敏乃是一伙,赵醒这奴才定同珠儿有所勾连。本宫倒要看看,这两路人马,是否一家。"
这前后一想,窦元宗心下暗自度忖一回,知道上头定是催得紧了,逼得太子心恨。
他也有几分知道太子的心思,也知此番形势不佳,遇的乃是叫人左右为难的案子,况且其中千丝万缕也不晓得究竟牵扯了什么厉害人物在里头作怪来。只单看万贵妃挂心挂肺,调唆了皇上下旨彻查,足见这案子同万贵妃定无甚干系,反是朝中党争甚烈,万贵妃使的看来乃是"一箭双雕"的计谋。如今太子地位不稳,已是万妃一党竭力铲除的眼中刺,若这回又得罪了哪方要员,太子地位定然危矣。按他心思,太子此番顶好一事不理,坐实了万贵妃"太子无能"的说法,虽说现今外戚专权,只是万贵妃虽滴水穿石,试图动摇太子地位。若无下头几个老臣子支持,恐怕也不容易。太子虽坐实了"无能"之说,形势却远不若得罪要臣形成宫内朝内合从的局势来得险峻。
他心中虽作如是想,却也知道这话不能随意说了出来,须得一个好时机才能显露,也免得他锋芒太露,反遭太子忌讳,平白招来祸事。
他也有些顾虑,惟恐太子乃是一个可同患难,却不可共富贵的主儿。
又说当时君瑞也在。只月余不见,这十四岁的少年却似是又长大了些。灯下,沉默了许久,竟不发一言。
两人告退,皆立于船板之上。
看君瑞面色不定,他知道君瑞有话要说,却见他长长叹了口气,竟转身而去。
到此,窦元宗心里也颇不是滋味。原先那个斯文温存的少年,偶尔几次恃宠而骄倒也不教人讨厌,反是看来忠厚过人。君瑞虽在太子面前不多话,却也是个敢想敢说之人。如今出来几月,竟也变了几分,虽看来依旧敢想,却已不敢说了。看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单单沉默少言,就是连对他窦长卿也不若异日那般畅所欲言、推心置腹。同为太子心腹,两人竟无言至此。
他这里正感慨万千,哪里知道君瑞此时心中也是心潮澎湃!
他旧时同太子一处,太子也镇日只同他玩耍做学问,他性子虽有几分活泼,因乖觉得惯了,也有些许安静性子,除了同太子去进学,倒也不愿出太后宫中,只偏安太子独居的冷泉殿,等闲也不肯轻出宫门。因而宫中三载,他虽不得宫人献媚讨好,日子却也过得安适。因此,太子常对他兴叹,叹他居于宫中数载,也无甚长进。不过这也尽是不用多同人勾心斗角的结果。那日得鲁先生教诲:多看、少言。谁想近来遇事儿日多,又见太子莫测高深,行事作风也不愿对他多作解释。他到底也不过一个十四岁的娃儿,渐渐便觉同太子有所疏远,心中惶恐,也不知究竟该如何是好。偏生这话又是不能说的,于是欲言又止,不知道,竟又同窦元宗之间生了嫌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