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声苑紫————杨朔

作者:杨朔  录入:11-27

"不准对他提起以前的任何事。"

为什麽?你是想就此把他放在身边吗?

可是现在的他还能令你为之著迷吗?现在的他,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而已。两年前叫你难以忘怀的人根本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迹象。

 

回到大都之後,我并不常见赵伤秋,更多的时间,他是陪在皇上身边的。或者说,是那个人陪在他的身边。

我不明白为何皇上还是依旧对他迷恋,只是现在的他,在於我,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汉人。

赵伤秋没有恢复记忆,关於以前的一切,他没有想起。

有些时候,他也会努力地试著回忆,可是总会头痛欲裂,多次下来,也就放弃了。

他问过皇上,可是那个人是绝对不会告诉他的。

 

我见到他的时候有些吃惊,毕竟自回大都以来,我们就再未见过。

起先只是相互看著彼此,这种对视,我曾经很熟悉,可是现在却十分陌生。

他的周身再也感觉不到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没有了冷漠的不可一世的感觉。除去了这些,赵伤秋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

"你在看什麽?"

我走过去,站在他身边也看著城外。

如果是看风景的话,这里并不是个好地方。

"那边,"

他的手指向前方,没有看我。

如果不是四周没有他人,我根本无法确定他是在对我说话。

"那里是什麽地方?"

我眯起眼睛,看去一轮明月高悬。

"长城。"

或者说,我其实更应该用中原来代替。

他沈默不语,看著冰轮转腾,冉冉浮升。

"你为什麽总是把脸遮住?"

我闻言笑了,他当然不可能看见。

"因为生相丑陋,怕吓到别人。"

"撒谎。"

赵伤秋一笑,那一瞬间,竟让我想起从前那个冷傲的笑容。

"你......想起来了吗?"

他摇摇头,无所谓。

不知为何,我竟有点失望。

"你真的什麽也不记得了?"

他沈默,但是我知道他根本没有记起来。

"连自己是谁也忘了吗?"

"重要吗?"

"你认为呢?"

"我不知道。"

"也许我们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

我拉下脸上的包裹,赵伤秋看著我,大吃一惊。

"你不是契丹人?!"

"我是,不过有一半和你一样。"

我微笑,他的眼光微微内敛,不知在想什麽。

"赵伤秋,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在城上向射来我一箭,差点要了我的命。"

我看著他毫无动容的脸色,心中的失望加深。

那一箭,如果不是我狼狈地摔下马去,如今一定是在阎王殿的。

两年前,好象真的很远。

两年的时间,变化好快。

当初的我,怎麽也无法想象会有今日能与他在大都一同赏月。

"你不想记起来吗?"

闻我此言,赵伤秋心念一动。似乎像恐惧著什麽一样捏紧的拳头无法自制地颤抖。

我只默默地看著,站在与他相隔一步远的地方,却让我觉得我们完全是在两个世界的人。

我不知道他究竟在害怕什麽,但我清楚,他不愿意想起以前的事。

仿佛他的面前有一扇门,推开门後,就是死亡。

徘徊在门外的人能拖延到什麽时候呢?除了这样以一种极为笨拙的方式与自己拉锯,他甚至无能为力面对将来的一切。

我回想起那一晚他的眼神,是死者临终前的幻影。

究竟,是什麽,让!翔天际的苍鹰也恐惧了他的峰岭,而甘愿缩著脖子躲在地面?

 

西辽与秦的战事再次爆发,出乎预料的是,首先撕毁协议的,竟然是秦人。

连夜带兵赶至新街,奔走了数日马不停蹄。

我来到城中首先命令士兵休息随时待命,然後便带著副将召开中军会议。

"情况如何?"

"朱凭羽这次是来者不善。"

"又是他?"

我皱起眉头,这个人最是辣手。

"有多少人?"

"二十万。"

我闻言不禁一怔。

二十万?怎麽可能?

当初攻城的时候就是二十万守军,那麽现在他要主动挑起战事,区区二十万人,能做何用?

我不禁开始沈思,这个朱凭羽,他究竟搞得什麽花招?

"姓朱的好瞧不起人,分明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我瞪了副将一眼,他乖乖地收口。

"你懂什麽?朱凭羽要是这样没有的人也不会让你们吃尽苦头。"

二十万人,可是无论如何都成不了气候的。

那麽,他要用这些人坐什麽呢?

"可有後备军?"

"似乎没有增援的消息。"

我点点头,摊开地图看著上面两军的位置。

照这样平阔的地形来看,他们应该耍不出什麽花样来。

但是多年的带兵经验,还有与这人数度交手的直觉告诉我,他没这麽简单。

朱凭羽不是容易出手的人,但是他一旦出手,必是胜券在握。

沈思良久,我问城中的守卫有关粮草和武器的情况,他的回答倒还算满意。

我唤来一个亲兵,命他火速回大都汇报,请求增援。

身边的众将领都不解地看著我,他们奇怪为何只二十万军队就叫西辽最强的我如此小心提防。

"将军,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麽?"

