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一思虑,樊非言又是一纵身跃上了客栈侧手的二层,轻声移至转角处,云峥的房间正处在客栈的角落,如今他之所在,与云峥却只是一堵薄壁而已。而与那赵广平,也不过一个转角几扇窗口罢了。
屏住呼吸,樊非言附耳于墙,凝神听去,屋内却没有半点声息。微微皱眉,难道云峥并不在屋里?!等待了片刻,却清晰的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叹息以及酒杯轻声落在桌上的撞击声,除此以外,却再未听到另一人的任何声音。
一瞬间,樊非言只觉胸中涌起一股难言的百感交集。是什么缘故让云峥在这样夜独自买醉,他知道,他同他现在一样,欲醉不能。如果酒是越喝越清醒,冷冷的下了腹中,想忘的不能暂忘,茫然的依旧迷茫,血管脉动着撞击着神经,他明白,那样的不奈与痛苦。然而,又只有痛苦之人能尝尽那其中滋味,却是越发悲切。
为什么还要如此自我折磨,如已不堪便将相弃罢了,岂要自我折磨。然而转念,自己也不是若此一般,心中尚还莫名,便拿酒来浇愁,谁道愁绪烧起来,愁后更愁。
正自凝思,却见窗口的光瞬间熄了,接着是衣衫的"簌簌"之声,许是对方清醒的睡下了,或许没有梦。
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与樊非言几尺之隔外的赵广平却终于有了动静。樊非言蓦然缓过神来,微微探首望了过去,只见对方轻轻跃至云峥客房的窗下,一指沾了些许唾液在窗纸上淡淡晕开了一只小孔,又麻利的从袖中抽出一只竹管,对准了窗纸上的小孔悄悄伸入了半管,正当唇要触上竹管末端之时,樊非言还未出手之前,却听临窗之内一声朗啸,赵广平刹那一惊,飞快旋身欲逃,却正被窗内飞出之人一掌打在了前胸,直直落在了客栈内的土地之上。
赵广平闷哼一声,挣扎着还要爬起身来,那人却飞身落下,一脚蹋在了其胸膛之上。蒙蒙月光照得他一袭白衣,却正是与云峥同行的"千手书生"李若谷。
"说,你是何人?!为何夜半做出此等卑鄙的暗算?!"李若谷冷冷看向脚下狼狈的赵广平,傲然问道。
赵广平一见此人竟是江湖鼎鼎盛名的"千手书生",心下不觉凉了半截,想来自己是贸然帮了那项铁牛,如今竟是丢了自己一条老命了。心中虽是这样想着,然嘴上却冷哼一声,即使现在躺在地上的人是自己,仍然轻蔑道:"没想到江湖中最是清高孤傲的李大侠竟也成了他人的看家忠狗!"
"放开我大哥!"赵广平话音刚落,却听远处传来项铁牛一声粗吼。声竟传到,一条高大的影子也窜入了客栈,李若谷的面前。人初落地,二话不说,执起腰间双锤便向对方打去。李若谷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轻轻飘开了对方卤莽的攻击,却见自己刚才站过的地上留下了两只碗口大的深坑。
"哼,做这般不齿之事却原来还有里外照应之人,还有多少人,不如一齐现身为好。"李若谷冷冷一笑,站定了四下一望,樊非言却急忙隐好了身形。瞬间事发突然,如今自己所在的形势,怕是片刻走不掉了。转首又望了望与云峥相隔的那堵薄墙,里面却仍竟没有半点声息。
"没有了!就我们两个人也跟你拼了!"项铁牛一声暴喝又引去了樊非言的视线,寻声望去,只见对方抡起一双铁锤疯狂的向李若谷攻了过去,而赵广平经刚才的那一掌,竟是现在都未爬起身来,依然半匐在地上兀自呕着血水。
而面对项铁牛那几近疯癫却已失了章法的一顿乱舞,李若谷仿佛并无心与其纠斗下去,只是皱眉闪了一闪,突然袍袖一展,空中顿时不知幻化出了几多条白影,瞬间只听项铁牛一声惨呼,倒在地上却再也不动了。
看也未看瞬息便已断气的项铁牛,李若谷不耐的缓缓向斜卧于地的赵广平,抬起手来,刚欲落掌,却听一声清朗的声音道:"李大侠且慢。"随着那声音,云峥灰色的身影夺窗而出,轻飘飘的落在了李若谷身畔。
樊非言刹那心中一紧,本是今晨别去的身影,如今晃入他的眸子,却仿若千年未见了一般杳渺。他的眉目他的叹息,他擎着酒兀自买醉的孤独姿态,恍然刻在了他心里,他不知道是何时,他再不想与他作别。
