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京浮华之异情物语————凛滢（mmqewrt） （下）

7
端午一过，京中鬼怪迷离纷纷作乱，织川大纳言的正夫人离奇暴毙，还传出他家多名侍女夜里遭鬼魅缠身。一时间，以盛放着最灿烂紫阳之花而闻名于京的大纳言府邸中，人人恐慌难抑，纷纷提出离府还乡。不得已，织川大纳言经由太政大臣求助于臧江凛。于是唤来藤原速舟与濑名满，四名男子研究琢磨了一天，至夜晚，藤原速舟及濑名满留在了太政大臣府内过夜。
一觉悠悠醒来，臧江凛看了看窗外，丝竹错综中，庭中疏花含露，夜雾缥缈。一股异样的感觉涌入胸臆，他起身套上薄苏芳色唐衣，差人唤醒了其余三人。
"眼下有何事发生？天还未亮呢。"藤原速舟抱怨的揉搓着仍迷蒙难睁的双眼。
"[它]出现了。"
臧江凛拿起淡紫色的腰带束上腰际，一身唐土人士打扮，再用白色式绳自颈后束起青丝。随手摘下木廊外的一片竹枝，划出五芒星咒，竹枝便化作一只如拇指大小的青色雀鸟。
臧江凛轻起粉唇，絮絮向青鸟施与[式言术]："青竹，代我向丰乐院的主人传话：[幽然冥光鸟，遥往紫阳院]。"
语毕，被唤作[青竹]的青鸟式神挥起翅膀，身带青色幽光在夜中朝内里方向快速飞去。
藤原速舟惊奇的看着那远飞而去的式神，好奇道："这式神如此便能将殿下带至大纳言府么？"
臧江凛点头，"它可将我的[言术]原原本本传达入隼御君脑海中。"
几个身影摸黑正快步离开居云院正屋。臧江凛这才发现背后的濑名满身边，还跟着一名身着垂直装束，身材娇小的男子，黑暗中男子带着低低的小笠帽，面貌难以隐现。
"这是何人？"
濑名满咧嘴大笑。"他是我的侍从。"
隐约看见那男子用手肘推了一下濑名满，臧江凛没在意太多，只是心中十分好奇："如此危险之时，你为何将自己手无寸铁的侍从带上？"
"凛君你没听说过人不可貌相吗？再说我这侍从向来好奇鬼怪异事，当然也想见识你的本领。"
听来这侍从本领不小的模样，臧江凛便未再多想， 一边走下楼梯，一边半举右手比划于唇边。
"白虎！"
一只通体雪白，条条银色虎纹耀目的巨大白虎蓦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臧江凛示意其余四人一同坐上那白虎式神的背部后，双唇中吹啸出一声清亮的哨鸣，那白虎仿佛回应般的朝半空大吼一声，便矫健的挥迈起四肢跃过围墙，向大纳言府邸迅猛跑去。
到达大纳言府邸后门，白虎一跃而入。众人落地后白虎也消失在院中，臧江凛吩咐宇比良将院中后门打开，不一会，幽幽青光飞来，景殿颀长的身姿出现在门外。
"如何？"他握着草稚剑走到臧江凛身边。
臧江凛看着院中竹林前盛开的一片紫阳，绣球紫阳、额紫阳、虾夷紫阳，簇拥出一庭浓浓淡淡的蓝紫，夜色中竟笼罩出一片奇异的淡蓝色轻烟，整个后院陷入一种诡异之境，似那花香流动般在空中幽森飞舞，如一个个久久缠撩不愿离去的灵魂。
"看来会是多事之夜。"
藤原速舟猛吞着口水，与臧江凛一般高的身子毫无志气的畏缩在臧江凛身后，一股冷意由头顶灌至脚底，却不敢多吱一声。眼前五人个个神情凛然，只得他一人兀自暗中哆嗦，若当真出声惊叫，便显得只他一人歇斯底里一般。
但敌暗我明，届时万一情况凶险、众人分身乏术时，只有一块小小神玉护身的自己岂不危险？真正人鬼大战起来，他腰间那平凡无奇的侍从刀可是压根派不上用场的！
正要再往臧江凛身边贴去时，一股力道突然将他拉了回来。藤原速舟讶然的瞄见宇比良的手，不解他为何竟站在自己的身边、抓住了自己的手，而非如此去保护他的主人臧江凛。
