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又何止于为了虚幻之爱飞蛾扑火的讷言,它的对象甚至还有鹿鸣,或者说自己其实是在嫉妒所有能勇敢迎向爱的人吧--嫉妒为了追逐爱率性而行的父亲,嫉妒为了捍卫爱终生沉默的母亲,嫉妒为了挽留爱强颜欢笑的外室妾妇,嫉妒为了偿还爱甘愿赴死的日本女人,因为这一切自己都做不到,被自我所牵绊束缚的自己,既没有鹿鸣那火焰一样看似激烈的理性,也没有讷言那伪装得纤细善感的热情。
"还看不出来吗--你为什么会被我吸引?因为我们是同类啊......"珠锚发出劝诱的声音凑近失魂落魄的敏行,轻轻拉住他冻得冰冷的双手。
同类吗......也许正因为一直面对那黑暗的世界,连灵魂也被染黑,以至于不敢相信自己也能触碰光明美好的东西,所以才会醉心于珠锚的疯狂吧?可自己只想做个卑微的看客,怀着刺痛的狂想沉湎在爱的绚烂花纹里,却绝不染指,又为何要逼迫自己面对本质的丑陋阴暗呢?为何要追究那杂乱的刺绣背面,追究那不断刺穿锦缎的万线千针?
"你就是为了这个欺骗我的弟弟,伤害我的妹妹?"敏行暴发般的大喊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不放过我!"
"是你不放过我!"珠锚的表情如同冰之花朵,可声音却像逐渐绽放在夜空的焰火,"从前根本没有人看过‘我',从来没有人注意到那层皮囊里的‘我'!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的人是你!你使我前所未有的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所以也使我前所未有的渴望着死亡!"
"那是因为我厌恶你!我不能让你和你身边那些污秽的疫鬼接近我的家人!"
寒风里突然掺进了一缕腐败的恶臭,这腐臭渐渐凝成赤黑瘴气,理所当然的弥漫飘散。似乎会错意以为敏行在呼唤自己,霜痕消融的地面上,溢满粘液的纷纭脚印中,独角疫鬼再度争先恐后的拥挤而出......
"看见了吗--它们和我一样,都因为你而存在!"指尖沿着敏行的手臂攀上他面颊,珠锚抚慰着不知所措的青年,但那冶艳的眼神却摇曳着最深的绝望,"实际上......你厌恶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和我太过相似的自己,让那些不应存在的东西现形的自己!"
分不清蛊惑人的,究竟那缱绻的语声,还是那无法自拔的彷徨,敏行像被吸入似的凝望着珠锚青白的脸庞,倾听着不断翕动的红唇间逸出的语言:"我也一样厌恶你,讷言......看见现在的你,就像看见我自己一样--所以......我来放你自由......"
小鸟挣扎扑翼的响动突然切断了珠锚的话语,短促的爆裂突兀而起,紧接着,毒蛇吐信般的丝丝声不断传来。珠锚的表情瞬间改变,她丢开敏行猛地压住身边的绣架--呼应小鸟的挣扎,鸟笼绣件上的一根发丝断裂了,随着那双翅膀的鼓动愈加强烈,整片花纹随即脱线崩溃。珠锚狠狠地咒骂着:"该死,封不住它了!"
--这又是珠锚的咒术?用死去女人的头发绣成牢笼,禁锢那有着银铃变貌的小鸟?
珠锚用穿了长发的针尖拼命按住崩裂的线头,她抬起眼,向敏行投射过来的眼神已经恢复了狂躁与凶狠:"快抓住它!你不是已经厌恶了吗?只要抓住那只鸟就可以解脱了!快去,讷言!快!"
这么简单就可以解脱吗?可是......自己真的需要解脱吗?直到这一刻敏行才突然发现,即使面对着不堪忍受的彼岸世界,即使怀抱着极度灰暗的胆怯自卑,但自己却从来没有真正考虑过就此解脱!
不知从何处吹来了,恶意的寒风......
檐头那片金色的梅枝霎时间被赤黑烟雾吞没,丰腴饱满的蜡质花瓣被腐蚀一样呈现出干瘪的黑褐,渐渐枯萎成炭灰般的粉末,在风里分解,摇散,消失......
