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因她竟如此深爱着这个负心人啊!一重情孽,生生的如何挣脱得断!他是她的爱与恨、情与思,樱花树下的和歌往来,月凉如水的琴瑟相谐,海风徐徐的相携观澜,统统是有他的记忆!
于是赴去幽冥那一刻,她发下了此生最郑重的毒誓:千般爱,万般怨,即使阴阳相隔,也不能减损一丝。管它十世莲座、千代福报,只愿此身化为厉鬼,伤尽他身边所爱,与他整世纠缠,才不枉她一世情牵!
"啊--!"b
蓦地尖叫一声,日之叶再次扭动起身子,那些柔若无骨之处竟然发出了"咔、咔"的骨骼脆响!美丽的瞳眸充满着如同血一般浓艳流欲的火焰之色,垂下的重重衣袂中,隐约露出了不知何时生长出来的长长甲片,随着她生硬的扭动闪出如利刃般的冷光!
"我不能原谅他!不可以!倘若你要阻碍我,我便连你一同毁去!"
吼完,她飞腾起身子,扬着双手朝臧江凛飞扑而去!g
正当臧江凛准备从衣袂中取出式神纸之际,一旁的濑名满及时举起八咫镜朝日之叶照去,镜旁八束强光迸射而出,让日之叶防不胜防的举手遮挡那让她浑身刺痛强光!同一时间,景殿如猎豹般举起草稚剑飞身向日之叶狠狠刺去!
"你们!你们小小的人类......竟然阻扰我!为何不让我杀了他!杀了......啊--!"
随着草稚剑一剑穿心而过,日之叶躯身在半空中飞散,凄厉的呼喊直直划入云霄!直至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黑暗中,一股瘴气仍久久萦绕在院中。
臧江凛再次举手念起咒语,地上五芒星咒最后的光芒呼应着咒语,无论是黑雾、瘴气,都慢慢隐退而去。最后的一缕黑烟随风飞散,院中恢复了平静,大纳言府中各人依然呆愣木然,久久无法从方才的险境中回过神来。
臧江凛抬头看着那缕黑烟在月光下消逝殆尽,低喃出声:"再见了。但愿来世,你是真正快乐的日之叶。"
远处,一个如常人大小的犬狗卧在高高的屋檐上,犬狗身上,一抹人影静静看着大纳言府内发生的一切。
"竟就这般毁了我的式神!既然如此,不管是何人,我都不会轻易放过。"
妖冶而阴寒之气随声语吐露而出,拉长在背后的影子仿佛不属于人类所有,扭曲得像一头蛰伏已久的猛兽......
8
至六月常夏,五月时的阴霾梅雨天便一扫而空,空气中尽是楠木与雪白橘花的清香,格子窗下放上了取凉的冰块,竹帘高高卷起,让微风可以流畅的通过渡殿,臧江凛随意的穿着件单袭靠着柱子坐着,修长手指缭绕着长发,眼角懒洋洋的挑着。
自那夜后,他已有十几天未见到景殿了。自己无需每日去清凉殿议事,景殿也似乎忙着某件大事,从宣仁大哥那可得知近日大内里人心惶惶, 织川大纳言与伊贺大弁官被革职流放,藤原速舟晋爵至从三位,官任左近卫门大将,景殿的其余重臣亦各得升官之庆。也不过是月份交替,内里两大亲王的权势便经历了一番消长,快速得叫人错愕。
自知景殿能力高强无人能及,臧江凛倒也不在意他在其中动了什么脑筋,只是不知为何见不到他, 自己便不想言不愿语,一副了无生趣、呆滞失心的恹然状。
无聊、好无聊,连空气也闷得他想捶胸顿足!
无所适从的寥籁了一天,不知不觉天色已幽暗若冥。才想着去哪打发时间,一位侍女进了屋内,将一封信函交到了他手中。苏芳色末浓的高丽纸结在一枝雪白橘子花上,取下信纸打开,淡淡墨香中沁着焚椒兰的袅袅余香,看得他顿时笑逐颜开,披了件象牙白绫罗唐衣,用绯色式绳束拢了发尾,便召唤了朱雀式神将(十二式神将之一)飞向城门。
夏夜的风倦倦淡淡的吹拂着,景殿坐在城墙上,遥遥看着身下的平安京,浮华妖媚、黑雾笼罩,腥风热尘扑打在朱色城楼上。袅袅熏香、桧扇轻摇,贵族们极尽所能行风雅之道,但红梅挂衣、光鲜织锦却掩不住森森枯骨的悲叹,鬼神、妖魔、怨魂,存在其中,甚至与世人同一屋檐。
身后一阵疾风袭来,景殿回头,就见一只绯色大鸟正降落城楼上。还未落地,上面的臧江凛便飞身下来,大鸟亦瞬间消失于夜空中。他跑至他身边,几缕发丝拂过窈丽明净的双眼,一身光采尽数荡在月色溶溶之中。
"隼御君!"
