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仇云绪————相留醉[上]

樊非言猛的从椅中站起身来，那脚步声已至轩外，轩门粗暴的被人踢开，只见几个大汉架着脸色惨白脚步虚乏的云峥闯了进来。胡乱将其往轩中一张椅子中一扔，云峥如落叶般落下去，却连挣扎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那几个大汉却机械性的齐齐转身，漠然的迈出了"墨云轩"。
"云......公子？！"看了眼大汉消失的背影，樊非言小心的赶至云峥面前，漠漠而急切的探手过去，却蓦然悬在了半空，只低低唤了一声。
云峥挣扎了半晌终于勉强睁开双眼，空洞的瞥了樊非言一眼，强自笑了笑，却牵动了嘴角的伤口，那本已惨不忍睹的面容更是扭曲的难辨原貌。
翕动嘴唇，喉咙嘶哑的发不出半点声音，云峥默默喘息了半晌，轻轻抬起手来，颤抖着却竟不知指向何处。樊非言看着几个时辰后突然如此的云峥，再不想冷漠还是热切以对，只凭借着本能握紧了那只骨节分明的无力的手，急切将一杯凉茶压在对方唇上，那茶水却泼了对方一身，原来，他竟也不知不觉的颤抖至此。
"先别说话。"樊非言暗自皱眉，安抚了云峥一句，迷茫的环顾了一下四周，微一咬牙，打横抱起云峥向轩后的卧室奔去。
一脚撞开一间阁子的大门，"墨云轩"本就不甚大，与那厅堂相连的便是卧房。樊非言急急将意识模糊的云峥轻轻放在床榻之上，微一犹豫，还是从怀中掏出几瓶伤药随手丢在了床边。侧身坐在了云峥身畔，深深吸了口气，一把撕开了云峥破旧长衫的衣襟。
入目的凌乱伤痕让他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见大大小小的剑痕遍布对方的胸口，入剑虽不甚深，然而伤口之多却让他一时难于辨清。
"为什么？！"樊非言失声低吼，却见云峥听了他的声音连眼睛竟也无力睁开了。急急选了几种外敷的伤药倒于掌间，他蓦然发现自己颤抖的竟拿不稳那小小一只药瓶。目睹过多少死亡，多少伤痛，他漠然以对，曾经只觉得倦怠可笑。然而，为什么，此时是云峥他却难于平静以待。他明明知道伤不致命，然而他止不住心痛与莫明的焦躁。他停不下来心脏瞬间窒息般的震颤，他怜，他疼。
小心的将点点漆黑的药膏涂于每一处伤口上，丑陋的消瘦的胸口，苍白的肤色，樊非言从不认为云峥是美的，可是，他从未认为他是丑陋的。他是特殊的，无论如何他愕然的为他焦虑，许久未再拥有的感受，十年前的那一晚，当鲜血染红了他的眸子后，他再没有动心这样急切的想挽留住一个人。然而今晚，他仿佛重温了十年前的那一场疯狂的旧梦，为的，竟是这个仇人之子。
"云......公子。"樊非言将伤药敷好，轻轻唤了唤意识依然模糊的云峥。对方颤了颤眼帘，却依然昏迷不醒。
樊非言轻叹一声，将云峥半扶起身靠在自己肩头，轻轻拉上对方的衣襟，又覆上一床薄被。动作轻柔的抚着对方的手臂，为的却是消除自己那慌乱的颤抖。
"云......"樊非言凑到云峥的耳边，刚要再唤，却忽觉鼻间隐隐除了那浓烈的血腥之气外却有一股清淡的松草之香。茫茫的转首望向云峥近在咫尺的惨白的脸，对方肿胀的唇边那一丝血红突兀的晃痛了他的眼。那是怎样一番感受，瞬间诡异的撞击着他的心。
鬼使神差的抚上那道不和谐的血红，樊非言轻缓的抹去那刺目的血色。将云峥的身子向自己再靠了靠，静静揽着他。血的腐腥之气，伤药的苦涩味道，以及那淡淡的清新幽香混杂着刺激着他的神经，然而樊非言刹那只觉内心异常平静，轻触着那些微温暖的体温，他握紧他骨节分明的手，感觉对方的呼吸渐渐平稳抚过他的颈间，他蓦然恹恹，蓦然淡淡。
