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先生弟子的事体,不免就说到那陈允头上。
陈允在胡州柳家有个女弟子,乃是家中幺女,乳名思影,自小聪明清秀,家中父母欢喜,便欲她读书识字,柳父更是执意请陈允作她先生。莫说是胡州了,即便是天下各地也是罕有的事体。
陈允本不欲收这学生,只是当时正逢急着替佟雪离赎身,短缺金花银子,只得勉强收了下来。说好一年只教她几个月的。
谁想那柳小姐腻先生腻得紧,等闲也不肯离了先生。偏偏陈允又爱她聪颖、怜她体弱,于是一年里倒有一半时日在柳宅穷耗。
这日晨间,陈允草草饭罢,听见窗外有人在院子里头走动,便推窗去看,却见竟是冯于在院里踱走,不觉奇怪。因而扬声问他:"冯兄既然来了,怎么也不进来?"
原来柳府上下皆知冯于、汪亭神两人是陈允执友,故而一旦此二人来访,必是不阻拦他的。
冯于脚下一顿,抬眼来看。松坡远远见他迟疑不定,于是越发觉得蹊跷。直待那冯于近前来,方才看见他形容憔悴,仿佛是一夜未曾入眠的样子。
冯于立于门中,见陈允上下左右细细端详自个儿,不觉苦笑:"倒教松坡见笑了。"
陈允取了茶碗置于几上,本想沏茶待客,怎想壶中竟无半点热水。只好恬然一笑,道:"冯兄到底来得不巧。松雪未化,无水待客啊。" 这也是因他陈允天性爱静,独居住柳府偏院,最恨人扰他清静,故而无人左右侍侯。一旦阖上院门,此处更是沉寂孤凉。
冯于干咳一声:"松坡怎如此清闲?莫非还不知道音庐出事了么?"
陈允一惊,笑容已僵在了脸上。
只听冯于道:"前日雪离公子的侍琴童儿出门,路上正逢着几个簪缨子弟斗财打趣儿,那童儿本就相貌端丽,不知怎的就对了那几个的脾胃。雪离公子闻讯前去解围,结果闹到知府衙门里头。不防那日知府大人正摆饭宴请本省‘镇守中官'李公公,那李公公见了雪离公子,竟把人给扣了下来。方才从衙门里得了信儿,说是那李公公把雪离公子给编入了寿阳王生辰纲的礼单里头。昨儿夜里就上路南下了。"
"寿阳王......。"陈允此刻只觉眼前一阵发黑,不过片刻,倒已是把心给凉透了的。
天下谁人不晓,那寿阳王乃是个惯会寻欢作乐之人,虽是个龙子龙孙,平日里却终日与那些娈童优伶作耍。莫小瞧他乃是个纨绔子弟,只因为左副督御史马文升爱他风流潇洒引为执友,左右无人敢惹他。
"松坡!"冯于拉住他的臂膀,只见他疯了一般,猛地一甩,再看时,已夺门去了。
冯于黯然一叹,却听见有人冷笑一声。回首看时,原来竟是汪亭神。看他眼神轻蔑,冷冷扫视了自己一番,冯于不禁心中一紧。
汪亭神立在院角树下,也不晓得已到了有多久、听了有多少。只听他冷声道:"你倒是松快了。"
此话一出,冯于明白,汪亭神定已是什么都知道的了。
"若不是前几日见你私底下利用雪离公子的侍琴童儿墨痕去寻雪离公子的晦气,又正巧听见你打听寿阳王生辰纲的事体,我竟不知道你是个卑鄙小人。你若不是心虚,怎么就把墨痕给弄死了去?"汪亭神冷冷一笑,"你莫怕,我也是奈何不了你的。今日你把松坡害了,他日自有天道昭彰。"
冯于不禁恼羞成怒:"汪亭神,你这是何意!你早疑心了我,为何却又不告诉他陈允?你若真有凭证,不如去衙门鸣冤,平白在这里血口喷人。"
"昨日亲眼见你鸩杀墨痕,可惜你阴险过人,竟没留下半点痕迹。"汪亭神忽然哈哈一笑,"冯于啊冯于,你定是想杀人灭口的了。只可惜你却杀不了我。你主子一心拉拢我这‘湖南第一人'。你同他说,我汪亭神愿意见他了。明日午时,绘江别院相会,汪公我还有一礼奉上。"
一时两人僵持不下,互相瞪着对手,谁也不愿先行一步。
忽然听得有人远远叫道:"汪世伯!"那声儿倏忽便至。
汪亭神正要回首,忽然又听见院前"吧嗒"一声。两人回头看时,只见个小丫头正趴在阶前,茫茫然抬了头看着两人。
那丫头年纪约莫十多岁,生得眉目清秀,灵巧动人。家常带着紫貂昭君套,穿着粉锻花袄皮裙,上头绣着几只雪蝶绕花飞舞。
因陈允爱雪,昨夜一场豪雪留下的痕迹至今未扫,本是个俏生生的富家小姐,此时却摔在阶下,全身沾满了雪粉。
汪亭神见她这狼狈样子,不觉"扑哧"一笑,赶忙上前将她扶了起来:"思影怎得如此不小心?"