我笑了笑,"是想到了。"

众人围上前来,期待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

"二十万军不是个小数目。"

副将不以为然地笑了,"那也成不了气候。"

"错。"我看著他,视线又在众人的脸上扫过,"一年前,那二十万军队是什麽样的?"

"弹尽粮绝。"我替他们答道,"就是这样的军队都能与我们周旋没能叫我门攻陷,那麽这次的二十万精锐,你们又有谁能包揽?"

众人沈声,但是还是有不服气地小声嘟囔几句,

"那也不见得,我们可是他们的两倍。"

我冷冷地一笑,可惜他们看不到我此刻的轻蔑,

"二十万人,如果是骑兵的话......"

我并未往下面说,但是众人的神色已经凝重到令整个气氛都开始窒息。

如果是面对二十万的骑兵......

我看著地图上的新街,心里有一种不安无法控制地开始蔓延。

 

攻城发生在半夜,谁也没有发觉秦兵是怎样潜伏的。但是当号角吹响的时候,二十万的秦军就已经出现在城外了。

我随手抓一件衣服披上,先草草吩咐了守城的将士。

中军帐内,所有的人的脸上都是吃惊的表情,包括我在内。

他们,是如何不被发觉地来到新街的?

虽然新街距离长城不远,但是二者之间无有阻碍,我如此严密监视,他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

我重重的一拳砸在桌上,众人也都暗子咬牙。

士兵冲进来汇报前方战况,秦军直接冲撞城门,而且弓弩手掩护,城墙上的士兵跟本连摊头的机会也没有,更别说防卫了。

我心下冷笑,果然不错。

二十万秦军,全部都是骑兵。

秦军的骑兵,与其他不同,他们全部只佩带弓弩。

这样的军队,根本没有人能接近百丈之内。

万矢之下无全骸。

我捏紧拳头,想到这次会有的惨况。

自战国之後就再也不曾出现战场的骑兵......

朱凭羽,你是真的要取了新街去。

"将军!皇上他......"

一个亲兵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我听後血气直冲头顶,拉过他,

"皇上怎麽了?"

"皇上以亲带五万人赶至。"

"什麽?!"

我呼吸一滞,差点昏死过去。

这种时候,他怎麽偏偏在这个时候来?

"快!备马!"

我拿过配刀,随同一群将领出战。

 

赵伤秋的身影忽然在脑中闪过,我的心沈到了深渊。

真是好恶毒。

大秦朝的孝慧皇帝,他这招果然成功了。

我可气自己今天才真正想通。什麽以一人换停战,他怎麽会做这亏本的买卖。那个狡猾的皇帝,他真正要做的,是麻痹整个西辽。

我想起皇上对赵伤秋的重视,心里苦笑连连。

其实从你爱上他的那天起,你就已经输了。

挥刀挡下一只飞来的箭矢,刀上的余震还继续传递给手腕。

我不由赞叹,这样强劲的力道,果然不能叫人全身而退。

我带著他们绕开,绝对不能与骑兵正面冲突。

看著这个没有火光的战场,它比以前经历过的任何一次战斗都更像修罗地狱。

看来,看来,他们是要赶尽杀绝了。

我无心在想这些,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皇上。

希望他没有遇到骑兵才好,但是比起这个,我更希望他不要遇上朱凭羽。

 

然而一切还是向著最坏的地方发展了。

当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与朱凭羽对峙。

或者说,应该是三个人的对峙。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知道,他为什麽会在这里。

我看著朱凭羽那一刀不留余力地落下,他是真的要杀了眼前的这人。

赵伤秋虽已失忆,但是凭借肉体的本能他还是惊觉地回转过身。

可惜却还是慢了一步,朱凭羽的刀直直砍在他的肩上,刀身没进大半。

即使是血流如注,也比不过他此刻的震惊。

那双眼中是死者的绝望的了然,与那一夜,梦中惊醒的神情不期然间相互吻合。

我呆呆地看著他,早已忘了自己是身在战场。

他一年来所惧怕的,拼命忘记的东西,就这样被那一刀无情地揭开。

我按住胸口,那里似乎是缺了一角般窒息。

朱凭羽没有再一步有所举动,如果现在要杀了那个人,是再好不过的时机,可是我不知道他为何在这时犹豫了。

仿佛是无法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他只是像我一样脑中空白。

既然想杀他,为何还要摆出这种猫哭耗子的假象?