"云......峥......"微微生涩的轻唤着对方的名字，他才发现他们一直是那样恭敬的互相称呼。不是朋友，不是仇家，茫茫江湖中擦身而过的风萍，那一刹那却仿佛凝成了静寂的永恒。过眼的浮云，乱了他一心愁绪。
红烛默默垂着泪，滴在老旧的铜台上，幻化成了一滩诡异形状的血色。窗外的蝉不停歇的鸣叫，樊非言默默闭上双眼，让自己置身事外于一切聒噪挣扎。然而他突然想，如若有一天自己果真大仇得报隐居山林，他希望他可以一直这样拥着云峥，就这样，两个人默默看着时间的流逝，一齐老去。
他朦胧间入梦时竟是忘了，他是他的仇人之子，他亦是他剑下追讨的一条负罪仇魂。
当云峥恍惚睁开眼的刹那他瞬间以为他终究是大醉了一场，眩晕着堕入梦境，即使梦意狰狞，但是他落入了一个温柔的怀抱，轻轻包裹着他，仿佛入十年前的少年时一般，他肆意的去醉，无忧的睡去，安心于另一人在自己身边的陪伴，他什么都不必去想。
翕动唇角，云峥艰涩的呢喃着记忆中那个给予自己拥抱的人的名字："晓风......"，然而目光顺着入眼的淡蓝衫袍依稀向上辗转，微微移动身躯，蓦然，全身传来的阵阵真切的刺痛告诉他，他不是醉。同时辨清了拥着他的那人的面孔，原来，不是他心中一直牵念的那个人。
那个人早已死了，他应该了悟的。
被轻微的怀中的响动唤醒的樊非言猛然睁开双眼，瞬间对上的是云峥一双迷蒙的微含失望的眸子。对方眉间带笑，而他竟恍惚觉得，那笑，竟是那般遥远而难以触及。
"云......公子，你终于醒了。"樊非言微为一怔，飞速放开云峥，立身而起，略显尴尬的垂眼不知看向何处，言语中的关切之意却是真实的难以掩盖。
"樊公子......"云峥仰首看向樊非言，对方眼下淡淡的青色刹那将他的心溶解的柔软以极，放下心中突涌的繁复杂思，云峥轻轻叹了口气，却展开了一抹浅浅笑容，低声道："让樊公子费心了，小生心中实是感激不尽。"
听云峥话说的恳切但客气，樊非言心中一时也只是缈缈，轻声道："云公子且莫多想这些，还是快快将身上伤逝养好吧。"
云峥淡淡一笑，却含凄冷，勉强支起身子，靠在床橼，樊非言瞬间伸手欲扶，却连动作还未发出来便收了意念，依旧默默立于床边。
"我这伤不碍事的，本是练武之人，身子骨强壮的很。"说着，轻轻拉开衣襟瞥了眼胸口上敷着的伤药，抬头一笑，又道："况且有樊公子的金疮药治愈，这点小伤不打紧的。"
樊非言牵动嘴角漠漠一笑，忽然觉得昨晚自己心中的焦急实是愚蠢的紧。对方是仇人之子，自己亲手一剑刺下去也不为过，然而他为何救他，为何根本没有想到趁对方伤重昏迷之时再补上一剑结束了对方的性命。可是他只是急切的甚至兀自颤抖，然而现在换来的也不过是漠然的感激。
然而，他想要什么？！突然反问自己，樊非言只是愕立当场，答不出个究竟。
"公子......公子为何突然伤重至此？"为了掩盖心中的纷乱，樊非言转身寻了处坐处，微一吸气，漠然望向云峥，呐呐问道。
云峥突然寂寥一笑，顿了半晌，微微叹息道："小生不才，连续三载去‘奈何山庄'寻嵘儿不回，父亲......他老人家对我是失望以极，所以才痛心对小生施行了家法以做惩罚。"
"云......谷主对公子施行家法？！"樊非言乍听惊呼出声，微微稳了稳神，才又沉声问道："云公子几经寻云二公子不回又岂是公子的错，何以至需要施行家法这般严重？！"
"确实是小生之错，父亲他只是对我失望而已。"云峥黯然一笑，沉默片刻，突然抬头，似欲有话要讲，嗫嚅半晌，却还是默默垂下了头去。
樊非言暗自一愕，他知那其中缘故必然没有云峥说的那般简单，然而他与云峥非亲非友，不过短短相识几日光景，对方确是无须将一切向他合盘倾言。说是攀交于他，其实，也不过一句玩笑话罢了。
想着，只听云峥轻轻一声叹息，遂又淡淡笑起来，望向樊非言朗声道："小生拜托公子一事，能否烦请公子到轩后帮小生寻一件东西，那东西便在轩后唯一一棵杏树之下，埋的不甚深，公子应该很容易便寻的到的。"