"原来是‘毒手钩剑'赵广平赵大侠。"云峥恹恹走至赵广平身前,言语中有着说不出的疲惫。又默默瞥了眼在一旁断了气的项铁牛,叹了口气,缓缓道:"汝之义弟当日光天之下调戏少女,小生看不过便上前制止了,没想他记恨于心,竟还将你也招了来一齐暗算于我,又是何必呢?"说着顿了一顿,怔怔看向项铁牛的尸身,又一叹息道:"如此怨怨相报,终究还不是自己背负那仇恨的恶果。"
樊非言在一旁暗自听的真切,不禁猛的一颤。"如此怨怨相报,终究还不是自己背负那仇恨的恶果。"原来始终煎熬人心的只是自己那一份仇恨的深切,无关其他,无关任何人。恨着的人永远比被仇恨的人来的痛苦,记恨的折磨,原来折磨的是自己。
他忽然不懂,自己一直恨着的人,杀父的仇人,是真心的恨还是代他人去恨。是应该去恨,还是真心要恨。他有些乱了,他恨着谁,念于谁,他戚戚走着什么样的路,他自己怕是乱了。
"你走吧,我无心杀你。"云峥轻挥袍袖,再不看赵广平一眼,茫茫望向天际,阴韵遮掩了星光,连月色都恍惚,他蓦然想,恐过上几日,要下上一场大雨了。
"公子......"李若谷几分惊诧的凝视云峥,又瞥了眼满眼含恨的赵广平,低声劝道:"公子,此人心肠一向歹毒,如若今日放了他,恐他日为患啊。"
"为患,能为何患啊。"云峥淡淡一笑,看了眼已踉跄奔走的赵广平,突然问道:"李大侠,敢问当初你是为何引退江湖呢?"
李若谷未想云峥突然问及当年之事,淡淡一愕,却自了然叹道:"在下当年心高气傲,想一闯这江湖扬名立腕,然而漂泊的久了才蓦然发现,这江湖污秽,名利仇怨,不由心生倦意,是以不愿再去争了。"
"是啊。"云峥叹息一笑,想说些什么却又欲言又止,只呐呐道:"小生怕是极累了。"
李若谷乍听不明何意,顿了一顿,只关切道:"公子有伤在身,还是回房好生休息吧。明日又将赶路,后日清晨必将赶赴琼州贺寿。"
云峥漠漠牵动嘴角勾起一抹寂寥笑意,仰首望天却再无言语。怔怔想起刚才初时听到窗边响动,他在屋内却没有做声,他竟然想那人会不会今晨尚作别的樊非言,心下却嘲笑自己简直是痴人说梦,不禁叹息着放下手中酒盅。明明自己说是萍水相逢,明明将对方当作曾经记挂之人的一个影子,可是错过身去,他不免郁郁回头。他也不知自己找的到底是谁,是曾经的逝水还是将将擦身的流水,有些恍惚,却都流过了。
直到听到李若谷的一声低喝,他还兀自想如若真是樊非言就不要失手伤了他才是,转首听到另一个陌生的声音,才默默的竟是失望,突然又觉得甚是疲惫。幸好不是他,又怎么会是他,自己不能自私的将对方只当作一个影子便牵绊进这繁复的纠葛中,他本不适合江湖,其实,他根本不该入江湖。
庆幸不是他,却怎么不是他。
胸口闷闷的窒息的疼痛,云峥无意识的抚上去,感受单薄衣衫下嶙峋的骨上错综的伤痕,那里面融入了漆黑的伤药,丑陋的刺鼻的金疮药,却是他一手涂抹上去的。他蓦然想起,自己又望了细细去看,睡去时又忘记了去看,拥着自己的人是怎样的一番容颜。
"睡吧,夜深了。"云峥垂首浅笑,微一顿足,纵身跃入了客栈的房间。李若谷抬头看了看那扇关上的窗,瞬间熄灭了的烛光,一时不明心中所思,也自跃回了自己的房间。
樊非言僵立于客栈外壁一角,混不知原来盛夏的夜也可以冰凉至此。抬首看向那一轮幽幽的月,心中竟不知应该感慨些什么。真不该来,真不该再见他,真不该左思右想动摇了心中仇念。专心去恨,可以不必追问究竟。懵懂也便罢了,一次酒醉,几日相守,他竟清醒到买不到再多一次糊涂。
他漠然想,如果都是如说的那般看透了,他们,又竟是何必。
轻落于地,回首看了眼暗下去的窗,他茫茫走入来时的林中。低头微一沉思,却一顿足,连夜向琼州的方向飞奔而去。
途中没有半刻停歇,一路奔至琼州却是隔日的凌晨时分了。樊非言随意找了处客栈丢给小二一大锭银子,也不管对方是否惊讶一个早晨风尘仆仆来投店的客家,吩咐了澡水,匆匆净了一身尘渍,犹豫着又将小二唤进房中,忍着疲累,向其问道:"听闻琼州金鹏大侠今日贺六十大寿,却不知金宅在何处?"
