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者迷————燕宁皇

我离开了病房，今天获得的这些情报，需要整理一下，还有，李绍扬这个人，也值得我好好调查一番。

（五）
两天後，我又回到医院。这次，连李绍扬的身份也大概调查了一下。李绍扬，今年三十五岁，在一家科技公司工作。每天上班时间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经常性的加班，通常要等到七点才会离开公司。生活模式很固定，下班後就直接到医院里，替吴卫按摩、擦澡、喂他吃晚餐，照料他的生活起居。大概十点会离开医院回家，房子似乎是他和吴卫共同买下的，贷款还没缴完。吴卫在医院的住院费用和抽痰、每日检查等等的费用也都是李绍扬一个人担下。整体来说，他过得非常辛苦。星期六，他接了两个家教，教高中生英文数学；星期天，通常一整天待在医院里陪著吴卫。生活几乎没有交际应酬和娱乐，从三年前开始，便一直如此。
我可以理解为什麽提到他时，吴卫会有那种又内疚又心痛的表情了。同性之间，本来就没有婚姻这种法律上的约束，李绍扬没有责任，也没有义务要这样照顾吴卫。况且，他还年轻，如果没有吴卫这个包袱，他的条件也很不错，相貌可以算是中上，性格温和，又有稳定的收入工作，势必可以找到很好的伴侣。
我到达医院的时候，大约是下午六点。吴卫看到我来显得很高兴。
「太好了，我还怕你不来了。」吴卫这麽说著。
我是有想过不来，接这笔生意，算起来并不划算。委托人这个样子，没办法用网路或电话联络，我必须要亲自来见他，将自己暴露在外也提高了危险性。
我在他的病床旁边坐下。「今天来是要和你讨论计画实行的过程和我要收取的费用。」
吴卫愣了一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阿...对，费用...。很抱歉，我这个样子，没办法亲自把钱给你。我知道这样的要求对你有些过份，但能不能请你亲自去我家，找出我的提款卡，我会告诉你我放提款卡的地方和密码。不要让绍扬知道这件事...。」
我又不是做慈善事业！当下我就想反驳他，但吴卫却接著讲了下去，「可以跟绍扬说...我以前向你借了一些东西，你自己去拿才不会弄错...。」
吴卫的表情很认真，似乎全然没有想到我有可能会拒绝他，这让我也不知道该怎麽开口拒绝。
「咳咳...」我尴尬的咳了两声，转移话题，「你有没有想过...要我怎麽下手？」
吴卫楞了一下，换他一脸尴尬，「这个...我...我也不清楚...。」
的确，一般人对於这种话题总会有点忌讳，特别当谈论的对象是自己时。
「我希望...我是慢慢的死。痛苦一点也没有关系，最好像是病死的。」
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希望慢慢痛苦的死？大概是我脸上的讶异泄漏了我的想法，他继续说到：「我不希望绍扬为我的死感到内疚，也不希望他太过伤心。如果我太快过世，绍扬一定会自责没有将我照顾好。我希望他能慢慢接受，我即将死去这个事实。」
真是强人所难的要求！像是慢慢病死的死法...这方面我并没有太多研究，或许要问问邱华姐。不过，吴卫真的很特别，一般人在面对死亡时不免会充满惶恐，他却像在说著别人的事一样，甚至主动说痛苦一点也没关系。
想要看起来自然病死，现在我只能想到毒杀。但是这里是医院，能否顺利瞒过众人的眼光也是个问题。「按照你那样的说法...可能要...」
「等等，」吴卫打断我的话，「别让我知道你要怎麽下手！我怕我会在跟绍扬讲话时不小心说出来...。」
我会意的点点头。

