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因见君瑞是个软硬不吃的人,又有着左强性子,虽说言行举止都十分乖巧可人,却还年幼。这一类人,一旦收服,一生都不会背主。于是心想:万贵妃一心想着废黜储君,日后若想成事儿,身边没个心腹总不好,不若收了此人,也是个助力。
然,那朱佑樘却仍不满,复又开口道:"君瑞你是父皇指给本宫的人,本宫不单只为与你做个兄弟。前些日子虽委屈了你,可你要知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本宫终有一日将成一代令主,重整朝纲,鸿图天下。"言语气势,犹如鸿雁凌空,竟有一飞冲天之势。如今成化帝开始宠信佛道,任用奸佞,而朝廷的重要官吏也腐败至极,百姓中竟"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说法,国政紊乱。君瑞自幼便仰慕书中英雄建树,对此早有"治国、平天下"之念。此时此刻听得太子此语,如遇知音、不由为之倾倒。
正自热血沸腾,一心要追随于他,忽听那太子又将话锋一转,声色俱厉道:"但本宫有话说在前头。本宫虽引你为兄弟。若你有一日对不起本宫,休怪本宫翻脸无情。"
这一番话又抚又镇,偏还恩威并施。
君瑞忙道:"殿下放心,君瑞此后定当为殿下尽忠,决不反悔。"
见君瑞神色凝重,朱佑樘心知,今后若有人想要君瑞背叛,已是很难的了。
次日,陆君瑞便随朱佑樘前去上早课,两人举止颇是亲密。君瑞由此搬入了太子寝宫内室,与太子同行同止,同榻同卧。但凡上头赏下了什么东西,朱佑樘取了两份来,一份如众人所料予了他的乳兄弟朋少安,另一份,必属陆栎。
太子前后态度反差如此之大,众人皆知,却无人能解。因而便有流言蜚语四起,传言太子耽迷娈童。
这实在都是胡言。
太子有心收君瑞为心腹,只是戒心太重,倒不能轻易与君瑞亲近。可笑的是,他平日神态冰冷漠然,偶尔对君瑞施些小恩小惠的,确实比镇日同君瑞亲密相处来得有效验。日子长了,君瑞竟对他生了一股子又敬又畏的心思出来。好象病梅,虽然丰姿傲骨尤存,却因为枝条被铁丝缠了强行弯出雅致姿态来,反而失了原先天生的灵气。
宫中与君瑞最是要好的,是那服侍他起居的内十二监里头一个小小少监。此人姓余,名嘉。起先不过是内十二监一个尚膳小黄门,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缘故,忽然就得了太子的眼缘,一气升做了个少监,成了太子身边第一号得意人。却又不知是个什么因由,要他伺候太子时,若太子跟前得了空,便得来照应君瑞。
太子素来厌弃眼前有人,若是君瑞陪着他,他倒还能忍受。因是,这余嘉一日里陪着君瑞的时候多。况且他又比君瑞大个几岁,时候长了,竟把君瑞当作弟弟来待。君瑞也曾因好奇问过余嘉家事,只知道他有个母亲在宫外不远住着。虽说族里还有不少亲戚,只是自己家里除了母亲,便再没什么人了。君瑞也问他:既然是家里独苗,怎么就入了宫?
