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千年的八重樱会寄宿着妖灵,如果不惜一切代价与它结成血契的话,就可以实现任何愿望......
太史公国史玄平年记--
玄平六十五年春,顺帝崩,外戚郑氏夺权,逼宫犯乱,皇太子霄流离,下落不明,史称"晋武之乱"。
凌霄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床头瓷盏里的灯芯还腾着袅袅的细烟,透着朦胧雾气的阳光从半启的雕花窗口照进来,朴素的家具散发着柔嫩的浅黄色光晕。应该还是清晨,空气里清新的草木气息还未散去,沁人心脾的凉爽,闭上眼深深吸上一口,似又要陷入睡梦里去。
......等等!这是哪里?!
意识到这一点,凌霄从床上跳了起来,一时用力过猛,弄得床铺吱呀作响,同时被身体遗忘的疼痛也再次复苏。
"嗯!"
沉闷的低哼一声,凌霄下意识的用手捂住了胸口的伤,发现自己竟合衣躺在床铺上。
......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又昏睡了多久?自被追兵围捕而与部下失散,直到从山崖上跌落,就没想着还能活着--难道,我已经死了么?刚冒出这个念头,就苦笑了起来,还是说,鬼也会感到痛吗?
粗略环视,房里布置得很简单,只是蒙着些淡淡的尘灰,似长日无人居住了。觉得有些冒昧,凌霄试探着唤了几声,只听得自己声音单薄地消散在屋子里,没有回应。觉得实在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呆着,他站起身来,四下查看。
整座小居不大,有些破旧,但也清静,到处都转遍,也没见其他人。正想着该如何是好,忽然耳畔隐约听见了几许笛声,和着一两声婉转的鸟鸣,飘渺得不太真切。
幻觉么?凌霄满心怀疑,步子被诱惑般的走了出去。
出了门,满目尽是郁郁葱葱,远方层峦叠嶂,稍稍抬眼,阳光比屋内明亮了许多,微风捎带着四月的花香,轻抚过他的脸颊。好惬意的山中意景,要不是那清幽的笛音又断断续续传来,正陶醉自然的凌霄差点忘了自己的原本目的。
循着笛声乘来的风,绕过屋后,拨开四周灌木,便顺着一条弯曲的羊肠小道走了没多久,就听见潺潺的水声。凌霄觉得自己退返成了一个冒险的小孩,抑不住好奇的加快了脚步。
穿越了狭窄的崎岖道路,笛声越来越清晰,刹时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宛如桃花源的谷间空地,呈现出最纯粹的春日风光。
清澈的山涧从生长着青苔的岩石上淌过,水色闪耀着晶莹的光泽,跳跃着轻快的节奏,随地生长着不知名的野花草,无心却又恰倒好处的星星点点盛开起来。而真正吸引了凌霄目光的,是溪边的一棵树--
一株野生的八重樱,高大苍老,根茎盘扎,将枝叶向四面八方肆意的延展开来,有一种优雅的慵懒。绯色的樱花正开了满树,迎着朝阳,盛满着光的金辉妖冶地绽放,撑起了一个硕大的花荫,在空气里肆意渲染艳丽的红,美得让人回不了神。而那悠扬的笛音正是从那花荫间悠扬地传出来,空灵得像是天籁的吟唱。
那是一种咒语,操纵着凌霄几乎呆滞地走到樱树下,宁神静气地聆听,被馥郁的香味包围着,意识就软绵绵的飘了起来。
"好甜......"禁不住的自言自语。
笛声突然哑然而止,一簇高处的枝叶沙沙摇曳起来,紧接着一个黑影从樱花丛中一闪而过。凌霄一愣,心下马上戒备起来。那人影却灵巧的向下窜动,最后落在了距头顶很近的一根枝桠上,见了他,微微笑了开来。
吹过的风抚起来人的白色长衫,衣袂翻飞,一头及腰的秀发扬起丝丝缕缕,却是如雪无瑕的纯白,镀着阳光的色泽,淡淡地泛着夺目荧惑的金。而凌霄的视线,却定格在稍显凌乱的长发下,那张年轻的脸上,久久不能移开。
要不是亲眼所见,他决不相信世上真有所谓的天仙下凡。
--只因这容颜,美得不似人类!
春日柳叶细长,化做秀眉轻挑入鬓,其下一双异于常人的明眸,血玉般深红的瞳仁,朱光流转的正看着自己。唇似含了粉润樱瓣,优美地弯弯上勾,一个不动声色的笑,只印了四字,倾国倾城。直到注意到那人单薄衣衫下平坦的身材,他又是惊艳。
如此绝色,竟是男子么......
