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君瑞遭此等羞辱,真是平生头一回,当时就愣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反是一旁太子"叭"地一声将方才又取在手里的银箸拍在桌上,一脸冰寒离了座。
见偌大个客栈里头顿时悄然无声,众人双眼忽然齐刷刷地瞧了过来,朱佑樘这才发觉自己失态。因而深深呼了口气,却依旧厉声道:"你既知道他是簪璎子弟还敢出言无状,莫非是以为天下没人了,竟教个千金之子平白遭你污践!"
太子素日就有整肃之相,此时怒极,自然威仪毕现。平秋不过一介商贾,何曾见过如此气势。这会子斗胆寻个簪璎子弟的晦气,不过仗着他乃是浙江布政使王越府里三姨奶奶的哥子。如今见太子身上王气纵横,一时倒畏缩了起来,只是此人看来也是母亲溺爱惯了的,便左右不肯示弱,于是勉强伸头顶了几句:"哟,这会子又同人勾搭上啦。这又是个什么玩意儿,也不知道下头毛长齐了没,竟来管爷的闲事!"
太子当场大怒,喘着粗气,额上青筋突突跳着。君瑞眼见他一手在腰里来回摸了遍,知道他乃是寻兵器不果。君瑞心下度忖,这回乃是出来探事儿的,太子如此作为,不是要坏大事儿?这一来,倒把自己受辱一事给忘了去,只胆战心惊瞧着太子,偏又不知自己该不该劝,于是急得额上冷汗直冒。
忽然见太子猛地转了身子,"劈啪"一巴掌狠狠打在赵醒脸上,厉声喝道:"你是死人?‘主辱臣死'知不知道,就这么挺尸由这狗东西作践你主子?"
赵醒本是愣在那里的,如今被太子一巴掌打醒,顿时惊跳了出来,一手按着腰间长刀,虎视眈眈瞧着平秋。
正要拔刀,就听得一人高声喊道:"且慢。"
众人回头一看,却见门前一人,素巾儒服,正一手撩起袍角,潇潇洒洒跨门而入。
此人长得与那平秋倒有七、八分相似,偏偏一双眼睛锐利幽深,甚是出色。及至到了君瑞跟前,作揖道:"家兄卤莽,得罪了长公子。平悠这里代为赔罪,望长公子量大海涵。"
说罢,转头喝道:"还不走?爹爹尚且记着你那十板子呢。若教他老人家知道你非但偷溜出来,还敢惹事生非,仔细你的皮!莫要以为家里由你出来主事,自己就是半个主子了,我还没死呢!来人,把大少爷给我架回去。"
平秋顿时缩了下脑袋,喃喃道:"二弟......"见平悠依旧挑眉瞪着自己,于是耷拉了脑袋,乖乖跟着家丁回去了。
见人走远了,平悠才对着仍是面色铁青的太子作揖道:"在下平悠,方才在外头已听见家兄无状,这位公子莫要往心里去。平悠意欲摆酒代家兄向两位公子赔罪,望二位赏个薄面给在下。"
这平悠一脸恳切,却不料太子冷哼了一声:"余嘉。"
余嘉到底侍侯了太子多年,知道太子因方才那人无礼,现下实是不愿同此人结交,于是上前也是一揖:"悠公子多礼,此事也就罢了。咱们公子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这会子便要告辞了。"
君瑞发觉平悠目光忽然一闪,随后一脸惋惜道:"可惜了!在下家居杭州府城内,若公子得空,便来坐坐,也教平悠略尽地主之谊,以代兄过。"
这里说着,外头便有个家仆进来,见了平悠,回说王家三姨奶奶回门来了,正急着寻二少爷。这平悠脸色一霁,连忙辞了太子与君瑞,家去了。
君瑞见此人做派有条有理,又颇是精明,因不知道此人底细,不免好奇。转头去看太子,却见他冷冷瞪着赵醒,猛一抬手,又是一个耳刮子上去。
随后,也不回座,偏偏面色和缓了下来,步至店角一桌前。
这桌坐了三人,青衣、白衣、黑衣,皆是寻常书生打扮。这几人都是平悠走后,方才进店的,此时坐于角落,却不急忙点菜,反是其中青衣男子,正一枚枚在桌上排着铜板,太子一行人走得近了,才听青衣人轻声道:"明明是三十个铜板,这会子怎么就少了一个?"