（六）
之後，我又和吴卫聊了一些与委托任务无关的话题，这是为了避免我和李绍扬讲话时漏馅。按照吴卫的说法，他们两个已经在一起六年了，双方的家人都不肯接受这种事，他们只好与家里脱离关系。三年前，李绍扬的父母亲态度渐渐开始软化，虽然还是不愿意见吴卫，但已经愿意让李绍扬回家了。就在那时候，吴卫发生了一场严重的车祸，对方肇事後逃逸。吴卫被送到医院，数度生命垂危，昏迷了两个礼拜，醒来後，便像现在这个样子了。
吴卫的家人对这件事完全无法接受，他们把错怪到李绍扬身上，因为吴卫那天是为了要去接李绍扬下班才发生车祸的。李绍扬的家人反应也很激烈，他们好不容易比较接受自己的儿子与同性交往的事实，没想到对方却突然全身瘫痪，形同废人。原本李绍扬的父母希望能藉机劝他离开吴卫，没想到李绍扬却不顾众人的反对，坚持要待在吴卫身边。为此，李绍扬曾被家人软禁，但最後他还是想办法逃了出来。他的父母拗不过儿子的坚持，对他也心灰意冷，最後终於放弃说服李绍扬，任著他离开。吴卫的家人，一开始还会来医院探望照顾，後来李绍扬回来後，他们就越来越少出现，吴卫说，他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自己的家人了，但吴卫说他不怪他们，自己的儿子是个同性恋，而且现在全身瘫痪，不管是什麽样的父母都会放弃希望吧。
後来我跟吴卫讨论了一些事情，大致上来讲就是在想办法假想出我们认识的经过。为了执行任务，我必须要常到医院来，虽然可以避开李绍扬的来访时间，但让他对我丧失戒心我会比较好工作。既然这样，我跟吴卫必须假装成感情很要好的朋友，我们开始交换许多意见，虚构出一套相遇相知的故事。等到晚上七点多，假想的相识已经架构的差不多了。
我原本以为七点多李绍扬就应该过来，没想到到了八点，还没见到他的人影。
「绍扬他...大概是加班吧！不然他很少这麽晚过来的...」吴卫喃喃说到。
「没关系，我并不打算今天就跟他去你家。那样太突兀了。过两三天我还会再过来。」我拿起放在一旁的外套，准备起身离开。
此时，门突然被打开，李绍扬快步走了进来，看到我，明显的很惊讶。
「陈先生！」
「你好，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正要离开呢！」
「不，请坐，我泡个茶。你来多久了？抱歉，今天刚好有场重要的会议，一时走不开，所以比较晚过来...。」李绍扬一边把公事包放下，一边开始找著纸杯。
「没关系，你不用忙。我马上要走了。」
「可是...」
「绍扬，他已经陪我聊了好一阵子，他是真的准备走了。」吴卫说到。
听吴卫这麽说，李绍扬停下手边的动作。「陈先生，谢谢你专程来这一趟。不好意思，两次都招待不周...。」
「不用那麽客气，叫我的名字就好了。吴卫跟我是好朋友，他一个人在医院里应该也很无聊吧！过来探望他是应该的。」我转头对著吴卫一笑。
「绍扬，你是直接赶过来的？」吴卫问。
「嗯，抱歉让你等那麽久。」李绍扬回答。
「那晚餐吃过了没？」
「来之前吃过了。」
「吃了什麽？」
「麦片和牛奶...」
吴卫皱起眉头，突然想到什麽似的对李绍扬说：「对了！你请陈睿生吃顿晚餐吧！」
「咦？」我和李绍扬同时讶异的脱口而出。
「陈睿生是我的好朋友，他来探望我两次，我都没办法亲自招待，至少要让我这样表达一下谢意...。」
「别说傻话了！我跟他出去的话，谁来帮你抽痰、按摩、、擦澡、喂你吃晚餐？抱歉，陈先...陈睿生，你也听到了，我很感谢你，但我现在真的没办法离开...」李绍扬讲得振振有词。
「不，绍扬，你不知道，陈睿生是我重要的朋友，这场饭局你一定要请！那些工作等你回来再做就可以了！」吴卫的语气也很坚定
他们两个互相看著对方，好像把我那句「其实不用麻烦...」当作耳边风。
最後，李绍扬拗不过吴卫的坚持，叹了口气。
「不好意思，陈睿生，耽误你这麽多时间。走吧！吴卫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於是我跟著李绍扬离开医院。

（七）
「真的很抱歉，居然让你来带路...我跟这附近的餐厅实在不是很熟...」店里放著柔软的清音乐，李绍扬坐在我的正对面，有些缅腆的说著。我公式性的报以微微一笑。