樊非言微微皱眉，不知对方何意，然而顿了一顿，还是无言起身入了轩后的小院。院中杂草丛生，显是许久没有人来修整了。云峥离谷三载有余，怕是从未有人念及这是云家大公子的宅院前来清扫吧。
云峥，他到底是何人呢？！他，为何如此寥落呢？！樊非言已不知是第几次这样在心中疑问，然而如若云峥不讲，他想是永远也不知道了。
四顾没有铁锨之物，樊非言一手抚向腰间长剑的剑柄，这柄剑是父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当年与母亲匆忙从宅中逃出，只随手从家中的藏兵阁抄了这柄剑在手，后来细看才发现，这只是一柄通体乌黑的极下等之剑，甚至连拔也拔不出剑鞘。然而，这终究是父亲生前的藏物，他匆忙间唯一留在身边的一点回忆。他放弃了拔剑出鞘，却一直佩带着这柄实无任何用处的兵器。
瞬间，樊非言为自己心中想以剑鞘掘土的想法而觉得可笑，自己何时成了这般热肠之人，为了个云峥，连父亲唯一的遗物都不顾沾惹泥土了？！
暗自轻蔑一笑，樊非言终折了一枝杏树枝在手，微将真气酝于腕间，稍一使力，那柔软的枝条竟入土三分，再一拨枝的末端，一大片泥土掀翻了起来。重复着同样的动作试了几次，他终于隐约见到泥中藏着一个不甚大的坛子。又拨了几下坛边之土，出现在眼前的却赫然是一只红泥封着的酒坛。
一手轻托出酒坛，樊非言默默皱眉。他知道云峥是好酒之人，然而对方现在有伤在身，却哪里是适合纵酒之时。可是转念又想，自己又何必担心甚多，他与云峥又非交情深重，即使对方重伤将死，又与自己何干？！想至此，稍一顿身，转首飞纵回了轩中。
"樊公子寻来的好快。"云峥不知何时已坐在了窗边小几边的方凳之上，显是趁樊非言寻酒之时兀自调整了体内真气所至。樊非言瞥了对方一眼，也未多言，随手将酒坛在小几上一置，漠然道："云公子好雅兴，即使受伤在身，却也不忘喝酒一事。"
"呵，小生确是任性的紧啊。"云峥仿佛并未在意樊非言言语中的冷漠，一伸手拍碎了坛上的泥封，顿时，坛中溢出丝丝杏花酒的醇香，袅袅氲满了整间轩阁。
"小生平生无所他好，只好一口酒水，自己喝却是没意思的紧。樊公子应小生不情之请前来‘浮云谷'，小生却也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在下敬公子几杯薄酒，樊公子全当陪小生一次吧。"云峥望着飘香的坛口发了会怔，微一抬头如此笑道。
樊非言恹恹，也在小几边坐了下去，却见对方沉默着取出两只茶杯，各斟了半杯酒水，自又笑着说道："轩中找不到酒盅了，委屈樊公子以茶杯代酒杯好了。"说着，当先兀自仰首喝了一杯，摇头道："这酒是小生闲来无事自酿而成的，用的是杏花杏果加上酒麸，只短段酿了三年有余，味道却还不甚纯正，公子见笑了。"
樊非言却无多言，执起面前酒杯默默品了一口，只觉淡淡清香四溢满口，混着杏花的幽然，杏果的纯浓，还有酒麸的滑润，又岂有云峥口中说的不堪。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讲，只顺势将酒水一饮而尽，突然没有了前几日酒醉的觉悟，他忽然觉得，自己此次，是无论如何也醉不了了。
"樊公子，小生一直任性，初见公子便邀公子过谷中一聚，如今来了，小生却竟没有能力招待公子。"云峥又灌下一杯酒，他的身份他自己明了，然而未曾想三载后归来自己已全然是客。当初不过心的信口开河，如今，只供得自酿的一坛糟酒，他心中也不免愧疚。顿了半晌，凄然又对樊非言道："小生欲求公子这一个朋友，现在想来也是自不量力了。小生又岂有资格与公子攀朋道友？！"
