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心指环————关雪燕[下]

是塞萨尔的声音，不会错的。他在跟谁讲话，好像发了很大的火。
再向前缓移几步，韩海终于靠近了房门口。微闪的一道缝使房内人的对话全部传进了他耳中。
"卡尔迪！"
是卡尔迪，他在和卡尔迪说话，为什么发那么大脾气。
"我已经和米歇尔医生谈过了，他说这个方法是可行的。约定好后天下午就进行手术。"
手术？什么手术？是卡尔迪要做手术吗？他，有哪里不舒服吗？
"你说什么！"塞萨尔拍案而起，怒火中烧。"谁允许你这么做的，马上取消！"
"我已经决定了，只是通知你一声。"
"卡尔迪！"
即使在屋外，韩海也能感觉到塞萨尔非比寻常的怒火。带点无奈、带点悲伤的怒火，使他不能放任的离去。
男孩的声音在一分钟后缓缓响起，难得的轻柔和感慨，劝慰着塞萨尔，不禁让韩海怀疑这真的是卡尔迪吗？舒缓的音调还来不及注入他心间，真实的意外却让他愣在当场，无法思考。
"韩需要一双眼睛，如果能把我的眼睛给他，他应该会重新笑出来吧！他难过了那么久，也该给他一点笑容了。而我，能为他做的事，真的只有这一点啊！"
卡尔迪在笑，他应该是笑着说出这些话的。
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像从照射过足光的深山田野中飘渡而来，远远的，远远的，迈过心坎，滑进身体的血液里。一种骄傲、一种自豪、一种欣慰、一种幸福，掺杂进他的语言里 。韩海能想像出卡尔迪此时脸上的笑容有多灿烂。
可是，男孩，你真的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眼睛，你的眼睛，跌进湖里也会闪闪发光，掩不去半分星柱的蓝钻，你想把它怎么样。
"卡尔迪。"男人降低音量，近似哀求的语调。"韩老师他一定会好的，我会给他请全意大利，不，全世界最好的眼科医生来为他医治。所以，相信我，再等一段时间，他一定会 好起来的。"无论如何，他都要阻止卡尔迪的疯狂举动。
"没时间了。"浓浓的忧伤从门缝泄漏出来。"韩的眼睛一直在恶化，可是米歇尔医生那里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找不出那些毒素的成分，没法对症下药。我怕韩他拖不了那么久。"
"就算是这样，也没必要用你的眼睛，等有人捐助了再--"
"那要等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五年、十年？你知道吗，韩现在连面也不让我见，不能听到我的声音，不能接受我的碰触，他已经完完全全的把我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了。再这样 下去，他是不是就要彻底忘记我这个人了。"
一个人--一个人醒来，一个人起床，一个人吃早餐，一个人呆坐在电脑前，一个人看窗外的风景，一个人听树叶掉落的声音，一个人赏冬雪融化的过程，一个人闭上双眼，一个人 走完这一遭。一个人的孤寂，他再也不想体会了。
可是韩......不想再给他陪伴的机会了。
"一个毁了容的瞎子，一个没有用的废物，你到底为什么要我！"
"你给我滚，你这个骗子！我不会再相信你的话，一个瞎子，我这辈子注定要当个瞎子了，你还来干嘛！滚、滚、滚！"
韩......
眼睛对你来说，是多么重要，我却只想到自己的感受，忽略了你的痛苦。对不起，韩......
