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惊动学校,张华就算是受了伤害,几日后风平浪静,谁也不能再看出端倪,可现在呢,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张华失去了家人。
"你毁了我!"四个字如重锤,每一锤击打在严力的身心。
最后的长城崩溃,严力哭出来,男儿汉的泪水流淌得一钱不值,严力希翼地看着张华,渴望地说:"张华,求求你,原谅我,我不是有心的,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赎罪。"
"那谁又给我机会。"张华的声音由非常激奋转为很轻,很淡,仿佛平静下来,淡在薄薄的夜色里几不可闻,目光也很缥缈,如望穿时空,"谁给我一次重生的机会,学校?家长?还是你?"
松手把严力推开,张华拉拉衣角,站起身来向屋外走。
严力爬起来扑上去拉张华,大叫:"别走--"
张华回过头来,脸色在月色里象午夜绽放的幽昙,露出绝然光华的微笑:"我为什么不走,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丢人现眼吗?没有人要我了。"
没有人要我了--六个字从嘴里吐来出来,眼神也跟着黯淡下去,如火焰经过一瞬间的骤猛燃烧,缓缓熄弱下来,最终变成火星,散在风里。
严力开始想一只手拉着张华,一只手拉住院子门柱,犹豫了一下,干脆从身后两臂环抱紧张华,张华也不反抗,任由严力抱着,似乎什么都无关紧要了,什么也不用关心了。
"张华,没人要你,我要,不要走,我要你呀--"
情急之下严力也没想到自己吼出来的是什么,吼完后才发觉张华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神情有些恍惚,接着冷笑一声说:"严力,你果然死心不熄,滚,离我远点,不然我杀了你。"
不知道什么时候,门外站着一名三岁的小孩,含着手指呆呆地看着两个争吵的人。
"严力,松手!"
"不,我不松,你不可以绝望。"
"哼,我会绝望吗?不会,我会比刘健明活得好。"
"真的?"
"真的,至少要活得比你好。放手!"
把严力的手指头掰开,再次冷冷地说:"严力,我恨你,比恨刘健明还要恨你。"
屋子里数刘红最小心眼,其它人愁云惨淡,她则暗笑报应。
张中今天打了自己,这笔帐迟早要跟张家算回来,仔细地聆听屋外时断时续的对话,希望可以再次抓到小叔子的错处,把张家闹得个天翻地覆。
没人让我有好日子过,我也让你们都没好日子过。
张华可能走了,屋外还来了个同学,可能是他把张华接走了。
刘红暗笑:"哼,还不是妖孽,才勾引男同学出事,这下又来一个。"
张父躺在屋里的大床上一声不吭,看上去象睡着了又象没睡着,谁也不敢跟他说话。
亲戚们围在张母身边劝解,可是张母哀哀地抽泣个不停,不管别人怎么劝,都停不下来。
严力算是从小在张家长大的孩子,他接走了张华,做哥哥的张中总算放下一点心,事情眼看着就要了解,转过头来瞪着老婆,如一头发怒的牛。
刘红兴灾乐祸的心理没有瞒过老实的张中,又结实地扇了一大耳光。
"你--你个死张中--"
刘红没想到张中还会打自己,两只眼都红了,象个疯婆子一样跳起来又掐又咬,不一会在刘中脸上划下几条爪印。
[自由自在]
张中操过一根扫把,兜头兜脸地来打刘红,张家人见到不出人命个个袖手旁观,张华丢人是一回事,刘红兴灾乐祸更该打。
才打了几下,刘红见没人来帮自己,收起了惨嚎,在堂屋里鸡一样跳来跳去,闪避丈夫的训责,张中落手极有轻重,打得她生疼,没有留下什么大伤,也没打脸。
"以后还看不看张家笑话了?"
"不了,哎呀,不了--"
"以后学不学好?"