"来了?"景殿点了点额。
"我已从宣仁大哥那听说了,你最近可是大有作为,让各大臣肃然起敬啊!"一见及思念许久的景殿,臧江凛便禁不住的提及他最近的意气风发,脸上一片与有荣焉的喜悦。
"大纳言与大弁官几年来的所做所为我尽数掌握。这次竟惹得鬼魅居身内里,日夜服侍皇族,父皇想不惊悚惧怕也难,因此毫无留情的下令彻底清查,由此牵扯出更多的肮脏勾当。他二人流放之罚已是极大的仁慈。"想起那两位平日趾高气扬的大臣,如今在自己面前摇尾乞怜的卑微状,景殿笑着,笑在皮肉上,冷在眼眸深处。
"可我并未闻有稚彦亲王受罚之事,既然自己的宠臣皆被革职,为何他竟一身闲适、无动于衷?"
"他岂会一身闲适?明理人一想便明白持宗皇兄绝对脱不了干系,只是父皇有意偏袒,又有右大臣等人做后盾,暗自动了手脚让皇兄可置身事外而已。"
"而你纵容的决定放过他?"不该是一网打尽才是么?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将敌人连根拔起。
"父皇与右大臣等人并不是我可轻易碰撞对决的。皇兄眼下已是强弩之末,不及于一时。"
"狗被逼急了,亦会跳墙呀。"臧江凛好心提醒。
"有何不可?既是唯一对手,便让他继续保持高昂斗志吧。"
有历史记载以来,不乏为争夺宝位而诛杀亲族兄弟者,他并不欣赏这般血腥的斩草除根方式,相较之下内斗更为之有趣。登往顶峰,其沿路的风景亦应该细细欣赏品味才是。
眼角扫见臧江凛异样的表情,景殿心中一沉。这种表情,是因为他厌恶城府深晦之人,并且终于发现自己的真面目了吗?
"感觉失望么?但我品性已是如此。手中握有大权,他人在我面前便是十分脆弱,只需设下陷阱,等待猎物上钩,被我扭曲的握在手中动弹不得。我享受他们的哀号,沉迷于这种操纵他人的快乐,这个性已再难矫正。"望着城门下灯火摇曳,映衬着街道洒下许多影子,他漠然的黑眸读不出情绪,如平潭千尺。"景殿亲王、天照神血脉,此等身份,于我已成了一个咒语,一具优雅华丽妩媚的面具,用来遮挡我丑陋的灵魂。"
臧江凛心中涌起些许担心的看着景殿。他向来以为如景殿这等人应当总是意气风发、享受别人钦羡不已的瞻仰目光,遇到了横阻,亦是谈笑间强掳灰飞烟灭,即使创造出修罗地狱罗生门惨景,也只会以最潇洒的神态,继续走路有风下去。
"我并无失望啊,你何来此感?只是,我一直从他人口中得知你如何了得,今日方算真正见识了你的能耐,目瞪口呆亦不为过吧?我终于明白世人为何对你有诸多非议,便是因为他们羡慕你、渴望接近你、以你为目标奋斗,却又深知再如何努力亦难达到。他人对你的侧目正源于对你的仰慕妒嫉心作祟,你应当自豪才是。"
景殿愣了一会,他自认是个记仇的人,他人对自己的私谤、敌对岂能轻易放过?但料不到这些人到了臧江凛嘴里,倒成了情有可原之人,而他则应要为自己树敌众多感到自豪。这话听起来实在怪异,可他又寻思不出什么话反驳。
"而且,想得过多,脱发、皱纹、折寿等状况亦会频频拜访。你已十分阴沉黑暗,若加之以上几项,不知情者还道你喜欢变成会走路的人间悲剧呢。"
冷眼扫向一脸善意的臧江凛,无奈对方仅望了望他身后,以一句天真的"你为何不开心" 无邪以对,完全不具察言观色的天份。
对于这名只对恶灵有感应的阴阳师,景殿无奈的只得直接跳过方才那番看似有理却冒犯无礼、几乎不着边际的忠告,回望向月下糜香暗浮的平安京。
"我们脚下的京,其实无多少公平与优雅可言。敌视我的兄弟、污蔑我的公卿、幻化成厉鬼、灰飞湮灭于我剑下的日之叶姬,我无需求得他们的原谅。获得每一件利于我的事物都等同于进行一场杀戮,我并不觉得,我这双尊贵的手不挥动剑时,可有多洁净。"
臧江凛仍是不以为然。
"世间各人有各人的烦恼,譬如家邸近旁住着地位高于自己之人,地位低者便会自惭一副穷酸相,察言观色的同时,见家人羡慕地位高者的模样,观及对方蔑视自家的举动,心里总是自卑惴惴。一有财产,行卧不宁,愈加贪欲,一旦贫穷,又痛心嫉羡。随世逐流,身不由己,不随波逐流,会被视若狂人。同一场所不同心情,亦难安憩。每个人皆乱于心魔,我着心着力帮他们收复心魔,却又有何人来收复我的心魔?"