"你为何--"
"我保护你。"
笑话！经过了端午之夜，若非景殿命令他全力支援臧江凛，亦不会有今日在太政大臣府见面的尴尬。今早相议时粉饰太平已属极限，若仍要装作若无其事、安之若泰的站在他身边受他保护，自己岂不要羞愧而死？他得躲他远些！
藤原速舟气愤的摇头兼瞪人，"不劳分心，你该协助臧江君斩魔退妖才是，我有八尺琼--"
"少主能力比我强，况且你很瘦弱，而我比较强壮。"
为何竟一副他说了算的神奇语调？这男人也极其霸道！他为何竟以为以他藤原速舟的身份，会允许一名小小的侍卫如此可笑的[不畏强权、据理力争]模样所受惑摆布？
尚来不及显示自己的[强权]，又见宇比良抢先发言："我有八握剑。"
怪哉，为何分明是命令式的语气，他竟能从其中悟到那么一丝的引诱说服的感觉？
"我说你--"
"而且我跑起来比较快。"
"停--"藤原速舟立即交叉举手阻止宇比良再说出更多利诱条款，倘若他再不答应，这人怕是要将自家的传家宝也搬出来诱拐他了！
"我明白了，你保护--哇！"还未答应，藤原速舟便尖细出声，因为他望见宇比良身后，一抹森冥悚然的光正在那竹林后一闪一闪、幽幽间移！
鬼......！真的有鬼！
他惊吓过度，抄起一直佩挂于胸前的八尺琼曲玉牢牢包绕在手心，以至于完全没注意宇比良迅速搂他入怀，搂得好紧好紧，两人密密合贴的胸膛快将他纤瘦的身躯挤得前胸贴后背了。
臧江凛朝濑名满扬扬下颌，"满君，你带着你的侍从去大纳言身边，向众人说明来意，那八咫镜可保屋内平安。"
濑名满应声点头，拥着他的侍从往屋内跑去。同一时间，一盏飞鸟纹样纸灯火光艳然，慢慢有从竹林、紫阳花丛后移来，一个女子出现在众人面前，旁若无人的朝大纳言府屋走去。
臧江凛默念了两声，停靠于他肩上、冥光暗淡的青鸟突儿灿然一亮，惹得女子浑身警觉一颤，飞快转身望来，在发现院中站着四名男子，似乎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浓紫幸菱单衣上罩苏芳、正紅、浓淡五重云立涌袭衣，梅重向蝶丸表着，梅色菊唐草地孔雀丸唐衣搭着白色海赋纹样罗裳，飘扬在风里，流水般的長发衬着一张娇媚华艳的面容，女子被火烛染得赤紅的眼瞳里刻着彻骨的幽怨与恨意。
"日之叶姬？"景殿颦眉出声。
没错，此刻站在众人面前的正是清凉殿的日之叶典侍！
身为内侍司的日之叶为何深夜出现在此，是眼下大家最大疑惑。景殿走上前，倨傲高昂的身影让日之叶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小步。
"你为何此刻会在大纳言府出现？莫非你与大纳言间的传闻确实属实？"
正当日之叶张口想说什么时，屋内一盏盏纸灯排列而出，六名侍卫簇拥着大纳言、濑名满及其侍从而出。
"日之叶姬？"织川大纳言望见院中自己心仪的美人，再看到景殿等四人，惊恐的跑了下来。"这、这是发生了何事？为何殿下您会在此？夜色冥冥，您该在丰乐院好生休息着才是。"
景殿没有理会他，直接斜眼扫向濑名满，"凛让你们守在屋内，为何让大纳言出来？"
还没待濑名满回答，此前日之叶的双眼一直紧紧盯着濑名满身边娇小的侍从，这时蓦地，从衣袂中抽出一把利刃，直直朝那侍从刺去！
濑名满及时抱起侍从，踏着惯用的舞步转离出日之叶可威胁的范围。移动之时，那侍从头上的小笠帽撞上了一旁大纳言府的侍从，笠帽落下，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飞扬逶迤而出。待两人身影一定，濑名满的臂弯内如云长发间，莹白绝丽的容颜暴露在盈盈烛火之中。