柳家上下都晓得,柳家掌上明珠柳思影虽是个娇弱身子,却偏生是个假男儿性子。自她四年前拜陈允为师之后,委实也教陈允头痛了一阵儿。只是陈允既头痛她这性子,也欢喜她这特例异行。故而也不曾严加管教她。
正因着这豁达的性子,那柳思影尽管此时满身狼狈却也毫不在意,草草拍了身上雪粉,一下拉住汪亭神的袖子,佯作可怜兮兮模样瞧着他:"思影听下人说汪世伯来了,所以急忙赶来。上回世伯允我一只兔子的,莫不是给忘了吧?"
汪亭神眼中骤然一亮,呵呵笑道:"思影不说,世伯倒真是忘记了呢!"
当下也不再与那冯于说话,小心牵着柳思影出门去了。
及至琴阁前院,那柳小姐笑嘻嘻道:"世伯怎么谢我?"
"你这鬼灵精!"汪亭神哈哈一小,蹲下身子,仰头看她,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忽然脸色一白。
"世伯?"柳思影愣愣看着他,不知道这向来和蔼的世伯怎一下子变了颜色。
汪亭神道:"前些时候接到家书,说你千岳世兄已赶来胡州与我会面。算算日子,明日就该到了。只是看来世伯恐怕来不及会他了,你叫他去追你陈先生,务必要他在你先生到杭州府寿阳王府前截住他。叫他们小心冯于此人,行事莫要冲动。"
思影怪道:"分明方才先生还在的,怎么一会子工夫就走了?,世伯既然不想他去,怎么也不拦他呢?"
汪亭神涩然道:"拦不下他的。"
他早知道冯于耍尽手段,乃是要同时除去"南松北雪"。可他也知道冯于是不会让人轻易坏他大计的,倘若他半路拦下陈允,不待他开口,冯于便会使法子立时除掉他。到时,莫说是要向松坡示警了,恐怕他不但白白丢掉性命,松坡也立时就死了,雪离公子更是没了指望。况且松坡即使是知道了佟雪离的事体乃是个圈套,他也一定会心甘情愿钻了进去。
冯于本就是打着借刀杀人的主意,不然也不会千辛万苦布个局子来害人了。
这本该已是桩无法开解的事体的了,亏得冯于尚且不知千岳赶来胡州,因此他想出一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故意露出口风,引开冯于的注意,好教千岳去向松坡示警。
勉强一笑,汪亭神道:"世伯先走一步,允了你的兔子,实乃是千岳已养了有一段时日的,明日你同他要就是。"
汪亭神站直了身体,细细看了一番柳思影,面目倒平和了起来:"思影,你做汪家媳妇,实是汪家的福分,可惜......。"
汪家媳妇?
思影不解,正要相问,却见世伯慨然一叹,默然而去。
罢了罢了,全罢了。汪亭神哈哈大笑着,复将自己更深地埋入一地横七竖八的酒坛里。交友不慎、遇人不淑,及至今日这般田地,又怪得了哪个。
鹅白千叶未断绝,酒香满溢碧落湖,
冬暮琵琶昭君怨,手把洞箫看日无。
将腰带里藏着的如意结取了出来,半眯着眼睛细细瞧了许久。仿佛又瞧见了夫人那倾城一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结发之情恐怕明日就要了断,夫人你泫然欲泣的容颜早已模糊。斯时是为了你爹,如今你可会为夫君我流一滴眼泪?
每回出门时,夫人都会递上个如意结,簇新簇新的,尾端还打着你特制的细结。
是盼君如意么?