但就算是,见着这天人风姿,凡夫俗子岂能不被迷惑?凌霄痴痴傻傻的想,自己何尝不是个俗人呢?即使叫他此刻为这一笑万劫不复,也心甘如饴。
"原来你醒了。"z
少年歪着头颇好笑地看下面那个呆子,躬身坐在树枝上,挂下两条修长的腿晃啊晃,造成的的小小震动令樱花零零星星地飘下来,落在他白色的发上,片片绯红。
凌霄机械地点了点头,第一次知道原来高雅和妖异也可以融合的这么完美。张了张嘴,却忘了自己该问什么,突然脸上一红,有些发窘。
"我是谁?是不是我救了你?为什么救你?你想知道,对不对?"少年依然微笑,手里把玩起一支白玉短笛来,"我救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不想死,也不能死。"
被一言点中,凌霄这才回了神,皱皱眉,武装起一脸的怀疑:"你究竟是谁?"
"我叫白樱,是这棵树的妖灵。"y
少年很自然的回答道,凌霄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什么?"
"没听说过么?千年的八重樱会寄宿妖灵,如果不惜一切代价与它结成血契的话,就可以实现任何愿望。"白樱依然浅笑盈盈,完全不理会另一个人满脸无法接受的表情。
"怎、怎可能......"b
凌霄质疑的话音未落,树上的少年便一回手把笛子插在腰间,飞身跳了下来。
一瞬间大力的跃起,树枝颤动,脆弱的樱花如同积雪被抖落,只感觉天地间下起一场突来的樱雨。刹时落英缤纷,芬芳四溢,从花荫缝隙间漏下的阳光被打乱了,化做凌乱的金线,缠绕着飞舞的樱瓣。而就在这满天的绚烂中,叫白樱的少年轻盈如蝶的落下,衣裙带风,长发飞扬着光的颜色,无法用言语形容得超凡脱俗。
这一刻,凌霄觉得自己差点就全盘相信他一口荒诞的叙述了,而且是毫不犹豫的。
还未反应过来,白樱已扑到了面前,那张精致的脸凑了上来,近距离的美伦美焕。
绯红的瞳盯着黑色的眸子,少年语气神秘的说:g
"不相信么?我的头发,还有眼睛的颜色......不觉得奇怪么?"玉脂般白皙细腻的脸上渐渐露出了诡魅的笑容,一把扯住凌霄的衣襟,将他拉近自己,"你想做什么?你想要什么?你的愿望,我能实现......跟我交易,如何?"
剔透的红眼,像要吸走灵魂似的注视着自己。凌霄想痛骂这个古怪的小鬼,却身体僵硬得无力,伸不出手推开他,又呆站不知如何回答。
白樱直直盯着半晌,忽然缓缓松了手,柔润的唇角上扬至微妙的弧度,冲着他虚无若雾地轻笑。暂停片刻的风又起,少年的身形在随着流动的空气变得淡薄,化做舞落的樱瓣,一点一点弥散无踪。凌霄呆立着痴痴看他消失,恍如梦中,仿佛还听见那惑人的声音和泉水的清脆一起残留在耳边。
"我等你的答复,在明日朝阳升起之前。"
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走回小居的,之后一直躺在床上,满脑都是那国色天香的娇颜,再容不下其他杂念,怔忡地睡去,再蓦然醒来。
梦见那樱下美丽的少年,却是睁着眼的。沁凉的夜从敞开的窗外渗入,月光苍白而寂寞地泻落下来,凝成少年的发,绸缎般地搭在肩膀,一双血瞳在阴影里,诡异地红。
"白樱?"
不是梦,不是梦,忧郁的樱花香丝丝缭绕,绝丽的妖灵近在咫尺。
"告诉我,你是谁?"
"凌霄,太子凌霄......"
清幽的话语是蛊惑的前兆,夜色的影子浓郁妖娆。身上的衣物被一件件解开,却无法动弹,冰冷的空气如水浸漫,和白樱光滑的手指一起游走在皮肤之上,激起一阵颤栗,只看着那怪异的少年俯下身,猫一样温顺的贴在他胸前。
"凌霄啊,你想得到的是什么......你的愿望,是什么?"
"愿望......么......"