"这样看他痛苦，而我又不能靠近他的日子我真的过够了。韩、韩的眼睛，很可能再也看不见了。只要再给他一双眼睛，他应该就不会那么难过了吧！只要让他重见光明--他就会再次接受我了吧！"
这是我小小的愿望，也是唯一的愿望了。
"卡尔迪，你、你--"
"没错，你不用惊讶，我的确是爱上他了。而且，我不想改变这份感情。所以，请你祝福我。"
塞萨尔焦虑地低下头。果然，是这样。从卡尔迪对韩海的反常态度，他早已猜出了大概。只是，卡尔迪不说，他也不愿揭穿。如今--
他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和能力要求他放弃这段感情。而且只要是对卡尔迪有益，他倒也不会太反对。可是--
今日的韩海还能为卡尔迪带来什么--居然妄想夺走他的眼睛！他绝不允许！
"不就是一双眼睛吗，我帮你弄来，要什么样的都行！"为了卡尔迪，要他亲手拿刀去剜人的眼睛，他也不会有半点愧疚。
卡尔迪浅笑着摇摇头，"不用了，如果真做了那样的事，将来韩知道了，他一定不会原谅我。那才是真正的将他推开，再也、再也抓不到他了呢！"
"卡尔迪，我不会同意你这么做的，你休想我会答应！"塞萨尔气急败坏地嚷道。
看尽窗外的星辰，男孩释然地一笑。"您别担心我，我不过是失去一双眼睛，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还在这里，您想见随时可以见到我。"
"那怎么能相同，难道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摘下眼睛送给另一个男人吗？卡尔迪，我不会让你这么发疯的，你给我停止这种可怕的想法，立即停止！"有一种酸涩的痛 流转在眼中，坚韧的男人极力忍住。
"也许您再也看不到您儿子的眼睛了。可是，在不久的将来，您会看到有一种笑容天天挂在他嘴角。我失去了眼睛，但得到了幸福，其实，还是很划算的，不是吗？"
韩，只要你快乐，我就是幸福的；只要你在我身边笑得灿烂，虽然我看不到，却能时时感染你的微笑，化作我的甜蜜。
韩，我爱你呀......
"你别以为我会听你这些疯话！"男人的唇边挂起了阴毒的弧度，几乎是咬着牙道。"我说过，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如果以要他的生命为代价，我也毫不在乎。他根本不配得到 你的眼睛。曾经我所尊重的人，如果想要来伤害你，我也绝不会原谅他！"
"哼哼，"不以为意地一笑，"您难道还不了解我的力量吗？想要阻止您的破坏，简直轻而易举。您的话威胁不到我，我从不担心。很晚了，我该回房了。"
话音落处，卡尔迪走向房门口。r
"卡尔迪！"痛心疾首的老男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就算你不为我想，不为你的老父亲想一想，也该为你自己想一想吧！没有了眼睛，没有了眼睛，你爱得再深又有什么用， 你能看到韩海的笑脸吗，这辈子你再也看不到他的样子。这个世界，对你来说，也和他的脸一样是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就和你小时候害怕的黑暗是一模一样，你永远、永远都 要生活在那样的世界，你也愿意吗？"
"我愿意。"没有犹豫，没有思考，坚定从容地说出这三个字。
"您知道吗，这个世界，对我来说，黑暗了十五年。整整十五年，我找不出自己该做些什么。单纯的活着，没有任何意义。您关心过我吗，是的，您关心过，您只在我生日的时候 送上昂贵的礼物，便匆匆飞向了另一个国家；菲罗琳娜女士关心过我吗，是的，她关心过，她只在我额头留下一个短暂的吻，便急切地奔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我的童年，甚至记 不清你们长什么样子。一个人堆积木，一个人玩扮家家酒，一个人大哭大闹，一个人哭累了，嗓子哭哑了，眼睛哭肿了，再爬起来吃饭，为了活着而吃饭。我好想找个人问一问， 电视里领着那些跟我一样的小孩上学的是什么人，我也有那样的人吗？可是，谁会理我呢！我找不到人。偌大的屋子，只有来回走动的和机器没两样的冷冰下人。我好想抓住骑在 另一个男人肩头的男孩，把他拽下来，我坐上去，有一个人会开开心心地陪我玩爽，问我想吃些什么；我好想赶走那个摔倒了的男孩，霸占他的位置，投入一个女人的怀抱，她 会笑着哄我，甜甜地把我逗乐。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一片黑暗，白天似乎和黑夜没什么区别了，我的眼里再也看不见什么。原来，这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
"就在我自暴自弃地放弃一切感情之时，韩出现了......"