敏行被瘴气熏痛的眼睛里蓄满泪水,连视野也怪异的扭曲起来,变了形的景物中,那些黑红脚印渐渐连成一线,像不断蔓延的污血之流,独角暗影幢幢漂浮在浊流上,这些疫鬼摆脱了胶着在脚印上的姿态,得以迅捷地恣意妄行。它们骚然蠢动,沿着青石界巷散布向毫无生气的街市--那里,隐隐传来大量军靴踩踏碎冰的沉重响声。隆冬之城里,疫鬼无差别的狩猎即将开始......
一切都只因为那小鸟不在那里了!就在敏行短暂犹豫的瞬间,它已经不知去向......
"还是让它飞走了,这下已经没有什么能控制这些疫鬼了......"不知是人是鬼的女子缓缓起身,面无表情地推翻已经失去作用的绣架,"和我不同,你本来可以让那只小鸟唱歌的,可是......晚了......"
当敏行勉强看清此刻的珠锚时,她笼罩在瘴气里愈加苍白的脸上已经换回了嘲讽的笑容:"那就算了吧--反正即使不被疫鬼吞噬,这城市也已经被其他怪物吞噬了......"
是想保护这座城市吗?这一直徘徊于生与死的边界,找不到归所的幽魂,这被不灭之生捆绑,渴望着死亡的狂女,是想从疫鬼的手中保护这座城市吗?可是这些疫鬼明明就是她亲手召来的啊!真是矛盾,也许行走于此岸与彼岸的人,永远都摆脱不了矛盾的灵魂。
但被瘴气污染的大脑再也无法深入思考了,沉重感已经压垮四肢,敏行控制不住的跌向窗台,恍惚中珠锚的影子慢慢覆盖下来,隐约诉说着凄切耳语:"真羡慕你啊......一路顺风,讷言......"
婉转的歌声,那是迦陵频迦的妙音吗?随着这吟唱,清新的解脱感从身体内部被唤醒,手脚顿时轻盈起来,像解开镣铐一样。混沌的脑中升起了光之幻觉--一时间敏行有些疑惑,这就是通往天国之路吗?原来自己这样灰暗的灵魂,也能升上天国。
然而指尖针扎似的冰冷却很快唤醒了肉体的存在感,沾水的袖口那令人烦躁的潮湿让敏行分辨出--原来自己碰翻了珠锚的"药",青花浅盏紊乱滚动着最终坠下地面,还不太清晰的视野中,残留下来的花针吸附在细小的水流里,艰难的漫下窗台。
瓷器清脆的碎裂声像一片冰扎进耳中,敏行一下子痛醒过来--这明明是现世啊,可那光芒的幻觉又是怎么回事呢?那站在幻景中央的人影......又是怎么回事呢?
那个人静静伫立于角门的台阶上,只有他身边的大气格外清澈,仿佛不受瘴疠侵染一样。沉厚的蓝布棉袍裹着他的身体,却给人没有重量似的感觉,或者应该说这个人本身存在感就过于淡薄了吧,举手投足间几乎有种影子似的虚幻。此刻,薄薄的反光凝在他鼻尖,使那纤细精致的容颜看起来多少有些稚气,他慢慢举起右手,一只小鸟停在那冻成红梅色的指尖上,有着罕见银色羽毛的小鸟高傲地扬起脑袋,发出千回百转的清越歌声。
因那歌声的醇酒而醺醺然的又何止人类,敏行看见四散的疫鬼中了定身法一样不约而同地停住了,随着鸟鸣的节奏,那些丑恶的身躯微弱颤动着,沉醉似的渐渐瘫软在不可思议的旋律中。大量粘稠的黑红液体绕过脚边,敏行发现那些独角异形根本就不是瘫倒在地--从粗短的腿脚开始,它们的身体正不断溶解,化成蜿蜒的浊流流淌回来,重新凝聚。一尊巨大的独角正慢慢成形,随之膨胀起疙疙瘩瘩的头颅和蛮横粗壮的肩颈......敏行此刻才看清疫鬼的面目:没有眉眼但却有着巨大的口鼻,看来它就是凭借贪婪的食欲而存在下去的吧。
像被印度法师的笛声驱使的蟒蛇,吸收了所有赤黑粘液的巨大疫鬼围绕着小鸟酣畅地手舞足蹈,那种样子甚至有几分滑稽,但敏行笑不出来,他难以置信的瞪视着让鸟儿发出歌声的人;朝向那蓝衣少年,他发出了艰难的声音:"讷言......"