顺着他的问题喃喃自问,忆起父皇晏驾时朝野上下悲嚎的哭声,忆起晋北侯郑氏拥进皇城浩浩荡荡的军队,忆起母后最后的呼唤和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涯,烟消云散了,曾经的富贵荣华,滋长扭曲了,仇恨的欲望之芽。
裂在胸口的伤痕突然一阵刺痛,下意识低头,竟看见白樱吮吸着伤处涌出的血液,白发铺在两人身上,朦胧晕上情色的气息,舌尖扫过伤口破败的肌肉时候的感觉,宛如强烈的罂粟毒,腐蚀神经的流动,痛至令人麻痹的快感。
血腥淡淡掺进樱香,少年忽隐忽现的唇舌和牙齿间发出轻微的湿润声音,凌霄的呼吸逐渐急促,恍惚觉得自己就这样被他生生吞噬下腹。
"回答我......"
闭上眼,握紧了拳,无法逃了,他是被这异色陷阱牢牢捕获的猎物,折断了生的希望。
"我想拥有一切......此生,想要的一切......"
换来了一声低笑,身上的重量一轻,凌霄疑惑地抬眼,见白樱起了身,坐在床边,再去看胸口的伤,除了肮脏的血污和隐隐的疼痛,居然愈合得毫无疤痕,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淡淡的印记,五瓣花,翩翩舞落的一朵樱。
"不必惊慌,你已不惜一切代价接受了我的交易。"诧异之际,白樱欺身上来。凌霄迎面一双晶莹的眼,眼里是燃烧的火,火的温度冷冽胜冰。
"我的血契之主,带我走,我会给你想要拥有的一切,直到......我厌倦为止。"
东方的天空泛出一角被漂洗过的灰白,似浸了水的墨,蔓延退去,层层渲染。屋外突然传来动乱的脚步声,夹杂着不太真切的兵刃声,撕裂山中的宁静,纷至沓来。
凌霄大惊,接着听见木门被粗鲁地撞开所发出的巨响,众多戎装兵士蜂拥而入,为首的将领脸上大喜过望,在凌霄惊恐万分的眼神中,带着一干人等齐齐下跪。
"参见太子殿下,末将救驾来迟,令殿下受惊,请殿下责罚!"
在呆滞半晌,确定并非追兵之后,激动的情绪几乎耗尽了凌霄站立的力气,慌忙迎起拜在地上的俊朗青年,他放声大笑,笑至眼角迸现泪光。
"司空将军......真是司空将军!"
被迎起的一时间,司空腾注意到了屋中唯一一个陌生的人物,太子背后的异样美丽少年在回视他的时候,冷冷一笑滑过嘴角,教人不敢直视的魔性美艳。
黎明破晓的晨光穿透天边累积的叠叠云霞,挣扎着,却势如破竹的,开辟重生。
太史公国史玄平年记--
玄平六十五年春,皇太子霄失踪,半月有余,为将军司空腾所寻至迎回,重振旗鼓。少年名白樱,与太子随行,来历莫名,美之极,犹非凡人,言语无可述。
同年春末,皇太子霄集合五万兵马,亲征伐叛,数月内重夺都周六郡,军扩十万,士气高涨,直指皇城。外戚郑氏集一十二万兵马围城,以死顽抗。
摒退所有下属,凌霄闭了眼,靠在椅上,营帐中灯火明灭,映在眼帘上光影重叠。
脑海中还回响着适才讨论了几个时辰的作战方式,部署调动,被风霜磨练出的些许棱角和成熟的脸上,有疲惫在静静蔓延。明日是最后一战,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做了一个深呼吸,只想让自己更清醒,鼻间却闻到了恬淡的樱花香,感到一双和夜色一般沁凉的手臂从背后圈上肩来,皮肤摩擦过皮肤的触觉,丝丝入扣,便再也醒不了。
"白樱,我会成功么?"
"会的。"清澈的泉水的声音,透着樱和夜晚空气融合的味道,温柔,而冷洌。
"如果,这是你所想要的,那么,一定会的。"
太史公国史玄平年记--
玄平六十五年夏,太子军与叛军几番交战于长河,郑氏终不敌,败走北上,太子军诛敌领将,俘叛军七万有余,收复皇城。皇太子霄命将军司空腾剿灭郑氏余党,一月后,司空取郑氏项上人头复命,清肃余孽,史称"平晋之战"。
玄平六十五年秋,皇太子霄登基,称悠帝,改年号太和,赏功臣,大赦天下,举国同庆。
夜至戌时,月清殿中迎入年轻帝王的醉步摇曳。偌大寝宫薰香迷离,掩盖了迫切寻找着的那一抹清新。华美的殿堂流光溢彩,皇帝却烦躁地挥手,于是侍女们浮动的罗裙潮水般连绵地退去,之后传来宦官合上厚重门扉的声音。
在上等紫檀所制的宽阔床榻前停下脚步,床上轻纱浅红朦胧,笼罩其中人儿白衣胜雪。用力撩开恼人的纱帐,凌霄扑了过去,抱住少年纤瘦的身子,兴奋异常。
"白樱,你看,我......朕终于继承大统,坐拥江山了!"