"学--学--"
夜里没有公共汽车,县上到村里的公车一小时开一班,到八点后就停止,经常八点那班坐的人少,没有通知就停开了。
张华和严力走在回学校的路上,四十多里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如果在白天,大约走三四个小时就到了,可是晚上就很难说,而且不能走错,如果一走错,就不知道要走到哪个山丫子里去,晚上喂狼了。
这山里有狼,有人传说晚上听到过狼叫,严力倒是没亲耳听说过,平时说才不怕一拳打死一只,今天夜里还真的有点怕。
山风很冷,严力把衣服裹紧,张华好象不知道会受凉,反而敞开前襟任风吹。
"张华,你慢点,等等我,一起走吧,还有这么远,或者我们拦个车搭回县里去。"
前面的男生没出声,没回头,根本没理他。
严力想向山野间高喊,怕吓到了乡亲,被人抓了当贼办,终究没敢。
继续向张华说:"张华,一天多没吃东西了,我们找地方吃点东西去吧。"
不是旧社会,现在路的两旁开满了各种小铺面,有方便乡亲的杂货店,也有小吃店,借着它们的灯光,为人民排忧解难,帮助乡政府弥补了部分资金不足,省下一笔穿路灯钱。
还是没反映。
张华的肚子却出卖了他,好象回答严力一样咕咕叫了两声。
"你--"
严力想笑,笑不出来,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错了,我不对,全是我的错,你恨我好了,别跟自己过不去好吗?吃点东西吧。"
路过杂货铺,严力没忘记去买包烟,吃了一口大叫了一声"假的。"
连着痰想吐出去,可是看看前后的杂货铺都差不多,再买也是假的,干脆有滋有味地吸起来。
张华走得很快,不管严力干什么都要跑步追上去,不久后踏上跨越祖国山河南北的国道,离学校还有十多里路,不长不短。
路旁反而变得漆黑,路宽了,供过路车吃住的饮食店也多了,可是路灯没多,乡政府也省下了。
"张华,也吃点东西吧。"
严力跟在张华身后磨,希望把铁杵磨成针。
"你帮我去买点。"
张华冷冷的声音,严力听到心头一热,他肯叫我买东西吃。
跳起来,飞奔进饮食店,身后转来:"你没忘记我喜欢吃烫粉吧。"
烫粉是当地居民很喜欢吃的一种早餐食品,把干米粉条用冷水泡开,先熬好骨头汤和汤料,等客人一来,抓起粉放开滚水里烫熟,然后掏起加葱加油加胡椒加酱油,用骨头汤一冲,淋上汤料,就是一碗热辣辣的米粉。
张华从小就喜欢吃,而且最喜欢吃碎肉汤料的,就是最普通的那一种,这一点严力当然很清楚,风一样奔进小店,把打瞌睡的店主吓得叫起来,大叫:"老板,来碗碎肉烫粉。"
老板奇怪地看着小青年,碎肉烫粉怎么了?变成龙肉了?来一碗用得着这么兴奋?
"你等等。"
六十岁的老女人动作缓慢,把严力急得差点亲自投身烫粉事业,就算没有亲自动手,也跟到厨房去不停催促。
张华肯让我帮他买东西吃了,张华恨得不忍心了,就知道张华的性格,他心胸宽阔,不是记仇的人,一定会原谅我的,一定会的。
老板捅炉子,烧水,掏粉,怎么动作这么慢。
严力借了个火抽烟,吸了一口把烟干脆扔进火里,不抽了,张华以前功过戒烟,从今天起就戒。
在灶台上看看,有一盆腌罗卜,挑起一块,嘎崩脆,吧唧吧唧地吃得又香又辣又甜。
"土匪,强盗,抢我老太婆的腌罗卜吃。"
老板一边做事一边和严力打趣,这个年青人有趣,兴奋得象树上的鸟一样。
应严力的要求,老板送上一碗热烫香辣的拿手肉碎烫粉,严力小心地接过碗,表示要亲手端出去,老女人乐趣轻松,在前面开道,两个人走出来。
"人呢?"
门外是空荡荡的黑暗,哪里还有张华的影子,偶而有一辆长途货车开过,亮眼的车灯照过来,越来越亮,接着一闪,归于黑寂。
张华不见了,没有人。
严力摔了手里的粉碗,向学校方向追出去,仿如在追赶那辆夜车,吓得司机加速狂开。
[自由自在]
"喂,小子,你还没给钱--"
老板尖着噪子大叫,严力一眨眼已跑得没影,一碗粉泼撒在地上,好心痛,好可惜,还没给钱呢。
远处另一间小店的年青姑娘听到叫声探出头来,见到狂奔的严力,又缩回头去,却被严力一把逮住。
"看到一个和我差不多年龄的男孩子没?"
严力不太确定张华是去了学校还是又折回头去求家里人,拉住吓得半傻的十四五岁女孩问,女孩咦咦呀呀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严力急得直跳脚。
人被自己跟丢了可怎么办?
犹豫的空当,老板追上来,扯住严力衣服又哭又闹:"死小子,买东西,快给钱。"
严力掏出钱来,不管面额多少扔过去才解了围,刹时间更加不知道往哪头追比较好。
[自由自在]
直到第二天凌晨,严力先折回张家,找不到张华,又徒步走到学校,经过吴阿婆的证实张华确实昨天夜里没有回来,才向班主任江婷报告了张华的失踪情况。
本来不敢告诉班主任的,怕又象上一次那样出事,可是张华失踪的地方在国道上,离穿过县城的小河也不远,怕出了车祸,怕张华去了河边寻死,总之事情已经不是严力独立可以搞定。
"什么?张华出事了?"