余嘉轻轻一叹,道:"嘉入此宫闱时已满十岁。实在是老娘病得厉害,族里人非但不肯接济,连家里一顶破瓦房,他们也觊觎着,都等着她伸了腿,他们好占房。那个冬天极冷,京城里到处都是积雪,冻得连鸟都找不着吃食。大人不知道挨饿受冻的滋味,也没那种眼看着老娘病在床上却没东西给她吃的感觉。嘉心里不好受。还是远房一个叔叔知会了宫里招人的事儿,才让咱们有了活路。但老娘是不肯的。她二十五守寡,总说要养大独儿,给余家延续香火,九泉之下才对得起爹。所以嘉此身头一回骗她,就是骗她,嘉是到京城大官儿的府里做长工,签的是三十年的卖身契。就是现在,她还不知道,余家唯一的儿子已经净身做了老公。"余嘉说这伤心事的时候,未掉下一滴泪来。只是以他比男人略显阴柔的嗓音淡淡叙述着,"大人知道净身吗?那可真疼啊。净身房有一股子恶心的气味,嘉一进去就闻着了。一个大木桶子里头,鲜血淋漓的。行刀的人,顾不得擦刀上的血,就急着骟下一个。人都跟畜生一样被糟践。有的熬不过去,刀下去不久,就死了。那些死人都被扔上板车,运出宫去。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嘉命硬,挺了过来。在破板床上躺了十天,才算成了。而那些四五天里流血发烧死了的,又不知道有多少。可挺过来了又怎样,在这宫里,没个依仗,连那些不算人的老公公也变着法作践新来的。呀,嘉怎么跟您说起这码子事儿了,没得污了大人的耳朵。"
这些话究竟是不是污了君瑞的耳朵,君瑞心里明白。但余嘉已不想再说了,他把被角给君瑞掖好,便要告退。君瑞看他躬身退至门栏前,忽然扬声问他:"余嘉,你恨不恨那些老公公?"
余嘉抬首:"不恨。"
"这是为何?"
"大人不知道。那些老人失势是常有的事儿,若几时病弱了,走不出门。活活饿死的,也有许多。紫禁城太大了,宫里太监老公太多。谁能想得起一只起不了床的蝼蚁?"
君瑞长了这么大,学的都是诗书礼仪、孔孟之道,行的是君子之为。家中殷实,父母疼爱。一双眼睛,见的都是天底下最干净、最慈爱仁厚的。但从这一刻起,君瑞知道世上原本不是他想的那样单纯洁净。
太子为他破开的,是宫争惨烈的冰山一角;而余嘉告诉他的,却是人间乌烟瘴气的丝丝端倪。
第二回:试拜兄北雪偏斗诗 无言语皇子避恶霸
寒风凛冽,京畿道上,雪积了有寸许,车马过时"嘎吱"有声。半天里,鹅毛大雪依旧下得紧,一场大雪几乎弥天。
一片白雪皑皑之中,沿着官道几乎很难看见行人。
胡州地界。
碑石上头蒙了一层厚雪,碑上最后一个"界"字已有一半没在了厚厚的积雪里。
"是胡州地头了。"一辆马车过时,车帘稍掀,内有一人微微探出头来瞧了那块碑石一眼,不多时又缩了回去。
于是,车走得更快了起来。
胡州城是南下必经之地,又因此地有间婆云茶楼,历来就有许多行商与文人墨客汇聚于此。
胡州城共有四道城门,分立东南西北。北门名曰:朝阳门。有颂圣之意。
婆云茶楼便离这北门不远,相传乃是徽宗年间的老店子了。因其茶香千里,曾有过几代皇帝下临。
老店子里本来生意极多,今日逢着大雪,人到底稀少了些。只有几个当地熟客自命风流,执意要在此间烹茶赏雪,吟诗作对。
座上有个书生,此人姓陈名允,字松坡,乃是个此次大比落第的秀才。为人和善,又文思敏捷,颇有几分急才,因而人缘也不错。虽这回落了第寄居在此,隔三差五的总有几个慕名文人相邀。
此地却也有个妙人,名曰:"六窍公子"。盖取其"唯一窍不通"之意,本来的名字倒已经记不得了。偏生此人又无自知之明,总以为自己道德文章皆高人一筹,为此还生出不少笑话来。因而逢着文期酒会,此人也是必邀的,众人觉得若座中无此人,失色不少。
这回赏雪,六窍公子自然也是来的。方上了二楼雅座,便缠上了那陈允:"松坡。小弟此番做了几篇文章,只等松坡细细品评一番,也好教学相长。"
陈允接过文来,细细看了一番,开口正要评它。忽听得楼下茶保一声拉长调子"来--客--罗。"
众人一惊,纷纷自楼上探出头去张望。也不知道是什么贵客到了,竟教茶保这般殷勤。
只见个腰里别着配刀的莽汉子一脚踏了进来,手里白灿灿的打赏了茶保,因见上下众人皆直愣愣地瞧者自个儿,两眼一瞪:"瞧甚?没见过活人么!"