--"你好，很高兴见到你，我叫韩海，来自中国。"--
--"卡尔迪，我给你讲我以前上学的故事听吧！很有趣噢！"--
--"哎，卡尔迪，你知道手工课吗？"--
--"卡尔迪，我们出去吧！"--
--"哎，卡尔迪，我们来照张相吧！"--
--"卡尔迪，我们和好吧！"--
--"卡尔迪，我们尝尝这些冰激淋吧！"--
--"喂，卡尔迪，你有朋友吗？"--
--"卡尔迪，我要你道歉。"--
--"你今天实在是太乖了，我决定了，明天放你一天假，我们一起去踢足球吧！"--
--"卡尔迪，知道这是什么吗？我教了几年的书，还从来没有体罚过学生......你最好今天乖乖顺从，别逼我开这个先例。我想贝罗奇奥先生也不会反对我这么做。"--
--"来吧，少爷，先来笑一个给我看。"--
--"卡尔迪，如果我死了，你的这些第一次是不是就这样随我一起消失了。"--
--"再也没有与我的第一次，再也见不到有着黄皮肤、拿着教鞭的我。"--
"有一个人一整天都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有时候想安静一下，都不太可能。有一个人，会强拉起睡梦中的我，硬是说什么锻炼身体，所以要去晨跑；有一个人，会将我 挑出来的青菜重新拣回盘中，并强迫我吃下去；有一个人，会用激将法，洋洋得意地带我一起打篮球，踢足球；有一个人，会不顾我的喜好，强制性地要我陪我一起品尝冰激淋； 有一个人，会直接脱掉衣服，跳进浴池，耍无赖般地要和我一起洗澡；有一个人，要我结交更多的朋友，不要再一个人孤独。其实，他不知道，我早就不是一个人了，从他出现的 那天起，我就不是一个人。我有了他，有了我唯一想要的一个人，这就够了。"
"有了那个人，我发现，我的世界居然不再是黑暗。如果这世上有百万分的美好，我只要他来替我感受，这就够了。"
男孩扬起神采奕奕的脸庞，憧憬着无限的未来。
"爸，我只求你一件事。希望你能答应我。"
"等手术结束，我就再也看不见了。我可能没法用自己的力量来锁住韩了，我只求你，帮我留下他。把他留在我身边。"
"说我自私也好，说我卑鄙也好，说我用眼睛来换取韩的自由也好。总之，请让他一直留在我身边，永远永远别离开。这一辈子，我只要能抓住他的手，就可以笑着度过余下的黑 暗了。请你，答应我。"
韩海捂紧半边脸，阻止不切时宜的声音泄出。却有一种颤抖从心底深处发出，让他连站立都困难不已。
悄悄转过身，沿着原路返回。每一级台阶似乎都有万重山的高度，让他难以攀登。抬起的双脚落不到实处，千斤坠身，他好想就此躺倒在楼梯上。
拖过疲惫的身子，他找到了自己的卧室。
摸索着坐到书桌前，他再也无法入眠。
是什么，陪着清冷的月光，滑过他冰凉的脸庞。
如水的液体，轻取至唇边。咸咸的，苦味刺心。
泪，好久没有的东西了吧！瞎了的眼也可以流出泪来吗？
为谁而流，为谁而痛。隐隐地灼伤他的灵魂。
卡尔迪，你还要为我做什么--
拉开抽屉，取出纸类的东西。一枝笔握手，却找不到可以下落的地方......
卡尔迪......卡尔迪......写下你的名字，让它，不要再住在心里......
且让它，随这白纸，飘向远方......