"你的心魔?你的执念为何?"如此心境单纯之人,何来的欲望执着?
"我有许多执念,"臧江凛忧愁的大叹:"每次去茶屋,馨香花茶与浓郁叶茶让我难以取舍;进入官署,整日收得各位大臣送来的华美织衫,让我出门时常迷茫应挑选何种款式;离京六年,胃口被败得所剩无几,整日想着家中精致美食,一旦回京重新品尝,却又怀念起往日刻苦修行时,面对肉干与硬馒头亦当作人间极品、仿佛天地间最后一盘食物般享受的快乐。"
景殿当下笑得好优雅--人确是天生带着习惯性,多次领会了臧江凛的胡言乱语,也习惯性的给与纵容,因此自己几乎容忍了他的不着边际、歪理通天飞--
"你可以滚了!"
"为何要我滚?"臧江凛瞠目。
"你那是执念么?纯粹是无聊之举。"景殿极力忍耐的控制自己打人的欲望。
"为何不是执念?"臧江凛百思不得其解。"我仅是名在众人口中神化般存活的男子。我也有物欲、会为存活努力,我亦迷恋自己的躯体,索取一切构成生存后盾的条件,这与你有何不同?"
分明是歪理,也能拗成真理,而且听起来十分顺耳。相识两个月,已清楚臧江凛的头脑绝对与正常人相异,也习惯了那天马行空兀自乱发挥的思绪,每次还可以品味出其中另类真意,景殿轻笑出声,紧紧凝视着臧江凛纯真美好的容颜。
"只因你太干净,照亮我血肉模糊的过往,让我觉察自己的腐烂沉浮。"
臧江凛慢慢咀嚼着这句话,半晌,坐近景殿身边,伸手指向城墙下。
"你看,眼前是人鬼共存的朝代,这里人们一味的认定,威胁及人世的鬼魅只可被消灭,不管消灭的手段如何,一切皆是正义的。但在这朝代里,那些鬼魅与我们用同样的语言,有同样的思考方式,它们有爱有恨、有嗔有怨,在它们的世界里,我们才是真正的邪恶丑陋,只配成为它类口中饭肴。狩猎妖魅怨灵的我,双手又何曾是洁净无垢的?这世界在洁白的眼里便是洁白,在污秽的眼里便是污秽,试问这世上何人有权利,决定给原本不具有任何颜色的新生以洁白、或污秽之分?"