"讷言?"看着同一个方向,珠锚露出罕见的惊诧神情,"难怪我一直叫你哥哥的‘名字',他却完全没有反应!原来你才是讷言!"
这一刻,清秀的蓝衣少年露出了恶作剧被拆穿时的笑容。他用还没有完全退去青涩感的面颊轻轻磨擦着小鸟的羽毛,满不在乎的看着敏行。这丝毫没有紧张感的举动让他的兄长没来由的心浮气躁--即使情势如此,这位庶出次子的态度还是那么微妙的让人生气。然而讷言的话语,却让敏行无论如何也无法像平时那样喝斥他......
"......那时候大哥是想保护我吧?不准我和珠锚交往的时候,在我背后抛红豆赶走疫鬼的时候......"将小鸟放在肩上缓缓走下台阶,讷言停在异母兄长的面前,用清澄得带了蓝影的眼瞳仰视着敏行,"大哥,其实你一直都在保护我,却还总是装出讨厌我的样子,真不诚实......"
"你知道......疫鬼?难道那个时候鹿鸣身上的红豆,是你放的!"明明有很多话要质问他的,就像明明有更多安慰的话,温柔的话一样,可每到这时都会不由自主地顾左右而言他,敏行厌恶这样的自己。
似乎认为没有解释的必要,讷言转向珠锚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就像面对默契的共犯:"你在找侲子对不对?为了驱走自己召来的疫鬼,你在找像点燃的犀角一样让鬼怪现形的人,只有那种人能使这侲铃发出鸣响,看起来,你还有一点点人味嘛......"
看着讷言比出的"一点点"的手势,泫然的涟漪瞬间荡漾过珠锚的眼角,对于这一闪而逝的表情,讷言满意地点了点头:"珠锚也不诚实,对我那么好其实都是醉翁之意,所以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总是在问大哥的事......老实说,我很嫉妒!"
"别说了,讷言!"敏行并不想刻意摆出兄长的空架子,可他知道,只有他才知道--突然变得饶舌,是讷言想要结束谈话的征兆......
然而这位次子一点也没有停止的意思:"大哥也好,珠锚也好,都很喜欢骗人呢!不过还是原谅你们吧......因为我也没有说实话--其实我也‘看得见'的。大哥,你看得见的东西,我甚至比你看得更清楚!"
"原来你是有备而来!"珠锚冷笑着自嘲,"居然连我也瞒过了,我可是活了不知道多久的老人家呢......"
"我并不想骗你......我只是,只是想听珠锚你亲口叫我的名字,我想让你只叫我一个人的名字......"一瞬间讷言的脸上露出了寂寞的表情,"不过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是不需要名字的。"
所以才不允许讷言继续说下去!敏行知道自己曾经错过一次了,年幼时曾眼睁睁的看着讷言的母亲心力交瘁却无能为力,所以现在的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要就此"结束"!敏行不想像母亲一样,因为憎恨或原谅的话都无法出口,就只能用沉默的绣线自欺欺人地缝合心的裂隙......
可是,敏行还是颤栗着压抑这样的想法--已经太迟了,一切已经无可挽回的走到了尽头......
"讷言!"即使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此刻敏行却只能大喊着弟弟的名字,也许这呼唤,就是最后一次了......
啼鸣的小鸟突然振翼飞掠起来,像一枝银色的小箭砉然撕裂周遭的赤黑瘴气,那蓦地张开的裂缝里透出的不是明媚的冬日晴空,而是更为幽深的黑暗......
"大哥你不要担心,我会把疫鬼带到它们该去的地方......"讷言眺望着在幽邃的裂口处闪烁明灭,行灯一样的小鸟,悠然的微笑着。
"讷言......讷言......"似乎呼唤着对方的名字,就能够挽留分离的命运,就可以填满即将横亘在彼此之间的彼岸深渊......