小二一听问及金鹏的名号不禁了然,这几日琼州江湖之人齐聚,竟都是为其六十大寿而来,原来此人急急赶路也正是为此,不由开口滔滔道:"金鹏大侠的宅院就在琼州城中的柳荫街,这几日那里排场甚大,江湖中人都为他的六十寿辰纷纷赶来,公子出了小店走不了多远自会看到了。说起那金鹏大侠啊,我们琼州没有一个人不对他竖大拇指的,虽然我们不是什么江湖中人,可是却知金鹏大侠在武林中名声甚响。他也真是一个严明公道之人,我们民间也一直......"
"好了,够了,出去吧。"樊非言听的不耐,急急打断了那一发不可收拾的倾慕之言,转而漠漠言道。
小二正说的尽兴,却见对方突然冷然,想这客官怎的这般奇怪,却也不敢言出声来,禁了声退出了房间。樊非言轻叹一口气,倦极的倒在床上,抬眼怔怔望着简陋的灰白色床帐,他的瞳孔猛的缩紧。
江湖中的人都齐聚于琼州,那么江湖中盛名的四大家族亦应在其中吧。虽然可能也如云峥代"浮云谷"前来贺寿一样,所来之人必定不会是自己寻找的罪魁,然而,他忽然很想杀人,即使杀的只是没有分毫关联也许毫不知情的仇人之子,他却忽然很想杀人。也许是气馁的想证明自己心中仇恨的深切不可动摇,也许只是想证明云峥在他心中没有留下半分柔软的残迹,无论如何,他想大开杀戒。
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的恨,又怎样呢,终究要为父报得深重仇怨,他没的选择。十年隐居,日夜苦练,为的是手刃仇人。他没有动摇的余地,不然曾经的一切都是徒劳,不然他死,九泉之下也愧对父母。
翻身坐起,闭目凝神,手中轻抚那乌黑的长剑,怔怔却只觉一滴滚烫的泪滴落指间。一瞬间,他晃悟自己的决绝原来只是一中脆弱的掩饰,他的心不如当初了,懵懂无知的纯粹的恨,愚蠢残酷,但是简单的没有伤痕。不一样了,恍然只是几日光景,一切却都不一样了,他竟追究不出个所谓,却终究是不同了。
那只滚着渐渐冰冷的泪滴兀自颤抖的手抚着粗糙的剑鞘,那滴泪水随着动作落在麻布床单上,瞬间氤氲难寻踪迹了。樊非言怔怔张开双眼,他不知道,这双如此抖动的手能不能杀人,他可以漠对死亡,可是,他尚没有杀过人。见的多了,不过恹恹,如若果真让他一剑刺穿某人的咽喉,即使是仇人的,他怀疑他做不做的到。他不是怕,他只是倦。
慵懒起身,连日奔波的疲累还未消散,随手抚平刚才交代小二买来的一袭崭新的淡蓝长衫,遂又将长剑悬在了腰间。整理状容,自是从容,然而,他只是不知所措。
唤小二退了房间,对其惊诧猜忌的眼光未予理睬,迈出客栈,烈日当空,却是已近晌午时分了。金鹏家的寿宴现在应是正时吧,但樊非言却不急切,只踱着步子缓缓向街尾走去。没有邀帖,没有礼金,又没有招摇过市的资本身份,他想,他应该只适合默默的最后进了去,躲在角落中,看那群豪虚言假意,分辨哪一个仇家将要葬身他剑。
擎着的竟是孤注一掷、鱼死网破的心。
几个江湖样子的人从身边走过,有的配剑,有的悬刀,有的一纸折扇,翩翩佳公子,有的长须冉冉,鹤骨卓群。各个却皆是面露傲然神情,这不是一场贺寿,倒是一场争艳。
再转首,只见眼前一扇红漆大门双扇大开,竟是门庭若市,轩辕如流。想来,这必是金鹏作寿的府宅所在了。
"崆峒郑魏华,礼金三千,白玉马一尊。"
"点苍余晓东,礼金五千,金龙鼎一座。"
"黄山吴安海......"