臧江凛仿佛被雷劈中！
"末浓华？！满君的侍从竟是你！为何、为何......啊！"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大喝一声，小心翼翼的将末浓华推到景殿身边，一把抓过濑名满。"你要害我不成！若被宣仁大哥知晓，你十个脑袋亦不够砍！"
"现在不是讨论这件事的时候吧？"濑名满连忙阻止臧江凛往自己身上挥的手刀。"我们应该询问那女人为什么袭击末浓华小姐才是！"
末浓华也急忙为濑名满辩护："这非濑名君之错，是我要求他带我一同前来的！眼下应全力解决大纳言之苦才是！"
"极是！这方是重点！"藤原速舟不明究竟，一味紧拽住八尺琼曲玉，一脸无辜的无视头顶宇比良抛下来的白眼。
从方才开始一直被宇比良搂着，他绷紧的肌肉是一触即发的气势，感染得自己是胆战心惊，却料不到下一刻竟蹦出个源小姐，把个个人的戒备都打消了。这可不行，那绝美的源小姐天未晓便女扮男装离家跑固然足以吓坏人，但自己的性命也尤为重要，他可不愿大家一时的松散落得个被鬼魅活吞下肚、手残脚缺的下场！
景殿将臧江凛拉扯回身边，按耐住他罕见的慌躁，望着娴静之气尽失的日之叶，冷冷的问："你看出末浓华的女子身份了是么？为何起歹心伤她？你与她有过节？"
"我自然看出她是女子，"日之叶在景殿冰冷的眸子下竟诡谲的低笑数声，仿佛整个人已近歇斯底里的边缘。"若我弄错了，我道歉，若她是大纳言的情人，我便要杀了她！"
"你与大纳言之间果然非比寻常。"景殿吐出一句轻柔的话，嘲讽的眼神却给大纳言极重的压力。"末浓华姬不是大纳言的情人，你的确弄错了，但倒解了今日内里一直流传的暗闻。"
织川连忙支吾出声："殿、殿下，在下不是--"
还未说完，就见日之叶以普通女子难有的速度跑至他的身边，将手中的利刃刺入他的大腿中！
"啊！"织川捂着脚痛苦大叫！
"大人！"
府中侍卫纷纷扔下手中纸灯一拥而上，却在看见日之叶将利刃挟持在织川的脖子上而不敢再跨步上前，两方人马对持着，局面一直僵持至地上的纸灯一一湮灭，也仍得不到解决。
臧江凛举起手，燃燃耀光的青鸟缓缓飞落在他指背，他推开围着日之叶及痛苦得嗤牙咧嘴的织川的侍卫们。
"如此看来，大纳言府中的离奇怪事，全是出自你手咯？"
事已败露，日之叶也不再隐瞒，冷然道："是的，请相识的术者教与召唤游浮灵（死去的人，不相信自己已经死了，或者对世间还有留恋，就会变成游浮灵在人间游荡）作式神操控，这种伎俩并不难。"
"你为何要害他？既然你们二人有亲密关系，为何要伤害你的情人？"臧江凛身后的景殿问。
"他不配称作我的情人！他只是贪恋我的容貌，当日在内里见到我时，他便声称我与他往昔的初恋爱人有相同的样貌，只怨那恋人不甘与他同甘共苦，在他求取仕途之时离他而去，嫁给了一名贵族男子。"日之叶冷笑，低头笑意柔婉的看着一身颤抖的织川，但唇边的笑却无一丝到达她的眸心。"大纳言是如此说的吧？企图用悲切之谎欺骗无知女子是么？"
"不、不是的......"
搁在他脖子上的刀刃猛的一收紧，吓得织川不敢再出声！
"当然不是、你说的当然全非事实！你该知道我是谁，日之叶并非我原名，我亦非与那女子容貌相似之人，"日之叶双眼一红，抓着刀刃的修长手指形骨贲张。"我便是那女子！那名被你怨辱为嫌弃你、实则是被攀龙附凤的你狠狠抛弃的糟糠之妻！"
众人一听，全部怔大了双眼，而大纳言更是震惊得无以复加，脸色灰白得血色全无！
"你、你......"