一旁茶保见了,哈腰道:"爷且消消火,里头坐。"那汉子瞪他:"少给爷打屁!拣个‘清净雅致'的座儿伺候了。"
茶保平日里这类人也见多了,自然也不生气,笑笑诺了,正要领那汉子进来。忽听那汉子身后有人"扑哧"一笑:"你这奴才,早叫你多读些书的。如今在外头尽扫我的脸面,只亏你还记得‘清净雅致'这词儿,也不枉君瑞的嘱咐了。"
众人寻声看去,见个浑身裹着雪裘的少年正立在门前。那少年说着便在檐下跺了跺脚,抖去一身残雪,这才退下裘衣交与一旁侍从,踏了进来。
那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着一身石青袍子,生得英俊不凡,威严尊贵。
"主子教训的是,您请。"方才的汉子此时却作小伏低的,恭恭敬敬让在一旁。少年走了几步,忽然止了步子,向后头望了一眼。众人见他气宇轩昂,于是不免定睛细看。
须臾间,见个素衣少年也进了来。身后侍从替他拍了身上残雪,众人只觉眼前豁然一明。素衣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生得粉雕玉琢、唇红齿白,顾盼之间风流动人,却身材挺拔,英气勃勃,一双手插在个毛皮筒子里头,越发显得贵气逼人。
先进来的少年随手替他摘了筒子交了下人,忽然皱眉道:"君瑞,你捂了这半日,怎地双手还是这般冰凉?"
君瑞因而嘻嘻一笑:"只消阿兄赏口茶吃,小弟便得救了。"
说罢,两人齐齐一笑,臂挽臂上雅座而来。
见两人坐在角落自顾自说笑,众人也不再留意。因而那六窍公子又缠着陈允评他的文章。陈允无奈,道:"这篇文章可比‘石榴花',当真是‘一字一个中,字字珠玑'。"
此言一出,六窍公子闻此评价喜不自胜,众人错愕。那陈允莞尔一笑道:"本人字字出于肺腑,决无托大之意。"
座中有人得悟,皆暗笑。
陈允正自偷笑,忽见角落里君瑞也抿嘴而笑,便上前作揖问道:"幸得相会于此楼中,不知两位公子贵姓、台甫?"
君瑞依然在笑,一旁石青袍子的少年歪了他一眼,起身回礼:"免贵姓黄,字木堂,蓬居通州。这是舍弟木乐。舍弟无理,倒叫足下见笑了。"
原来竟是太子朱佑樘同着君瑞两人白龙鱼服,出京公干。
陈允微微一笑:"不知道木乐公子是在笑些什么?"
君瑞立了起来,道:"只兴你独自偷欢么?"这话有些刺意,陈允不知这是从何而来,却也不恼。
君瑞见他温水脾性,于是蓦地收起了一身尖刺,学他微微一笑:"公子讽他,未免过了一些。"
见旁的几人此时依旧不解,君瑞道:"这位公子是说他的文章,似‘石榴花'中看不中用,‘一字一个中'乃是‘不中'的意思。......"
"那‘字字珠玑'又如何呢?"六窍公子见他忽然支吾起来,急忙问道。
"足下自个儿不也说了,是‘字字猪鸡'么?"君瑞笑得直打跌,"阿兄,我说的是不是。这位仁兄真是好文采呢。"
陈允一听,顿时大笑:"木乐公子真是聪颖!不才陈松坡,有幸结识二位,不知两位可否过桌一叙。"
北方文人素来豁达,于是众人欣然将两桌一并。
陈允见君瑞他们的茶水尚未上来,便问道:"木堂公子,不知道两位......"
话未尽,忽然有人道:"诸公好兴致!"
寻声看去,只见个年纪约莫十七八岁的白衣少年不知何时也上了二楼来。
见众人回首看他,那白衣少年微微道了个万福,领着身后抱琴童子上前几步,笑道:"今日早起,闻得列位在此地闲聚,煮茶吟雪。如此雅事,怎也不叫上奴家?"