江婷刚到学校还没到桌位上坐稳,严力象只丧家之犬一样跑进来,说出的消息属于核弹爆炸级。
"走,快去找找。"
拉过椅背上的外套,江婷跟着严力就往外跑,到校园大道上,女老师才发现自己欠考虑,收停下脚步。
"你在哪丢了他的?"
"国道上,他要我去帮他买碗粉吃,等我出来就不见了。"
"你那时在哪?"
"小店的厨房里。"
"没看着他?"
"没有。"
原来责任过错,全赖不掉,又在自己身上,严力学起刘红,捂着头蹲下来痛哭。
"别哭了,别哭了,他是不是回家去了。"
"张华家把他赶出来了,他昨晚没有回去。"又是自己的错。
"那宿舍呢?"
"看过了,同学们都说他没回来。"同学的不理解也是自己的错。
"还可能去哪呢?"
"不知道--不知道--"
严力发疯一样地跳起来。
如果不是自己强奸了张华,如果不是自己背叛朋友,如果......
错了,一切都错了,一切都没有办法挽回,张华好狠的心,不给人一个赎罪的机会--
"严力--"
江婷忧心地看着严力,不知道学生为什么会这么惊慌。
严力一边退,一边指着自己,大口地吸气,面上无尽的惊恐。江婷跟着他,两个退到操场一侧无人的地方,严力发疯一样地张大嘴,半天才低声喊吐出一句话:"是我第一个强奸了张华,是我--"
一边说泪一边滚出来,少年的面孔扭曲,全是水珠,显露出魔鬼的忏悔。
"什么?你说什么?"江婷吃惊地咬住手指头,两天来的消息一波比一波震憾,"你怎么可以?--"
报警--告诉公安局--这里还有一个伤害张华的凶手。
江婷拔腿要奔跑,严力的反应比她还快。
见到老师脸刷一下白了,扬手一揽,拉住江婷手臂中外套的衣角,衣服扯落下来,口袋反转,手机、钥匙、钱包撒了一地,滚进操场的砂石地里。
只奔出两步,严力扑上去抱住江婷的手哀苦地叫:"江老师,求求你,求你,放过我吧,如果我进去就完了,刘家人会弄死我的。"
江婷的面孔没有表情,很愤怒,愤怒得不懂得喜笑怒骂,愤怒得只想立刻打电话通知公安。
将严力的手臂甩开,用严厉地目光制止学生的行动,严力身子向后缩了缩,可是手并不退缩,拖住老师的衣袖,成为僵持之局。
优秀的学生张华就毁在一帮少年的无知上,少年全都应该受到法律的惩罚。
"求求你,--求求江老师救我一命呀。"
话里的悔意和歉疚,象掺了沙糖的黄莲,严力用调羹舀了一勺强喂进江婷的嘴里。
严力呢?严力应该成为漏网之鱼吗?可以让他犯下罪恶如此逍遥法外吗?
雄性的哀哭打动了老师,将女性的心软激发出来,严力是举报刘健明的人,于公于私刘谋都不会放过他。现在的监仓的黑狱在社会上隐约流传,打击报复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严力被送去法办岂不是自己亲手将他送上死路?
人性的自私悄悄地萌发出来,谁再高尚伟大,到切及自身的问题上都会退缩。
严力的手放开了,因为他已悲恸得痛哭流涕,江老师举步沉重,想到"亲手杀死严力"几个字眼,女教师心头一抖,步子收回来,一步步向后退,直退到篮球架下,空洞的眼远望蓝天。
张华,对不起,是老师对不起你,是老师姑息害你的人。
苦涩的泪盈满江婷的眼,溢流出来,模糊了晨醒的骄阳。
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严力这孩子已经痛苦成这样了,痛苦得不能放过自己,做老师的看到他站在悬崖边缘还要用力推他一把?
开全校大会再处分一个学生,并不能帮助找回张华,但是把严力送到虎口中去,声张正义比再白白牺牲一条性命重要?
从几天来的行动,可以看出严力真心悔过,无需要法律的罪责,他也会为这件事怪责自己一辈子。
严力哭倒在地上,江婷顿了顿,将少年揽进怀中,安抚地说:"别再哭了,我们不抱警,去找张华吧,找到他老师帮你劝他,一定会原谅你的,一定会的。"
"老师--呜--你说张华会原谅我吗?--"
严力象疯了一样地哭,哭得江婷一颗心全碎了,十五六岁的少年,多让人操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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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华半年后回到学校的那一天课堂里很吵,与平时全体集中精神读书的情形完全不同,所有的同学交头接耳,连最少话的学习委员也把头支在铅笔上,默默地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