永不放弃的爱

一夜无眠，当清晨曙光温柔地轻抚过韩海的脸颊时，他站起身，摸到了洗手间，将自己仔细地清洗了一番。虽然不是太顺利，虽然有些磕磕碰碰，但总算将头发上的粘腻去除掉， 也闻到沐浴乳的清香在身上扩散的味道。换上干净的衣裳，坐在沙发边，平静地等待卡尔迪的到来。
十几分钟后，他等来了送早餐的下人。没有吵闹，没有反抗，他安静地吃完了早餐。以至于张大嘴的下人用不解的神情愣是打量了他整个用餐过程。
他继续等，有些焦虑，有些忐忑不安。
几个小时后，他等来了送午餐的人。
再过了几个小时，他等来了贝罗奇奥家的男主人。
没有敲门，直接拧开门把，他大步走进来。
不用眼睛，韩海也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怒气。也许真该感谢他这几十年来走遍生意场所养成的良好修养，才使那扇门得以保全。
坐在韩海对面的沙发上，塞萨尔·贝罗奇奥压下怒火，尽量客气地开口，"韩老师的身体还好吧！听下人说，你肯定时用餐了，我想，这应该是个好的开始。"
"谢谢关心，我一切都好。贝罗奇奥先生，我想，您来这里应该是有话要对我说吧！"
跳过假意的寒暄，韩海直接了当地问道。
塞萨尔赞赏地点点头，开门见山地直奔主题，"韩老师，既然这样，我也就不跟你客气了。昨天的对话，你应该也听到了吧！"
昨天的--对话？
难道他--
"你很惊讶吗？有些事情要想让你知道，是轻而易举的。
原来--闪来的门缝，歇斯底里的怒吼，都是为了要引起他的注意。那么，贝罗奇奥先生，您的表演实在精彩，也达到了您想要的效果。我的确如您所愿的被卡尔迪的话震憾到了。
韩海略感悲伤的低下头。
"我早从米歇尔医生那里知道了卡尔迪的决定，可是以我的能力，我清楚，根本劝不了他。他不会改变想法。所以，我需要你--"
"我，能做些什么。"
"是啊，你能做些什么呢！"塞萨尔不愿将视线放在他的脸上，转过头道。"韩老师，你在等卡尔迪吗？"
原来你已经看出来了，真的那么明显。
"等他来了，你打算怎么做呢，告诉他你已经知道了他的想法，并且劝他不要这么做，是吗？"
韩海静默不语，等他下文。
"你知道卡尔迪现在在哪吗？他在米歇尔那里商量明天手术的细节，连检查都在瞒着我的情况下做好了，化验结果表明出现排斥的几率很小。为了以防有什么变故，他今天不会出现在你面前。明天一早，在你的食物里加入些安眠药。韩老师，当你醒来时，你就会拥有一双健康的蓝眼睛。你是不是很高兴啊！"
说这话时塞萨尔·贝罗奇奥有些激动，那愤怒的颤音韩海还是能听得出来的。
明天一早......
卡尔迪，你把一切都想好了。就这样瞒着我，送给我一份最大的礼物。不管我是不是会心安理得的接受，你都会这么做。
如果塞萨尔没有来，如果我今天等不到你，那是不是意味着到了明天，你就会--
我该说你疯还是傻！卡尔迪，为了我，只是为了我，像我这样早已对你写下背叛的人，我有什么资格接受你的眼睛！
卡尔迪，我已经不能原谅自己了。
"贝罗奇奥先生，我想见他。"
"见他？"鼻中冷冷一哼，"韩老师，你还是太不了解卡尔迪了。从小到大，只要是他所认定的事，根本就没有改变的余地。而现在，他认定你失去了眼睛，已经不可能再理会他了。所以，傻傻地认为给你一双眼睛，就会回到从前。哼！韩海，造成今天这种局面的不正是你吗，现在，你又想挽回什么吗？恐怕，你再说什么他也不会听了。"
"可是--"
"我曾经以为你的到来，会是卡尔迪的救赎。也许你，也许只有你会把他从自己构造的世界里拉出来。看到卡尔迪为你一点点改变，我心里不能不说是庆幸和欣慰的。所以，韩海 ，我一直很喜欢你这个老师，不管你后来的态度有多么的恶劣，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怪你。可是，谁能想到呢，事情并没有朝着我期望的发展下去。为了你，为了要给你报仇，卡 尔迪失去了理智。仅仅是怀疑，卡尔迪派人秘密解决了那些害你变成今天这样的人。你知道，为了要摆平这件事，我耗费了多少人力和物力。对我们家族又是多大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