君瑞兴冲冲捧着一包热腾腾的梅子蜜糕转回客栈时,只见到一堆横七竖八的酒坛,地上酒渍未干。跑堂小二正在一旁收拾,嘴里叨念着方才在此狂放失态的老秀才。君瑞便听见了那一阵弦声乍起、檀板轻敲。显是有人在唱鼓词:
释闷怀,破岑寂,只照着热闹处来说。 十字街坊,几下捶皮千古快;八仙桌上,一声醒木万人惊。 凿破混沌作两间,五行生克苦歪缠。兔走鸟飞催短景,龙争虎斗耍长拳。 生下都从忙里老,死前谁会把心宽!一腔填满荆棘刺,两肩挑起乱石山。试看那汉陵唐寝埋荒草,楚殿吴宫起暮烟。 倒不如淡饭粗茶茅屋下,和风冷露一蒲团。科头跣足剜野菜,醉卧狂歌号酒仙。
正是那:"日上三竿眠不起,算来名利不如闲。"
君瑞打小就爱那些弹词鼓儿哼,五六岁起便跟着家里女眷一同听时兴弹词。竟然就忘了太子,反立在那里听得有滋有味儿。本以为那唱词的如何也该是个半老的老秀才,却没想这人年纪好轻。只是疑惑他怎么就有了看破功名的心,便听他又唱:
忠臣孝子是冤家,杀人放火享荣华。那老虎前生修下几般福?生嚼人肉不怕塞牙。 野鸡兔子不敢惹祸,剁成肉酱还加上葱花。杀妻的吴起倒挂了元帅印,顶灯的裴瑾挨些嘴巴。好兴致时来顽铁黄金色,气煞人运去铜钟声也差。我愿那来世的莺莺丑似鬼,石崇脱生没个板渣。世间事风里孤灯草头露,纵有那几串铜钱你慢扎煞!
某虽无临潼关的无价宝,只这三声鼍鼓走遍天涯。
这几句一唱,君瑞也听出来了。这人想必是遇了什么事儿,却憋了一肚子怨气编了词儿来唱。不禁偷笑,却听身边座儿里头有人叫道:"秀才,好冲的词儿。倒把原由说个分明啊!"
君瑞人小,看不真切,于是使劲儿挤过人缝,好容易才看见那唱鼓词的秀才。这秀才布衫陈旧,纶巾褪色,不是什么宝带轻裘的钟鼎子弟。样貌倒不显老,旁人看来,也就不过弱冠年纪。
君瑞挤上前时,正见他随手把鼓槌撩下:"不过是唱来顽的,何必计较。"说着,竟笑嘻嘻冲一旁青衫姑娘作揖,"扰了姑娘的场子,还请见谅。实在是技痒,忍不住献丑了。"
那姑娘只是一笑:"不知道公子是从何处得来的鼓词?写的好,可否抄写出来让奴家把它唱全了?"
秀才一擤鼻子,正色道:"姑娘见谅。这词原是先父所做,只是先父时运多乖,未免就写得偏激了些。不合姑娘取去传唱,恐怕唱得多了,倒给人惹来祸端。"说罢又是一揖,方才由几个好事人请了,翩翩而去。
君瑞偶一仰首,竟见太子此刻正坐在楼上雅座里,隔着栏杆瞧着自己,目光冷冽,直教人头皮发紧。君瑞心尖顿时惊跳了起来,于是急急忙忙登级而上,屈膝跪在太子桌前,浑身微微战栗,不敢出声。
雪化之日,本是一年中最冷的天候。等闲无事的富贵人家往往全缩在家中怀炉取暖。这日子会出门的,若非行商便就是那些无聊文客。因而这客栈里头,连同掌柜跑堂,寻常百姓不过十多个。这些人生就平常,极少见过大户人家的排场。今日见个样貌可喜、浑身贵气的小少爷竟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下,只为个衣着寻常的少年吓得肩头微颤,都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刹那间,若大一个客栈,竟再无半点声响。
太子懒散地看了他一眼,手指轻轻扣着银箸,点了最末一盘丹凤朝阳。随侍出宫的尚膳太监连忙取了一勺摆进小碗奉上。
半晌,朱佑樘方开口问道:"你手里拿的何物?"
君瑞一惊,忙低头道:"乃是永花巷的梅子蜜糕。还热着呢,主子可要进些?"