离开医院，李绍扬却似乎想不出我们该去哪里，吃些什麽。犹豫了许久，最後还是由我提议到附近一家义式餐厅用餐。这附近其实有不少高级的料理店，但考量到他的经济状况，我选择了比较平价的地点。看到菜单时，李绍扬明显的暗自松了一口气，我不禁有点庆幸自己选对了地方，恐怕他们的经济状况是真的很差吧！
「不好意思，我去一下洗手间。」点完餐点，我起身，往洗手间走去。

站在水龙头前看著镜子，我深深叹了一口气。我想我是被利用了。吴卫以为我不会察觉吗？他虽然说是要让李绍扬请我吃顿晚餐，表达谢意，但真正的目的应该是他不舍得李绍扬晚上几乎没吃，所以用这种方法让李绍扬不得不一起出来吃点东西。事实上我当时大可拒绝，只要推托我已经吃过晚餐或者我已经跟别人约好就可以了，但是当下我却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并不是和李绍扬一同用餐有什麽不好，我对他的第一印象还不坏，而且如果能和他熟起来，我对吴卫下手後也比较不会遭到怀疑。只是这已经超过我的委托人所委托的任务了，我的工作，应该只有让委托人死亡，现在居然连委托人的情人的生活都要我照顾，无支薪的做这些额外的事，怎麽想就是觉得不甘愿。

擦乾双手，我走回我和李绍扬在角落的位子，让我吃惊的是李绍扬靠在墙上，轻闭著眼，似乎睡著了。
才这麽几分钟的时间，他居然睡著了！我轻轻的拉开椅子，小心的不惊动他而坐下。我详端那张脸，即使睡了，清秀的面孔依旧微微蹙著眉，想必他是真的很累，那种感觉，不只是一天两天的累，而是累积了许久，发自内心深层的疲惫。
实在看不出来，这麽温文儒雅的一张脸，性子却是那麽强。李绍扬到底在坚持什麽？把自己弄得那麽辛苦，何不放手呢？连吴卫的家人都已经放弃他了，而李绍扬跟吴卫，甚至连家人都称不上...。
「先生，您的蕃茄海鲜义大利面。」服务生端著拖盘过来，李绍扬立刻惊醒。
他眨眨眼，随即一脸窘迫，「对不起，我...我居然睡著了...。」
我露出充满风度的笑容，「没关系，我才觉得很不好意思，你这麽累了，还麻烦你陪我一起吃晚餐...。」
李绍扬似乎还是无法释怀，低著头，呐呐的说：「真的很抱歉...。」
服务生适时端上另一份餐点，化解了我们间的尴尬气氛。
在用餐时，我注意到，李绍扬的动作虽然还算斯文，但吃的速度却很快，简直接近狼吞虎咽，想必是非常饿了。牛奶和麦片，一般人根本不会认为这算是晚餐，但他却讲得那麽理所当然。我猜想，他大概是常常这样随便的解决自己的一餐吧。这麽一来就说得通了，他和吴卫势必曾为了这一点有过不少争执，所以当他说自己的晚餐只吃了牛奶和麦片时，吴卫并没有针对他多说什麽，反而是转了话题叫李绍扬带我出来吃点东西。虽然理由是「感谢我多次的探望」，实际上是希望李绍扬能好好吃一餐吧！不知道李绍扬吃得如此随便的理由是为了要省钱还是希望一下班能立刻赶到医院？说不定两者皆是吧！