日之叶举起刀刃，"现在该让你尝尝我所受的痛苦了！"
向来不忍见美丽女子受苦的濑名满连忙出声阻拦道："日之叶小姐！那男人这样冤枉您实在应该受罚，但也犯不着陪上您自己的性命啊！要不让他当全京人面向您道歉，然后--"
"他夺取了我一生的爱情，岂是区区道歉可挽回的！"
日之叶尖锐的叱喝！一幅幅往昔的画面闪滑入脑海，她决绝的脸上泪如泉涌！
那时她还不叫日之叶。虽出身贫穷，但凭着如花美貌，十六岁的她已是方圆百里最眩目的明珠，引来无数青年才俊争锋追逐，那时还未成为大纳言的织川便是其中最为热烈的追求者。一次次不顾风雨的探访、一封封情意尽露的信笺、一份份精美华丽的礼物，让她轻易沦陷入他编织的情网中。
他说他要升官发达、得名握利，才能接她回府，给她足以与其美貌相称的地位。她真心相信了他，于是重利轻离别的男子向初结连理的女子告别，然后五年的等待如梦如幻，却最终等来他成为了富贵之家女婿的消息，自己夜夜的碧海青天，竟成了别人的芙蓉帐暖。
一朝梦醒，记忆中的花香水影，顷刻间毫无意义，惨白的现实让她几欲痛苦死去！幸得刚刚成为尚侍的苏夜前往清水寺朝佛还愿，路途中救下了她，同情怜惜了她的遭遇，并将她带入内里悉心照料，为她取了新的名字，一步步提携她成为典侍。
渐渐的，入骨的怨淡漠了，午夜梦回的哽咽哭泣随流光一抛，也似是忘了缠结的情与恨，只记得公务繁忙、吟诗赏月了。偶尔听及那负心人在官署中步履艰难，也仅只轻笑一许，心已是古井水。她以为自己将会这样过一世了，直到她看到了成为大纳言、进入内里议事的织川，一切才全然崩溃！
他没认出她。即使样貌让他惊骇恐惑，但一名贫困女子岂可能进入内里成为典侍？最后他只当她是样貌相似之人。看着他窥视自己的眼神，分明又是怦然心动，霎那间，纤指死死紧握了衣襟！
原以为已经忘却了的情与恨，竟一时兜发出来，就如缠了千丝万丝的茧，一点沸水，又再次百般缠绕不清--她怎么可能忘了他？怎么可能！
"我已成为典侍，怎样的奢贵没见识过？怎还会被寻常男子的花言巧语所赚取？可就是他！无论如何就是他，我不能轻易放过！多年前，他的一番逢场作戏成就了我一生最可怀恋又最可折磨的梦魇，这次，我便要让自己成为他一生的梦魇！"
说完，日之叶再次举起手中的刀刃，朝已惊恐呈半昏迷状的织川刺去！
一身凄惨的男声在刀刃刺下之前尖然叫起！就在织川昏迷过去之际，日之叶的身边突然蓝光点点，腾起无数萤火，漆黑的院内，半空中一片晶莹炫目！
众人都惊讶无比，有些侍者更是轻呼起来。过了一会，萤光渐次晃大，幻化成朵朵燃烧的金焰，仔细一瞧，才知那是无数张式神纸在燃烧！
趁日之叶茫然之际，宇比良飞速将织川拉离日之叶，身边的藤原速舟也快速拔出侍从刀与他一同护卫织川。
臧江凛嘴里飞快的念着咒语，式神纸纷扬落于地，在日之叶周围连成一个巨大五芒星咒结。随着臧江凛口中的咒语愈渐绵密，火焰渐渐连成一片金色光芒，中央的日之叶竟一脸狂烈痛楚的嘶喊出声：
"你做了什么！啊--！我的身体好痛！"z
臧江凛停下了咒语，但双手开始不断变化着结印。
"日之叶，我现在的咒语只对鬼魅妖异起作用，"他双眼凝重的望着五芒星咒中央不断扭身挣扎的女子，一字一句道："你仍不明白么？你已经死了！早在两年前、得知大纳言背离之时你已自尽身亡，此时的你，身已是一缕游浮灵了。"
日之叶浑身一颤！y
自己已是游浮灵了？已经死了？不是有血有肉之人了？！
怎么可能？！她竟然已死了两年，躯体已逝，只有灵魂留连人间？！
--是了，她的确是投河自尽了！那时的感觉现在清晰浮现上心。被四周的水卷裹着，呼吸愈来愈困难，躯体因为恐惧而紧绷，意识的某个角落却冷静了下来。水中混浊的景象满满填充在自己渐渐涣散扩大的瞳眸中，踏入鬼门的刹那，所有过往真实而迷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