君瑞听那少年竟以"奴家"自称,不觉脊背之上一阵发凉。不由偏脸去看身边人的脸色,见他脸上不露声色,忽又听得众人一阵哄笑:"雪离公子平素‘千呼万唤'不出来,今日定是知道松坡老兄到了胡州,又在这席上露了脸,方才肯来见见咱们这些俗人。"
语毕,又有个玄衣男子出头,笑道:"正是正是,‘北雪'老弟平素连我冯于的面子都不肯赏光,今日亭神兄倒是好福气了,见了尊面一回。"
话说到此,君瑞才知道,这真是群英聚会。冯于乃是江东名士,亭神此人姓汪,号称"湖南第一人",雪离公子定然就是文坛上人称"南松北雪"的佟雪离,而这陈允......
君瑞不禁侧首去看,见他温文尔雅,又得佟雪离如此重视,知道他便是"南松"陈松坡无疑。
既知道这雪离公子是"北雪"佟雪离,君瑞对他自称"奴家"倒也不见怪了。
传说这佟雪离乃是个相公底子。十一岁时,遇陈松坡偶在街上卖字,品评一番,那陈松坡竟将他引为知音,因爱他才华便倾囊将他赎了出来。
其后,那佟雪离同那陈允结拜为异姓兄弟。凭一手好琴教授达官显贵的千金以筹巨资,不久便在两人相遇之地居住下来,将自家宅子命曰:音庐。
那陈松坡却不是本地之人,因而一年之中只得数月滞留此地。
不想那佟雪离天资聪颖,只几年才学便可与他比肩,故而天下文坛才有了"南松北雪"之名。
如今见众人对那佟雪离的身世竟无半点芥蒂,君瑞不觉心生钦佩。
那陈允见众人玩笑,别过脸,轻咳了一声。众人却又是一阵哄笑,将那佟雪离拉到他身旁坐下,于是陈允更是尴尬,涨红了一张脸,呐呐道:"离弟来得巧,方才兄长新结识了两位朋友。"
雪离见青衣少年与君瑞坐在下首,面无表情瞧着自己,也不生气,笑道:"今日正是远客驾临的好日子。奴家贱名佟雪离,两位有礼了。"
语毕,着童儿焚香摆琴,又转头去看众人:"君子咏诗,岂可无琴?今日难得稀客齐聚,不如就由奴家起调,按胡笳十八拍的样子如何?"
众人笑道:"正是此话!如今有君操琴,尚缺枝冷花,折他一枝来,权当彩头。"
忽然又听冯于插话道:"冯于这里先讨个饶,就不必死按格律了罢。"
众人因而大笑:"你这‘江东名士'也不知道是哪里混来的。也罢,不过搏它一乐,今日不单是便宜你了,大伙儿都得了好处。雪离公子向来刁钻,吾等哪里是对手,只望不至续得难看便很是不错的了。"
君瑞到此时方瞧出几分味道来,又见身边之人不动声色冷眼旁观,因而出声道:"阿兄与我乃是浮梁商贾,列位莫见怪,今日就容我二人‘坐山观虎'。"
那佟雪离本不在意此二人,此时见君瑞出声,也不作答,只挑了弦,默默而拨。调方起,只觉清冽,歌曰:
--红泥火炉绿蚁酒,美人泪湿软云袖。
鹧鸪踏遍离人血,落红化泥飞雁绝。
方听到此,闻者无不恻然,知道这是那佟雪离的心声。冯于轻咳一声,道:"就由不才来续吟:
--巧手描眉点绛唇,旧人青衫荆钗横。
六朝金粉今安在?丈夫醉笑看啼痕。
汪亭神却自笑他:"你这是什么调调?怀才不遇也不必拉着闺怨的话来泄恨吧。咱们这是赏雪,你倒弄得凄凄惨惨。"
冯于干干脆脆自罚了一碗茶水,斜吊起眼:"我作的不好,就看亭神老兄的了。"他知这汪亭神虽说人称"湖南第一人",却并非为他文采出众,只是人品是有目共睹的高洁,他自然不服。汪亭神哪里知道他这心思,只是听他语气尖锐,还道是自己说得过分,心下也有些歉疚,忽然就想了自己家中夫人起来,多月未归,念她甚深,于是道:
--恨听樵鼓撕绢帕,却强欢笑诉离情。
冯于大叹:"不善不善,这不是比我又怨恨了几分?"
汪亭神歪了他一眼,续吟道:
--不见山崩海未枯,愿看天长共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