"亏你还有些孝心。"朱佑樘倒似已把日间君瑞出言顶撞一事给忘了一般,竟轻轻一笑:"免了免了,你起来说话吧。"
君瑞素知他的性情,故不敢掉以轻心,颤颤巍巍抄手退在一旁,默不作声。
正战战兢兢,却听楼下顿起琵琶、三弦之声,弹的黃钟宮调。方才那青衫姑娘此际唱道:
滴滴风流,作为娇更柔,見人无語便回眸。料得娘行不自由,眉上新愁压旧愁。天天闷得人來彀,把深恩都变做仇,比及相见待追求,见了依前还又休,是背面相思对面羞。......
君瑞原以为秀才走了,便再提不起人胃口来听。此刻听了她唱,反倒一愣,原来先时这场子唱的竟不是鼓词,而是搊弹词,唱的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这倒新鲜了!原来这时候朝野盛行那有"水磨腔"之称的昆腔,少见人唱是搊弹词这宋代古物的。
君瑞不觉昏昏然了起来。他本就生得粉雕玉琢,眉目清晰,况且他自进宫以来,极少流露心思所想,故而平日里也只觉乃是孩子的讨喜。今日灯下,火光朦胧,忽然见他当真醉在那姑娘一口绵软勾人的"水磨腔"里,阖目击节,那神情却是妩媚至极。朱佑樘本是一肚子别扭,正欲沉声发作了他,此时却见他如此模样,不觉心头邪火一窒。
那朱佑樘自七岁受封为太子以来,因惧怕万贵妃迫害步步为营,刻刻小心,纵使是留在皇祖母身边也不感松懈一分一毫,时时计较,分分算计。长此以往,早生成个宠辱不惊的性子。此时忽然发觉满腔火辣竟有逆流之势,不由大是惊骇。
君瑞自然不晓得朱佑樘此时心中所想所感,而朱佑樘也是满心慌乱。
两人正自默然,偏巧又有个办事的上来回话,说是明日走水路的船已定了下来。
朱佑樘听人回话,这才醒过神来,微微点头:"知道了。"说着又思及方才情形,仍是大惑不解。因此上不觉转头去看君瑞,可惜这会子他也已回转神来,正小心看着自个儿,眼角眉梢自然早没了先前那股子妩媚秀丽之色。
再想发作,才发现不知何时,心头邪火已消,人反倒心平气和了起来。
君瑞见他许久不曾说话,心中渐定,知道依他的脾性,准是火气已泻。
平日在宫里,太子虽然脾性不佳,为人阴霾,只对他陆栎却有些偏宠。因而君瑞虽是乖巧机灵、行事小心,偏生心性不定。只消心绪不宁,便有了几分恃宠而骄的味道,随后再教太子脸色一沉,又知道不对。如此三岁,枉费他陆君瑞如何乖巧聪慧,竟然是个学不乖的。
日间出言顶撞主子,说到根上,诚然正是因此而生的事端。只是这类事体实在罕有,因此今日偶逢,倒令朱佑樘为之侧目。
心中一定,依着君瑞的性子便不爱再去多想。
及至次日,太子朱佑樘五更时分便早早起身梳洗。待弄得停当,正要传膳,却觉左右有些异样。略一思索,方悟原来乃是君瑞尚不曾过来的缘故,于是转头看向一旁尚膳太监余嘉。
这太监原本只管服侍膳食,因他自小就跟着朱佑樘,多少也算是个心腹,如今随了太子出来宫闱,朱佑樘饮食起居倒件件离不了他。
这厮也是个乖巧的角儿,最会察言观色。现下见太子转头瞧着自个儿,便已晓得太子的意思。会意一躬身,悄悄退了出去。
转至人字房,轻轻唤了几声,正要推门进去,忽然听得房中"哎呦"一声。慌忙推门一看,原来是君瑞睡梦之中受惊,卷着被褥竟从床榻之上跌了下来。
余嘉年纪也不大,又素来与君瑞交好,今日见他狼狈,不觉轻笑出声。于是君瑞更觉狼狈,不禁狠狠瞪他一眼,嗔道:"你这厮,专拣人笑话瞧,哪像个宫里出来的,没的失了身份。"
余嘉平日是与他玩笑惯了的,自然也不恼,只拍手轻笑:"陆大人好啊,睡过头了也不知道,主子谴奴才过来看看,怎知竟招了嫌了。"
"好奴才,竟生得这般伶俐齿尖!早晚一日说得死人活转了来,也不新鲜。"君瑞啐了他一口,急忙松了身上被褥,草草穿戴起来,"主子几时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