怀中璧人只是淡淡笑,不以为然。一双掌捧起如玉的脸颊,掌中昔日握剑磨出的茧在丝般滑腻的肌肤上摩挲,恋恋不舍。
"你说,你会让朕拥有想要的一切,待朕拥有了一切之后呢,你要离开朕?"
眼前薄润的红唇抿成优美的线形,像蔷薇的蕾,紧紧裹覆着香气,温柔下隐藏锐利的刺。却非要吻上去,越是危险,越想采撷。
"可是朕......舍不得你,白樱,朕想要你,无论将来付出什么代价,朕要你!"
汹涌的醉意充斥了大脑,分不清道不明,只知道遵循自己的欲望,去掠夺。其实自己早就醉了,醉死在一季樱花雨里,放弃了轮回。
扯开单薄的衣裳,压倒柔软的身躯,精美的刺绣锦缎如被滑破的水面,波痕旖旎,瞬间无数白色的樱,凋零入土,风卷过,便一瓣瓣撕裂开来,破碎飞扬。纯净的发,蜿蜒倾泻在紫檀榻上,坦荡的身躯不抗拒,也不迎合,只用一双琉璃的眼,静静观望。
头顶六角宫灯的光芒,折射在身下的血瞳中,吸入一片朱红深似海,凌霄看到的是没有任何人类情感的冷漠,读到的是心中油然而生的绝望。
是么,这一切只是他想要的,顺从地,给予他的愿望而已。
他终会弃自己而去吧,这只寡情的花妖。
此后二十年,肃庭党,集政权,平外乱,交邻邦,颁新率,振民心,天下太平,蒸蒸日上。为动乱所苦的家国,竟也重新复苏兴盛起来,悠帝贤明,无人不歌功颂德。
只是二十年,后宫粉黛如云,惟独凤位高悬。
月照月清殿,流霞婀娜,夜未央。
怀中身子轻冷如昔,二十年的岁月于那张艳丽容颜,抵不过钟漏落下的一粒砂。白发编织着灯火朦胧,眩惑的暧昧的光,吻在他吹弹可破的颊边,闻到永散不去的花香甘甜,千年的八重樱一树绯红,仿佛开了千年未曾凋零。
"几日不来陪你,有没有想朕?"
高贵男子面容稳重,嗓音沉厚,眉梢眼角积淀着几分沧桑,当年弱冠之时的稚嫩恍若幻影,年逾不惑的成熟痕迹更清明地镌刻在外貌上。白色的少年不未所动,倚在他胸前,闭了眼,似静夜湖水,波澜不惊。帝王并不甘心,贴近去用唇摩挲他的发鬓,含住他的耳廓,舌尖缓缓的勾勒。
"这许多年了,你明明就在朕的身边,看得到,触得到,可总觉得你离朕太远,太远......" 叹口气,收紧了臂膀,将他搂得更近些,"白樱,你允诺给朕此生想要的一切,为何,为何不愿给朕你的心?"
闻言白樱睁了眼,长睫半阖,隐约透出瞳中血色,暗影里一抹凝固了的朱砂。柔和的声音像在哄不乖的孩童入睡,幽幽说起了不相干的往事。
"山中那间小居,曾住着一个病入膏肓的少年,被远走他乡的贫穷父母遗弃的他,临死前,与我结了血契......他的愿望,是生。而凡人阳寿一尽,魂落黄泉,何来的永生?"
白樱伸出一双修长的手,举起来,反复仔细地端详,淡青色的微细血管在白皙得几乎透明手背上显出来,犹如雏菊的花瓣,一缕缕绽放开来。
"所以我取了他的身躯,换他不灭的愿望。这身躯自属了我,也已看不出本来的摸样,只是这里......"执起凌霄环在腰间的手掌,贴在自己心口,那一方地如压抑的夜空,沉寂无声,"死者无心,却还残留着对尘世眷恋的欲望,如此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