店小二立在一旁偷笑道:"客官也别忙了,只问三位用些什么,帐已有人会了。"
黑衣之人立刻啐了小二一口,回嘴道:"哪个肯吃他的,若不是他......。"
"收声!老三,你是越活越回去了!"话音未落,只听那白衣人猛喝一声,随即转头对小二说,"劳烦小哥儿,咱们不吃了。"
说完,起身便要走,却被那青衣人拉住袖子,泫然欲泣地露出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来:"颜哥哥,咱们不走了成么?要是走了,那爹怎么办?而且,前些天娘给的饼子,都已经教寒锦弄丢了......没了干粮,寒锦好饿饿。"
听他说话,君瑞才发现,这年纪已及弱冠的青衣人,居然有些傻气。
正疑惑着,忽然听得身旁太子难得笑道:"久不见君,故人别来无恙乎?如此机缘,不如由我作东,你我雅间一叙。"
白衣人闻言,顿时浑身一震,猛抬首,不禁惊讶道:"太......。"
朱佑樘一摆手,截过话来:"太意外?这是自然,木堂也未曾想过,浮梁买茶至此,却会遇上兄台。"
原来他们竟是旧识,君瑞迷迷糊糊看着两人,见白衣人一脸领悟之色,无意间目光飘了过来,突然内中光芒一现。
就听得那青衣人惊叫:"长公子!"此三字一出,青衣人忽然面色一白,猛跳了起来,猫身躲进桌下空档。
白衣人却是谨慎地端详了君瑞一番,又看了看太子,终于叹了口气,压低身子,使劲欲把青衣男子给拉出来:"寒锦莫怕,他并非长公子。"
那男子却偏不买他帐,死命缩在桌下,抱首道:"颜哥哥你骗人!"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赵醒守在门外,雅间内,太子冷眉整肃坐于窗前。那白衣人跪在地下,不发一言。
君瑞知道内中定有情由,因而也作旁观,恭恭敬敬立于太子身旁。偷眼看跪于白衣人身边的青衣男子,见他依旧萎萎缩缩地死盯着自个儿,下唇已咬得泛白。于是淡淡一笑,本是示好的意思,怎料想,青衣男子竟惊呼一声,缩到了白衣人身后。顿时把君瑞弄得哭笑不得。想他陆栎自幼便讨人欢喜,虽入宫之后境遇如天上人间,却也不曾见人如此畏惧自个儿。
正想着,只听太子冷笑道:"知府大人如此匆忙,是预备离开杭州府么?"
那白衣人面色不佳,回道:"臣,杭州知府周梓颜回太子话,臣断不敢擅离职守,此番乃是丁忧。"
君瑞一旁看得仔细,只见太子眼皮微微一颤,问:"是令尊还是令堂?"
周梓颜道:"是臣的老母。"
其母去得何其巧焉!然,君瑞心中知道,虽说这回杭州府秋粮走水一案事关重大,但要这么个方走马上任的四品知府夺情起伏,也是不妥之举。
杭州知府周梓颜之父正是周洪谟,这周洪谟十七年进礼部尚书。如今加太子少保,已成了正二品。皇上体恤他年老,因而诏廕一子,本当是嫡子,但因嫡子已亡,家中只有个妾生子周梓颜,正室没法子,才便宜了他。按规矩,正二品子,正六品用。这周梓颜,数年前便举了进士,改庶吉士,授七品编修,如今轻轻巧巧升了一级。此子又颇会钻营。升级之时,又因得宠太监梁芳的引见,讨得万妃欢心,万妃也怕此事泄露,因而急忙将他弄出京去。于是一日三迁,竟补了杭州知府的肥缺。
君瑞未曾见过此人,虽不知道其中情由,却也清楚他这四品来得不干净。同僚中也多因此排挤于这周梓颜。如今看他,却觉此人气宇清洁,实在不似个奸佞小人。就是此时面对太子,他说话也是镇定自若,浑然一个翩翩公子。
于是转头去,看太子作何反映。
却见太子反微微一笑:"梓颜,本宫识你久矣,每回皆在万妃处见你手笔。真真大家气派。想那年你举了进士,成化十七年琼林宴上,本宫代父皇祝酒,见你与罪臣穆清之子--穆寒锦虽皆入二甲,却不骄躁,反视若等闲。没料想,那穆寒锦因自幼体弱,两年前已辞官返家。而你,所作所为皆出人意料,真教本宫刮目相看。"
那周梓颜听至此处,忽然面色惨白,君瑞见他身影悄悄一动,又将身后青衣男子遮去几分。
太子又道:"周梓颜,你究竟是奸是贤?恐天下也无人明白。只此番,本宫却有惑待你解来。"
周梓颜浑身一颤,旦听得上头太子冷声相问:"周大人身后何人?本官记得,罪臣穆清的家眷已尽数入狱,只待有司发落。那此时是本宫看错了,还是大人身后的果然就是罪臣穆清的独子--穆寒锦?"
