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几只碗,要两个人刷太夸张了,浪费劳动力嘛。"仇飞抱着胳膊懒洋洋地回道。
"没事,我喜欢刷碗,奶奶。"千真万确。大学里面全宿舍的饭碗都是我一个人刷,我要是不干的话,那群懒虫要隔几天才能想起来刷一回!
"从前有七只猴子,在山里偶然发现一只很大的瓷盘子,就把它往家里抬。结果走到半路上,一只猴子心想,七只猴子抬一只盘子,我稍微偷一下懒也不会被发觉,就把手松开了装做出力的样子;其他的六只猴子也这么想,结果盘子一下子落在石头上,摔成了八瓣。"仇飞奶奶把切好的萝卜片码在一只白瓷盘里面,继续切另一半。
"一只猴子分一瓣还多出一瓣来,不是比原先许多猴子用一个盘子要好得多?"仇飞接着奶奶的话说道,"三岁的时候您给我讲这个故事,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为了不浪费资源要努力学会偷懒嘛。"
我忍着笑继续刷筷子,仇飞把已经刷好的碗控掉水珠,放进壁橱里面。
"你就知道找借口,一点也不象小林那么懂事!"仇飞奶奶切完萝卜,端到客厅里面去了。
"你说我奶奶是怎么看出来你比我懂事的?"仇飞一边收拾菜刀菜板一边小声问我。
"这还用说吗,头上长眼的人就看得出来啊!"一转身,仇飞已经站在我旁边,手里拿着一条毛巾。厨房里面的灯光很明亮,没有一百瓦也有六十瓦,我看见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
眼前一片耀眼的光芒乱晃。
脑海里一片空白。
我听见自己心底有个模糊的声音在喊......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
"小林,过来吃萝卜啊!"仇飞奶奶在客厅里面招呼我。
"来了!"我手也顾不得擦就跑过去了。
外面的雨好象已经停了。
客厅。
"老话说的好,吃了萝卜喝热茶,气的医生满街爬!那,这块给你!"仇飞奶奶挑了一块最大的递给我。
"谢谢奶奶!"我也不客套了,接过来就咬。
这种紫心青萝卜一点辣味也没有,又脆又甜,吃起来很爽口。
"奶奶你偏心!"仇飞跑过来从盘子里抓起一块萝卜。
"什么偏心,反正不叫你你也会自己来吃!"仇飞奶奶大概是为了弥补刚才切萝卜时没有敲到他的遗憾,又给了他一记凿栗。
"三下了!!!奶奶你再这么随便敲我的头,我会变成释加牟尼的!"仇飞边吃边揉着被敲的地方。
"哼!"仇飞奶奶一副不以为然的语气,"你脑壳硬的很,就是得有人经常敲打敲打才行!"
那天在仇飞家吃完萝卜都七点多了,外面已是华灯初上,我赶紧告辞回家。
仇飞奶奶送我出门,说了一句"小林,以后有时间常来玩啊!"那亲切温和的语气毫无虚伪客套之意,自然无比,让我顿时觉得心里暖暖的。
我在门口拦住仇飞奶奶,仇飞送我下了楼。
雨后的空气清新湿润,微微的凉风迎面扑来,让人觉得胸襟都开朗起来。我和仇飞默默地走着,始终没有问那个一直在脑海中盘旋的问题:他除了奶奶以外的家人都哪里去了呢?
毕竟这属于个人的隐私,我不好随便打听。
前面已经是开阔的马路了。
"到这里就行了,仇飞你回去吧。"我推着车子说,心里觉得让他送这么远挺不过意的。
"我现在回去你知道怎么回家吗?"仇飞淡淡地问。
我还真不知道。来的时候在下雨,走的又是小路,早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要不是他把我送到这里,我恐怕连那个小区也走不出来,哪里还能知道怎么回去?
"那,看好了--从这条路一直下去,第二个红绿灯左转,看到斜对面有家医院的路口右转,然后就是往你家的那条路了--挺好走的,记住没?"仇飞站在雨后潮湿润泽的大街上,双手很随意的插在裤袋里,告诉我怎么回家。旁边路灯明黄的灯光流泻下来,泼了他一身。
我尽量一眼也不去看他。
心里明镜似的雪亮,什么都明白。
从小我妈就抱怨说我总是把心事装在肚子里,宁肯烂掉也不愿意告诉她--其实说了又有什么用?既解决不了问题,又徒增别人的烦恼,何必呢!