"这个‘名字'就送给你吧,大哥,希望以后它能保护你......"在小鸟啼声的催促下,讷言的身体呈现出更为通透的虚幻感,也许在接受侲铃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了。然而这貌似纤细的少年依然满不在乎的调侃:"不要嫌弃珠锚是个怪物哦,哥哥要代替我给她幸福......"
想要继续呼唤弟弟的名字,可敏行的声音却哽咽在喉间。
似乎已经用完了耐心,银翼小鸟急不可待地飞回讷言指尖,发出催促的啼声,少年无可奈何的笑着,却再一次将视线投向兄长和曾经倾心过的女子,那目光谨慎而郑重,但却了无牵挂:"哥哥,谢谢你一直都在保护我......但是对不起,我不能成为你的憧憬......"
一瞬间,少年幻影般的肢体化为一片波光,摇曳着融进那翩跹的小小身影,与讷言合为一体后,侲铃之鸟便毫不迟疑地展翅掠向那彼岸的入口,贪恋着歌声的疫鬼生怕落后,兴高采烈地舞踏着尾随而去。像倦眼终于阖上睫毛,那空间的裂口沉重地弥合了,看不到尽头的黑暗悄无声息地被恢复平常的小巷街景掩盖,一切都好像失去了发生过的证据,如果不是鸟鸣回声还在幽微地回荡不已,如果不是对面而立的,还是与讷言有着千丝万缕牵绊的两个人......
敏行收回视线望着倾倒的绣架,锦缎上咒术的鸟笼已经崩溃了,仅剩的枯枝花纹看起来有些孤寂--在那幅永远无法完成的绣品上,还残留着无尽的冬天......
所以,那嶙峋枯枝燃起苍白的寒火也就不奇怪了吧--无声的冰之炎从绣架的锦缎上瞬间腾起,迫切地舔噬着魆黑的花纹。像飘散的羽毛一样,毫无温度的火星妙曼的飞舞起来,沾上了蒙尘的纱窗、幽暗的房梁、褪色的帷幔、以及面前那个零丁的孑然身影,如同种子被春风高扬远播,无名的业火之花霎时间在邻家室内到处盛开......
不像是被焚烧,倒像是溶化在波光潋滟的水中一样,绣着枯枝的锦缎和绣出这悲伤花纹的人影,渐渐淡去......
"跟我在一起吧,虽然的生命有限,但我会和你一起去寻找继续活下去的理由--无论以后我在什么地方,变成什么样子......"注视着那不存在的火焰,良久之后,敏行用自语般的声音向邻家窗下,那绰约的人影诉说着,就像履行某个约定,完成某种仪式--
虽然他已经看见冷火中那日本女人脸上安详寂然的死影,虽然他早就明白,珠锚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没有了梅枝的遮蔽,冬日正午绚烂的青空了无纤云,像高悬在人头顶的幽蓝刀锋。畏惧那逼迫人的犀利感,敏行缓缓闭上了眼睛。但自己制造的黑暗却不能隔绝身外的一切,水晶一样清新的空气里荡漾着梅的暗示:即使花已经不在了,但那清香,却无论如何也不能隐藏......
敏行深深的呼吸,似乎在捕捉着一鳞半爪的征兆--梅花开尽,就是春天了......
"爷爷,那是什么香气啊?""很香呢很香呢!可是花在哪里,为什么看不见?"小孩子总是喜欢叽叽喳喳的,虽然聒噪得不行,但那种天真的样子实在非常可爱。
"也许是腊梅吧。"敏行疲倦的睁开眼,微笑着看向自己的孙辈,岁月已经覆在他额上,染在他发间。讷言也好,珠锚也好,一切只是发生在眨眼的片刻前吧?彼时的熏风和此刻的暗香之间,就像冬去春来那样没有任何间隔,可为什么一睁眼,已数十年星霜......
"咦咦?腊梅花?为什么以前都没有闻过呢?"围在脚边的孩童像两只毛色不同的小猫,依然兴奋的刨根问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