说着，云峥再灌一杯酒水下腹。他自心中了然，他前途茫茫，"乱云迷绪"可能让他背负一生的罪孽纠缠，与樊非言不过数面之缘，自己又怎能将对方无由牵绊进来？！自己与谁人称朋道友，原来都已无了资格。
"我与公子萍水酒伴一场，小生心中自是知晓。如今这一循酒过，大家自散了罢。"云峥叹息一声，苦笑着望向一怔之下的樊非言，胃中酒意翻滚，身上伤痛肆意，然而竟比不上心间淡淡的莫名寂寥。
樊非言垂首喝酒，不置可否。短短几日，是非变迁，他心中原本的仇绪竟蓦然间淡了去。面对云峥，他仿佛失了自己，失了拥有深重仇恨的决心。他想现在就此别了也好，自己自走自己之路，倘若他日再遇，只当不识，以剑相向，罢了，罢了。
再灌一杯杏花酒，樊非言猝然起身，双手当胸一揖，漠漠道："多谢云公子已酒相待，那么在下自是别去了。"
云峥自也恹恹起身，拱起双手还礼道："多谢樊公子愈伤之药，如他日有机会，小生自会报答公子相救之情。"
樊非言一听乍觉可笑，相救之情，在本属于云家的"浮云谷"救了云家大公子之情么，说来连自己也不相信。然而其中缘故对方至今未欲相告，离别在即，却什么也不想知晓了。
"小生送公子出谷吧。"云峥再无挽留之意，微一抄手指向门边。樊非言略一愕顿，轻撩衫襟，跨步迈出了"墨云轩"。
曙色苍茫，天色还未大亮，"浮云谷"中浮云杳杳，一切竟仿若只是痴人一场诡异的梦境。两人沉默着走至山谷边缘，蜿蜒的山路恍惚的浮现在氤氲云雾间，那是下山的唯一一条路，如此，便是别去了。
"公子行走江湖切要小心，人心叵测，情仇爱恨，很多时候惹上了便脱不开身了。"云峥望着缥缈小径兀自言道，说着却又笑了，摇头叹息道："小生是无资格说这些的，只望公子一切保重。"
樊非言茫然望向曲折旋回的阡陌小道，酒香尚在口中呢，却是要道别离了。他心中竟没有不舍，却只是淡然依依。没有回首，他漠然闭上双眼，云峥又细又长的眉晃入他的脑间，然而当他睁开双眼时，眸子间只是一片空洞的清明。
"在下这就别去了。"冷冷向云峥再一拱手，樊非言急步向山下走去。没有半分迟疑，走的仿佛是悲哀的决绝。
云峥连告别的话还未说出口，翕动双唇，望着对方渐渐消逝的背影，终只是苦涩一笑。凌晨时分，谷中尚少有人起身吧，如此父亲便不知自己与樊非言告别了吧，如此自己再不与对方来往，父亲或许应该也就淡忘了此樊氏之人了。毕竟"乱云迷绪"之事重大，父亲应是无心再顾虑如此细小之事的。
他无权将樊非言牵绊入自己如此纷杂的纠葛，想当初意欲相交于他，也不过是私心的认为他仿似那个曾经的何晓风，那个已经死去了的何晓风。然而自己应该早就明白的，旧梦寻不回，他不该葬送另一人的一片纯粹前途。只是陌路，便自散了是最好。
本无瓜葛，再无瓜葛。
云峥默默旋过身去，无意外的见到身后不远处的"千手书生"李若谷，瞬即展颜一笑，仿佛之前之事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淡淡道："李大侠起的好早，是来练功的么？"
李若谷站在原地望向樊非言刚刚消失的山道半晌，恭敬一拱手，漠然道："公子身上之伤可好了？"
"消息传的真快。"云峥一听之下淡淡一怔，随即自嘲笑道："在下皮厚体状，本不是什么娇贵之人，那一点小伤又本是该受的，大侠不必替小生担忧。"
"在下不敢。"李若谷漠然走近云峥，越过对方肩头又望了望那浮云缭绕的山路，微一皱眉，犹豫半晌，还是问道："公子却还是让樊公子走了？"
云峥垂首不言，也茫茫看向空无一人的山道，片刻才叹息道："大侠也知父亲的喜怒，昨日在‘彩云轩'受了家法也还不是因为那樊氏一姓的缘故，小生不欲违父亲之意，与那樊非言又无甚深交，自是要将其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