周梓颜听太子此语,知道已瞒不过太子,于是低头重重磕在地上,直磕得"砰砰"有声,口中道:"臣有罪,臣万死。"
见他面色惨白,太子冷笑:"万死倒也不必,只一回便可了结你这条烂命。"
周梓颜于是磕得越发响亮了起来,一旁同来的黑衣男子终看不过去,忍不住出言道:"没想到太子也是个糊涂的!"
"老三!"周梓颜闻言一惊,忙又磕道,"言九是个粗人,平生惯些江湖气并不晓得尊卑规矩,望太子殿下恕罪。"
"周梓颜,你奶奶的好生窝囊。"言九听他说话,顿时跳了起来,也不跪在地下,只指着他道,"凭你人品才学,何必向个后生小子唯唯诺诺!且随我去,归了山头。虽拜不得头子,做个师爷,不是也好!"
君瑞至今从未见过如此人物,读了经史子集等学问无数,虽也知道民间有人落草为寇,却真是头一回得见。况且如此明目张胆地在皇家挖墙角,更是新鲜事体,于是不免兴味盎然。偷眼去看太子,见他眉头微皱,却也无明显不悦之色,便松了口气,继续看周梓颜作何姿态。
只见周梓颜正要说话,太子手一摆,却去问那言九:"你是何人?"
那言九倒也不惧怕权势,反站得笔直,仰首道:"爷爷我本是山贼,受了穆清大人的恩惠,金盆洗手,甘心做他家护院。如今穆大人遭了冤枉要吃官司,连累了一家大小。我受夫人之命,护着少爷逃了出来,投奔周少爷。我家少爷人已痴呆,万事由我担着,与周家少爷无干。"
"倒也是个忠义之人!"太子听他言语神气,也不发怒,反似是颇为激赏,"你说你家大人冤枉?不妨说个明白。"
那言九本是豁出性命不要的直性子,此时见太子出人意料并不着恼已有些懵了。再听得太子问及穆清,不禁触动心思,一时怅然:"我家老爷子为官干净,这杭州府上下,哪个不说他好!去年秋粮上来,本当是督粮道伍路莹那贼骨头的差使,因他告病在家,上头又不知为何催得紧,于是左布政使王越就叫我家老爷子暂代督粮道。那时候,正逢着我家少爷遭人害了,三代独苗居然成了痴呆。我家老爷自然无心公务,不想就教些跳梁小丑钻了空子。就在秋粮起运南直隶前夕,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我家老爷子本也是个人精子,只这回却着了他们的道。"
"这也合该是穆清玩忽职守所致,怎么就说是别人害他呢?"太子一旁懒散靠着桌子,言道。
却听那言九大叫:"屁!当时是不到半个时辰就灭了的火。偌大个粮仓就烧得没半拉渣滓下来?这事儿搁谁,谁信呢!不过这事体早叫人给遮掩了去。知道的,也大半都闭了嘴。若不是当日咱家也跟着大人去了,如今谁知道?结果罪名就全撇在我家大人身上了。"
"哦?"太子忽然直起身子,与君瑞两人相视一眼。
正想叫这言九再说下去,却听那周梓颜跪着道:"殿下且容臣一言。"
"讲。"
"臣也知道此事,臣猜想......。" 周梓颜忽然踌躇了片刻,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正揪着他衣襟,满面畏惧的穆寒锦,随后狠狠道,"粮仓里头根本就是空的。"
心中虽也隐约猜到了一些,此刻听周梓颜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君瑞依旧惊得目瞪口呆。几曾想过,天下竟有如此大胆的事儿,下头懵着、拐着、骗着,皇家税赋竟一夕没了影儿!