我的手攥紧了刀柄,看著他,冷冷地一笑。

他没有发现我,所以现在我要杀他,同样也是最好的机会。

 

可是这一切都来得太快太突然。

就在我的刀快要捅到他的心脏的时候,就在朱凭羽回转匕首快要贴上我的脖颈的时候。

我以为我们一定要有一个人要倒在这里,可是倒下的却不是我们。

赵伤秋倒进朱凭羽的怀里,他的背心插著皇上射出的冷箭。

我们同时停手,看著已经失去知觉的赵伤秋。

皇上冷笑,却笑得凄然,

"就算是把他毁了,我也不会让那个人得到!"

他翻身上马,急驰过来的时候把我拉上马背。

 

我僵硬地骑在马上。面前,是皇上宽阔的後背,我不敢抬头。身後,是倒在血泊中的那人,我不敢回头。

"连自己是谁也忘了吗?"

"重要吗?"

我想起那轮台清月下的人,淡漠却平静。

我终於明白,你为何会爱上他。

泪水倔强地涌出,我伸手捂住嘴巴,不想听那无助的呜咽。

我明白,我明白......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宁愿他永远不再记起,永远在夜空清照的城上与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我不知道那门後他惧怕的究竟是什麽,我知道,我只知道,他一定会死。

受了那麽重的伤不可能还活著。

他的眼睛,分明告诉了我,那是死者临终前的幻影。

 

秋声苑紫(七)残雪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如果可以重来的话,我希望没有遇见,我希望,我不是自己。

漫天的飞雪,雪好大,风好冷。迷住了我的双眼,困住我的双脚,无法前行。

我咬著牙,看向马上冷冷注视著我的人。

我已经看不清他的样子了,可是我知道,他在看我,用他一贯冷漠的眼光。

我不会输。

我拼尽最後一口气,也要回到那个人的身边。

赵伤秋,是你输了,你根本就没有被爱过。

他不以为意的唇角扬起了一个轻蔑的嘲笑,那一刻,我所有的胜利的骄傲仿佛都扼杀在了那个笑容面前。

我不甘心。

我紧咬著下唇支起身子,一步一步,向我熟悉的地方走去。

雪,越下越大,模糊了我的眼。

 

我是个孤儿,不知道父母是谁,关於自己的一切,名字,身份,也是一无所知。

干爹捡到我的时候,是逢入春的最後一场大雪。於是他为我取名残雪,我成了他麾下最得力的部下。

干爹效命与青司,为皇上私下培养一批专门的刺客和密探。

然而我们并没有见过自己的主子,包括干爹在内。即使传达命令,也都是由皇上亲信的太监。

我接到的最後一件任务,就是安插进朱凭羽的身边,严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这些对於我丝毫不是难事,我自小训练有素,所有的一切,自是安排妥当。即使一场"意外"的初遇,也是天衣无缝。

他不会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只要我不说,他一辈子都不会认为我接近他,其实另有目的。

然而,我竟没想到,自己会真的陷进去,陷进他的温情中,自我毁灭。

 

我苦笑著抬起头,任大雪纷纷扬扬地打在脸上。

羽,你可要等我。

对於朱凭羽的默默凝视,我开始烦躁。

他有时甚至什麽也不说,只是出神地望著我,又像是借著我,望向别人。

我不习惯那样的凝视,太过深情太过怅然。我有时会在怀疑,他真的是那个沙场上令人畏敬的大将军吗?

每一次,他都像要对我说什麽,但是这些话从未说出口。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说什麽吧。

冬去春来,他日日与我相伴,形影不离。

我习惯了自己沈思的时候有一个人陪在身边,他或许只是紧紧地拥住我,却令我极为安心。

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和温度,辉映著我的心跳极为平静。

我喜欢这样,喜欢他的心跳和我一样变得狂燥。

 

我苦笑著探开掌心,一片刺目的鲜红。

羽,你是爱我的吧。

你,爱我的吧......

 

我害怕赵伤秋,从第一眼见到他,我就清楚自己怕他。

他很美,可是他的眼神太过冷冽。

他高高在上蔑视一切,让我无形地感到自己的卑微。

他的唇角总是挂著一种近乎嘲弄的笑容,让他看去更加不可逼视。

可是我知道,这样权利凌驾过皇上的人,他却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因为朱凭羽不爱他,对他的态度永远都是冰冷到一如北国的雪,终年不化。

 

我自嘲地笑起来,竟没看清,那冰雪後层层掩埋去的感情。

可我承认,我的心里是幸灾乐祸地觉得幸福。

因为他爱的那个人爱的是我,所以,我也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过我。

我回想今早朱凭羽离开後,他来"请"我。

回想看著芳卿焦虑的眼神,我笑著安慰她。

现在想来,真是後悔自己的意气用事。

现在,真的要陪上一条性命了。

 

可是羽,你会不会为我难过?

虽然肉体很痛,但是我并不惧怕严刑拷打。

我在心里冷笑,这不过是因为他得不到而牵恨与我。

无妨,你要打就打,随你出气。

见我毫不求饶,赵伤秋更加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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