仇飞和我,本来就不是一类的人。如果有一天被仇飞知道了我的秘密,他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我呢?我连想都不敢想。如果我不是男的,也许还会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希望能够上演一出中国版的《美丽人生》,可惜二十几年前我妈生我出来的时候就彻底消灭了这个可能性。(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所以,我们只能做普通的朋友。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想明白了这一点的我立刻上床睡觉,并且很快就睡着了。
我还是有控制自己的能力的。
时间过得真快。朱自清曾经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做《匆匆》,文章不长,只有几句而已--"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当时读到这段话时不过十余岁,却觉得触目惊心。
人生一世,不过百年,以后的事情有谁会知道呢?又有什么能够在岁月的流逝中毫不改变呢?
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借书,还书......每天重复着这些仿佛没有尽头的机械动作,不觉间日历早已翻过去许多页了。
天气已经相当炎热。
这期间仇飞依旧每个周末到图书馆借书,从来没有间断过。虽然我没有再去过他家,但是我们已经变的象好朋友一样了,经常会在周末一起骑车回家。
那是一段不短又不长的路。
以至于在不久以后的几年里,每当无法摆脱的孤寂降临时,我唯一的解脱办法就是把当时的经历在脑海中一次又一次地回放。包括我们当时的每一句对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节。
那是我所能够拥有的最美好的回忆。
七月的第一个周末。
仇飞象往常一样又来借书了。不过今天他是中午来的,除了我和另外一个同事正等着换班吃饭以外,其他人都去解决民生问题了。借书室里面也只有几个贪图冷气而坐在那里看了一上午书的人。(这几个人大概是属骆驼的,居然能够坚持整整一上午不吃也不喝!)
这次仇飞借了一本原版的《Oliver Twist》,一本《管理控制论》。
我象往常一样慢吞吞地给他办借书,一边刷卡一边问他:"下个礼拜不是高考了吗?还有时间看小说啊?"
"考试和看书是两回事。再说看看小说也是一种放松啊。"仇飞简单地回答。
这个乱自信一把的家伙!为什么世界上居然会有这种人存在呢?简直是专门来打击我这种胸无大志又一无所长的人嘛!
我开始填借书单,"挺能的啊!看你这么牛气,仇飞,咱们打个赌怎么样?"
"赌什么?"
"你要是考上第一志愿,我请你吃饭。"我说着的时候,顺手拿起印章哈了哈气,在"还书日期"的单子上狠狠一盖。
"你要是没考上......"我把厚厚的两本书连同借书证拍在红棕色的木制桌子上。
仇飞两道剑眉一扬,"没问题!"拿起书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喂喂喂!你要是输了怎么办那?"我站起来小声喊。
"你输定了!!!"话音刚落,人已经出了门,好象一阵风卷过去一样。
......
"切!真有这么厉害啊!"
......
我重新坐下来,看着借阅室里面几个差不多一上午也没动地的人,努力去温习刚才发呆的那种感觉,努力去忽略胸中那突然而来的,小小的喜悦。
一旁的同事探过头来小声问我:"他是谁啊?老来借书的,跟你这么熟?"
"是个好朋友。"我回答道。
此后整整一个半月,我都没有再看到仇飞。
也许是考试太辛苦了,在家里休养吧?说不定为了放松一下已经出去旅游了呢......不过,时间未免也太久了。难道这一个月他一直都在玩吗?这可不像是他这种懂得利用时间的人的作风啊。
我发誓我会这么想可不是为了见他。
只不过,只不过是因为他借的书就快过期了,再不还的话,就得交罚金了。(我们图书馆规定,每次借书期限为两个月,逾期者还书时需交罚金,一本书一天两毛钱--就这样还是比租书的租金便宜,所以有好多人宁愿交罚金也不肯及时还书。)
八月的一个星期三下午。快下班的时候。
仇飞的身影一出现在图书馆空旷的大厅我就看到他了,因为当时我正无所事事地望着借阅室的两扇玻璃门发呆。
他比以前黑了些,穿着一件无袖的白色T恤,配上米白色长裤,看起来清爽自然,带着一种强烈的个人风格。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他穿衣服怪,而是同样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就显示出一种特殊的风格来,给人很深刻的印象。他没有还书,只是趴在红棕色的桌子上,看起来倒像是想和我说什么的样子--我故意翻着一本汽车杂志(只要领导不在场,不影响正常工作的前提下,我们还是可以偷偷懒打打混的,何况就快下班了呢?),低头不去理他。
"你不问问我考试怎么样吗?"最后还是他先忍不住说话了。
我抬起头来装作才发现他的样子,"原来是你啊,好久不见了,稀客稀客。"
"你少装蒜了!还真没看见我啊?"仇飞毫不客气地反驳我。
"你的书快过期了呀,再不还的话就得交罚金了。"我站起来跟他隔着一张桌子说话。
"还有几天才到期呢,放心,误不了。"居然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那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我有一点不高兴。
"奶奶说,请小林今晚到我们家吃饭。"
"真的啊?!"我有几分意外,"为什么?"