却见太子神情泰和,去问那言九:"你怎知道就不是你家老爷勾连旁人作下的案子?"
言九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呜咽了起来:"若是我家老爷,寒锦少爷又怎会叫人给弄痴了?人不过去见了那长公子一回,叫人送回来,就成这样了!这厮也是狠毒,明知道咱们几个斗不过他已决意远走,只是寒锦少爷一路不停闹腾,因而走不远,他竟然一路打发人替咱们会帐,不是存心讥笑咱们么!若说老爷勾着旁人作恶,叫老爷勾着谁去?就因为老爷为人干净,结果遭上司、同僚排挤。就是山上的弟兄也断不会寻老爷的晦气!"
只听余嘉在一旁插嘴:"说不得是山里日子过不下去,逼急了你那些弟兄。因而才动了秋粮?"
言九于是神情怪异地瞅了余嘉一眼:"这位大人说得都是外行话!何必为些米粮、钱钞铤而走险?大人不知道,若要米粮,山上早存了不少;若是要钱钞。只消去那些朝廷大员府里走一遭,岂不是比劫皇赋来得容易丰厚?"
太子听至此时,不禁面上微微一笑。
再看那周梓颜额头已青了一片,目光坚毅,倒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忽然跪着退后一步,紧紧挨着痴痴呆呆的穆寒锦道:"臣也不敢再瞒殿下。臣与寒锦乃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自幼便形影不离。那年寒锦辞官,也是臣的意思。臣本想同他一处作个小小编修,煮茶论文,焚香操琴,悠哉度日。谁想朔望朝日......。因而臣便劝他辞了官回杭州老家,臣为此求了万妃娘娘。臣知道,人世间纸包不住火,天下骂名,臣却担得心甘情愿。这回穆家遭难,臣拼着性命不要,也要保他周全,即便他已是个痴儿,即便臣再不得起伏,臣也不怨天尤人,只求此生同他......"
周梓颜语气忽然一顿,转头看着穆寒锦,一手悄悄伸去握住他的,温情脉脉道:"不离不弃。"
君瑞心头大震。他同太子二人躲着宫里众人,偷着也看了不少男欢女爱的杂书。虽尽是赵醒拿来讨太子欢心的,因着太子素来有什么趣物总少不得他的,倒也受益不少。只是这等男子之间的暧昧情事却是头一回知道。他先前已见青楼有个"珠儿"为情疯癫,此时又见这已成一方朝廷大员的周梓颜为个痴儿抛尽锦绣前程。他此时虽不过十多岁,却隐约觉得心中一动,却越发迷惑了起来。也不知是为何,偏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太子,却见他一脸凝重,忽然又问:"君先前所言中,不知这‘长公子'为何许人也?"
听太子似有不得底细绝不轻放的意思,周梓颜便不免偷眼去看君瑞,见他一脸专注,于是叹道:"太子不知此人也不足为奇,此人非但不是朝中官吏,更不是一方名士。乃是杭严道按察史卫勒的长公子卫敏。因他样貌出众,清俊异常,颇得寿阳王赏识,故而常常出入寿阳王府。说起来......他倒与陆大人长得有八、九分相似。若不是陆大人长随殿下,不离左右,且臣也见过陆大人,一时间恐怕也分辨不出两人。"
君瑞大异,落地十四载,却没想竟有人同自己像得似是孪生。于是便想几时去瞧上一瞧,也长些见识。
正自动心,却见太子忽然满面阴霾。
及至三人得赦而去,见他面色始霁。也不知他心中所想,就看他手一摆,附耳同余嘉说了些什么,余嘉推门去后。太子却转头看着自己,问:"君瑞可知那穆寒锦究竟是为何缘由辞的官?"
君瑞摇头,听太子冷笑道:"本宫曾见朔望朝日,百官离殿之时,李孜省将穆寒锦拉至转角荒僻处轻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