景殿沉思似的看着臧江凛,如此自然奇异的个性,在这糜烂眩惑之朝更显弥足珍贵。或许自幼被家人及长者所护,但因身怀灵能无法脱离杀戮战斗,让他天真烂漫的同时又少了一意孤行的执拗善意,两种因素造就了他独树一帜的个性,毫无偏见及先入为主的观念,永远不会被周围事物所左右,只会以自己的双眼观望世界。
景殿紧紧凝视着他,些许无奈、些许动容。他向来不是纵容他人对自己不敬的人,可是这些日子里,自己由着臧江凛,由着他搅乱自己的生活,由着他胡言乱语、翻天覆地,然后天真好不无辜。
一把将臧江凛紧搂进怀中,深深汲取他身上的温暖,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真切的被关爱着、倾心的维护着。
仍要再试探什么呢?眼前的少年对于这样的自己,无丝毫畏惧、自卑或鄙睨,若执意让他远离自己、远离皇族的斗争又如何?即使卷入阴翳漩涡中,这少年依然无二心的信任他、支持他,在一片黑暗中向他闪耀着一身光芒,即使歪理成章、举止无序无理,却让自己的生活充满了期待与幸福,急切渴求把他列入自己的未来里,希望那里有他在其中悠游。
"你愿意永远留在我身边么?"他问,第一次以一名普通男人的身份,向自己盼望能共度一生的人请求:"不仅只以朋友、以内臣的身份。"
臧江凛望着景殿阗黑双眸中闪烁的异样灿亮,一思半解、似懂非懂的问:"我总不自觉在人群中寻求你的身影,渴望第一时间接近你、了解你,这是希翼能留在你身边的欲念么?"
如此纯净的人,实属人间难求呵。景殿舒怀的笑了,再也不愿松开紧拢的手臂了。
"的确是欲念呵,不懂不要紧,我会慢慢引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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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慢慢移至六月末,帘外天气潺潺的下了一天的雨,打在铺着白砂的地面上,听起来淅淅沥沥的全不似盛夏天气,微雨忽停忽落、缠缠绵绵延续到月上东山才渐渐了结,含着雨意的薄云后面,月亮像一抹白影似的隐现着。
下午时便觉有些畏寒,至夜晚,末浓华索性拥了衣裳坐在竹帘边。
近日她发现自己似乎是个缺乏主见的人。身处深闺十八年,每次与长辈应对、与好友谈书论辞,都被称赞着举止有度、进退得体,甚至连眼光极高的景殿也十分欣赏她的不卑不亢、才思敏锐,常说她若生为男子,必定会是卓绝的臣子,因此她一直自认自主独立、立场坚定......但近半个月来,她发现再如何的立场坚定,也会在濑名满的缠磨下,难以回忆"坚定"是何模样。
他与臧江凛有不少相似之处,同样爱玩爱热闹,但毕竟生长环境与际遇不同,让他少了臧江凛的高贵烂漫,多了察言观色、转风驶舵的能耐。
被濑名满拐着女扮男装拉去市井玩乐散心了几次,倒未曾被非礼对待过。他始终遵循君子礼仪,只是仍不时望着她表现出呆滞出神的眼光,偶尔会突然充满侵略性,无肢体上的举动,却用眼神诉说着他期望索取什么,让她难以忽视、难以筑起冷漠的藩篱。
与他一起,她容易快乐。开始习惯他的花言巧语、习惯他的殷勤体贴,在他的带领下她领略了十八年来从未领略的喜悦,生活不再单调无聊,即便她想保持冷静矜持,他也有本事让她忘记礼教修养。
只是那夜过后,她女扮男装之事被父亲得知。盛怒之下,源宣仁只差没在一见濑名满登门造访时赏他闭门羹了。在臧江凛及景殿的劝说下,源宣仁才平息了怒火,但仍不许濑名满拜访蝉院。
习惯了他的陪伴、习惯了多姿多彩的生活,眼下又要回归平淡,或许日后生命中再无如此明白她心的男子出现、相伴了,揪心的感觉倏然而起,该如何是好?
这时,臧江凛提着海松纹样纸灯经渡廊走了过来,一路火光跃然,末浓华微笑的将他迎了进屋,嘱咐侍女将竹帘高高卷起,朦胧的月光顿时安静的飘荡进来。
臧江凛坐在格子窗边,看着末浓华一身的沉静,不禁失笑。
"你这模样,与满君是同出一辙啊,倘若宣仁大哥未因愤怒失去常智,便应看出你们二人已是心意相通。"若这次事件的中心者不是自己的女儿,相信向来明洞世事的宣仁大哥是不可能察觉不到的。
"胡扯!何来的心意相通,我只是想念那市井多彩的体验而已。"末浓华提声反驳,但复杂的神色已不自觉的败露了心迹。
"市井中有多少精彩之趣,亦有厌倦之日,但因身边有了可分享喜悦之人,便是简陋之室,亦如同身处华庭美院。"臧江凛唇边不觉窃然一笑,道:"想来宣仁大哥恼怒亦在情理料想之内,他一直认定我们两才是天生一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