仇飞不说话,拿出一个红色的信封放在桌子上。不用打开看我也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录取通知书。
呵呵呵呵。我心里为他高兴。毕竟这是好事啊。
"不是说好了我请客的吗?"我记起了一个多月以前的赌约。
"你当然得请我吃饭了,不过呢,今天晚上可是奶奶特意让我来请你的。"仇飞拿起通知书晃了晃,"这个算请帖行不行?"
眼前浮起了仇飞奶奶那和蔼可亲的面容,我不禁高兴起来。
仇飞等到我下班,我们一起骑车去他家。
路上我问他:"这么久都没看见你,出去旅游了吧?"
"没有。不过,也差不多了。"仇飞的语气挺轻松,大概是心情不错吧?
"我参加了一个夏令营,带着一大群小朋友去了鄂尔多斯草原--"
"啊!"我忍不住惊讶地叫了一声,"有这么好的事情?草原啊--我早就想去玩了!"
"我可不是旅游去的,我是当领队,赚RMB去的--不过,倒也挺好玩的就是了。"
"赚钱?"这我倒是没想到。
"是啊,我这一个月,已经把大学的学费赚出来了呢,加上奖学金的话,差不多够用了。"仇飞说得很自然。
我听了心里一颤。以前怎么就没有想到过,仇飞家里如果没有其他亲戚的话,他和奶奶两个人是靠什么生活的?直到中考结束以前,他似乎一直在做家教,难道......
"哎哎哎,拜托你骑车专心一点好不好?"
我一时失了神,差一点撞到路边的花坛上,听到仇飞的声音才猛然醒过神来,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把车子拧了过来。
"我说你这个人怎么看起来总是一副迷糊样呢?"仇飞叹了一口气,摇摇头,"真拿你没办法。"听起来倒好像他在教训晚辈一样。
可恶!!!
不就是脑筋比别人好一点,长得比别人高一点,看起来比别人神气一点吗?
有什么好拽的!!!
那天仇飞奶奶做了满满的一桌好菜招待我。我们就像是一家人一样,聚在一起庆祝了一番。
二十几天以后,仇飞登上火车,去了南方一个风景美如画的城市。
我和奶奶一起到火车站送他。我们没有买站台票,在候车室里面坐着随便聊了一会,气氛很轻松,好象只是在排队等着买东西一样。对比旁边的大学新生大包小包全家上阵的那种架势,仇飞仅有两只旅行袋,看起来也没装多少东西,是他两天以前就收拾好的。
过了几十分钟,仇飞要坐的火车到站了。听到广播以后,他站起来,拎着两件轻飘飘的行李跟我们告别。
"奶奶,"仇飞站在奶奶面前,几乎高了两个头,所以得弯着腰讲话,"我不在的时候,您要注意身体,有什么重活自己不要动手,请人帮一下忙又不怎么样,下楼要小心,煤气和门都要关好,记住了吗?"
奶奶伸手打了他一下(可惜够不到脑袋,只好敲在肩膀上意思意思),"你能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还用得着替我担心?我又没有老糊涂!"
仇飞嘴角弯了一下,站直身体看着我,表情一瞬间变得郑重起来,"小林(他坚持跟着奶奶这么叫我,经我多次抗议无效也只好作罢,由他去了),请你有空替我照顾一下奶奶,麻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