几个家丁在门前恭敬的收着鲜红烫金的拜帖,过一份礼喊上一句名号礼金,听来却均是价值不菲之物。樊非言兀自皱眉,江湖虚伪,声名权势,这些人匆匆赶赴此地贺寿,出手如此豪放,却不过想讨金鹏一个笑脸,攀上如此位高名重的一层关系罢了。而这金鹏呢,"九环金刀"不过是江湖人给的一句讨好的称谓,曾经听闻他那刀法不过如此,但是此人却不好那虚薄名利,广结天下豪杰,推却了西江十州盟主的位子,却依然被人津津乐道。他人争的他全拥有了,他是真豁豪还是假计谋,又有谁人猜的到。
"柳州‘奈何山庄'何晓风,礼金一万两,金弥勒一尊。"家丁又喊出声来,樊非言蓦然转首,只听得门前一阵唏嘘只声,再见到的便是一身墨绿锦袍的何晓风傲然消失在红漆门内的挺直背影。
果然,连"奈何山庄"的何晓风也来了,樊非言暗自低头,刚才所见,却连云家的云嵘也同何晓风一齐迈入了门中。他不与云家云峥一同出现,却堂皇出现在何家的队伍中,想来云峥自是再无法将其劝回"浮云谷"了。而云嵘,与何晓风到底又是怎样的一层关系呢?!
想着,有听人群中一阵纷乱,转眼望去,只见金宅门前将将停下一辆飞幔镏金的粉红小马车,车身上精细的刻画着红月繁花的图样,皆以银丝勾勒线条,乍一看去,却不知何人配坐得如此奢华的车马。
樊非言在一旁看了心中却是一颤,当下皱起眉头,竟生起满心烦躁。难道是她?!她,却怎的也来了琼州?!
"呵,这武林豪侠聚首的地方却是这般热闹,哥哥开始还不要月儿来,月儿险些错过了这一场呢。"随着一声娇媚的声音,何红月从车中纵身飘了出来,立稳身形,抚了抚耳边一绺长发,回头对牵着马走至自己身边之人展颜一笑道:"你说是不是,雷大叔?"
何红月这一笑一道,却看傻了周遭众人。她从小从未走出过柳州地界,江湖上甚少有人见过这何家二小姐,自是没想过也不识得其庐山真面目。然而此时见了如此娇艳的妙龄少女竟出现在金鹏的寿宴之上,不免惊叹中猜测着这是何家千金,思虑着如何相交。
"这......这位小姐可有府上的邀帖?"家丁缓过神来,急忙赶至何红月面前,恭恭敬敬一揖而下,声音甚是讨好道。
何红月一听却敛了笑脸,冷冷瞥了眼躬下身去的家丁,顿了半晌,嘲讽道:"刚才哥哥不已给了你们邀帖,连礼金都给了,你们这么快却翻脸不认人了?!"
樊非言在一旁角落中听的真切,直直摇头叹息何红月那诡异的脾气。何晓风确是刚刚给了礼金进了金宅,这没出过柳州进过江湖的何红月却有谁人知道她是何人?!说的这般理直气壮,却哪里找出半分道理来?!樊非言想着又觉得分外可笑,这何家高高在上娇纵任性的二小姐,却是这样一个愚笨的女人。
"可是......小姐的哥哥却是何人?"家丁一时摸不清头脑,刚只一会工夫,进来金府之人数不胜数,这女子是谁家之人,他却哪里知道?!
"哼,你们金家却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连我哥哥都不知道是何人么?!"何红月冷然一哼,那气势直让周围众人甚至那金家的家丁一瞬间迷迷糊糊竟觉得千错万错却是他们金家大错特错了。
"月儿,不得胡闹!"正当众人怔愣之时,何晓风听到喧闹去而又回,意料之中的果然见到何红月又惹了事端。当初不该扭不过她的纠缠同意将她带来琼州的,如若闹了笑话,却让江湖中人如何看待他们何家?!想着,不免几分不耐,低低喝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