（八）
等我们都吃得差不多之後，套餐的饮料送了上来，我点的是热奶茶，他的则是热咖啡。
「这麽晚了还喝咖啡，你不会睡不著吗？」为了避免尴尬，我随意的找话题和他閒聊著。
「嗯，等一下还要回医院照顾吴卫，大概要弄到满晚，喝点咖啡，才能提神。」李绍扬这麽说。
又是为了吴卫，我觉得这个男人似乎做什麽都是为了吴卫。
「那你呢？等会要直接回家？」李绍扬问。
「对。我家离这里不远，搭开个十五分钟的车就到了。」
李绍扬轻啜一口咖啡，突然问到：「吴卫说，你们是大学同学？」
「是阿，不过我们不同科系。」我猜到李绍扬可能会问这些，所以早就和吴卫准备好了一套说词。
「我知道，你是念法律的。真是巧合，居然会和念企管的吴卫认识。」李绍扬微笑著说。
「哈哈，这就是缘分吧！」才怪，吴卫是我之後必须要解决的对象，跟他就算有缘，想必也是糟到不能再糟的孽缘。
「吴卫有你这个朋友真是幸运！」李绍扬突然有点感叹的说到。
「哦？怎麽说？」
他垂著眼，搅了搅杯中的咖啡，才慢慢开口：「吴卫的朋友们...在他发生车祸的前几个月，大家络绎不绝的来探望。也很热心的给了很多支持。可是，在那之後，半年...一年...两年...，渐渐的，再也没有人愿意过来了。我可以理解他们的心情，吴卫他...就算动手术，也只有15%的可能性能够治愈，而且就算手术成功，完全康复的可能性也相当於0。像这样，没有未来，没有希望的人生，大家总是下意识想逃避的。我可以体谅他们的感受，毕竟是很不愉快的事，想要远离这种事情也是人之常情...。」李绍扬感叹的说。
「15%...那也不是没有机会，为什麽不让他动手术呢？」我不禁这麽问。
李绍扬露出一抹苦涩的微笑，「如果可以，我也很希望让吴卫动手术，可是15%，这个可能性太低，我们没办法为了这个15%拿全部的财产去放手一搏。国内现在根本没有这样的医疗技术，要开刀，一定要到国外，可是，如果失败了，手术费用和後续的医疗费用等等，我们根本负担不起...。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现在这样，虽然...他可能永远会这个样子，至少我一个人努力工作还能应付我们两个的生活...就是苦了吴卫...。」
原来如此，果然是很现实，很残酷的问题。我们之间陷入短暂的沈默。
还是李绍扬率先开口：「抱歉让你听到这麽不愉快的事...。」
「那里那里，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事情就尽管说，毕竟我跟吴卫认识那麽多年了...。」
「如果你能偶尔来探望他那就太好了！」说著，李绍扬叹了一口气，「上天对吴卫实在是太不公平，何必让他留著一息，有著清醒的头脑，却又做什麽都身不由己...。我每天都要工作，只有很短的时间可以去照顾他，陪他说话。如果这样不会太麻烦的话...希望你能偶尔跟他聊聊，不要让他...那麽寂寞，我跟吴卫都会非常感谢你的！」李绍扬向我深深的鞠躬。
「没问题！不用对我那麽客气！我的律师事务所离这里不远，只要我有空，一定也会常来探望他的！」他都如此低声下气了，我赶紧向他承诺。
「谢谢你！」李绍扬露出感激的微笑。
之後我们又随意的閒聊了一些话题，关於我的工作和他的工作之类的，九点多，他说要赶回去照顾吴卫，便赶紧离开了。
李绍扬这个人，虽然感觉上总是带著一点忧郁，但实际上并不是个难相处的人。如果吴卫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李绍扬应该也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
我想，我该改变我的计画。原本我打算和李绍扬建立一点关系，让他放松对我的戒心，到时候下手也会比较方便。不过，我现在觉得我不应该和他走得太近，否则，见到他，我会有那麽一点点杀手所不该有的...罪恶感。

（九）
再次前往医院，又是两天以後的事。吴卫看到我推开门，走进房里，脸上立刻扬起微笑。我不懂，为什麽他会是这样的表情，我是接受委托，要取他性命的人，为什麽...他看到我却一点也不显得恐惧呢？为什麽，他还笑得出来呢？
「谢谢你跑这一趟。还有，上次...真的很抱歉...。」
我板著脸，「我不记得你委托我的事项里有陪你的恋人吃晚餐这种事。」
「对不起...因为...我想不到还有什麽方法可以让绍扬稍微重视一下自己的身体。」吴卫一脸歉然的说。
想不到就可以这样把事情推给我吗？虽然我还是有些不高兴，但没有继续下去这个话题。
「我要再问你一次，你还是决定要委托我？」我再次向吴卫确认他的意愿，毕竟夺去他人的性命不是小事，每个委托人，我都会至少向他们确认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