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何必如此侮辱于我!?"樊非言又是一声怒喝,挽着剑花向云峥身上要害袭过去,终究也不再想谁人到底是生是死,一心除了满满急切的恨怒,再未留其他。其实早该杀了他,其实,若说长痛却总不比短痛,其实,今日怕是最后的机会断了一切。
如此不消片刻,云峥躲闪的脚步便渐渐游浮起来,虽是严冬季节,额上也自渗出点点虚汗。迫不得已,一手捏了粘字诀帖了樊非言气势如虹的剑轻巧拨了过去,却依然没有半分反攻之迹。
然而樊非言却猛然一震,蓦的收了手中剑势,微旋身落在了三尺之外,惊诧的望着云峥,愕了半晌才冷然又微颤着声音道:"你,你却为何未施半分内力?!"
云峥自也停了闪避的脚步,漠漠回望樊非言,眼中繁复纠结着难解心思,却恍然间似乎依然在微笑。
"是小生低看公子了。"僵硬扭开视线,云峥轻轻一叹,再转首望过去时,一双眼竟复清明如水。"小生自视清高,欲杀公子,想来,也许便连内力都不必消耗吧。然公子武功确实已渐入化境,小生怕是不用内力,定死于公子的剑下了。"
"你!"樊非言切未想到云峥正会如此高傲,怒喝一声,却见云峥话音将落便兀自静静运起真气来,一张脸却不知为何,瞬息惨白的吓人。
"公子请出手吧。"云峥淡然望着樊非言,虽于深冬,微一张口,唇边竟连雾气也都茫茫没了踪迹。樊非言惊诧的回望于他,总觉得事情突然变的诡异以极。自从在林中与雷颂天偷袭云峥那日,辗转入了苏慕仙的"仙人谷"大病一场后,他再未见过云峥出手。如今看来,他,怕是又练了新的内功?!
难道,只是为了杀了他?!思及此,樊非言轩眉一敛,握着剑柄的手不觉间便又紧了一紧。不晓伤心的什么,不晓怎般如此绝望,长剑霍然递出,指间运了十成的功力猛的再次向云峥攻过去。
便杀了他罢,便断了一切烦忧。
云峥也急急抬剑相挡,两剑相击,内力如流,灰白的天空中碰撞着激出星星点点的朱红火光。幻化出一场美丽烟花,一场,空自欢喜。
剑剑皆是杀招,樊非言翻动剑花耀眼,已然轻易将云峥困于了繁复的剑势间。云峥运了内力持剑相搏,游走于剑花间,脚步却不知如何,竟愈现浮动。之势,却似不敌。
"云峥,你却只有这般本事?!"樊非言不奈低喝,几个剑花挽起来,急切恼怒中竟忘了自己的坚持,隐隐用了"乱云迷绪"的招法出来。
云峥见了心下悚然一惊,手中剑势不免快了起来。他一式"院深窗冥",他对"阑边独幽",再一式"帘卷西风",回一式"冷烟寒雨"。竟不由以同一本剑谱,同一番武功,妄图治对方于死地。
二十招过后,樊非言手下剑逝越见纯熟,然云峥额间却早已汗湿重衣,脚步益发轻浮起来。
再过十招,云峥势已极弱,腕间也仿佛全然无了力道,拨开樊非言递来的一剑,胸门大开。却见樊非言借着偏斜的剑锋,微一抖手腕,直直向云峥胸口刺去。
云峥无意识的回剑而挡,然瞬息一柄剑却反而指向了樊非言的胸膛。那是同归于尽的一招,樊非言猛然望向云峥的眸子,只那一瞬间,他恍然看到对方眼中繁复的惊讶与决绝。
是"乱云迷绪"的第十三招么?!这便是那最为狠辣的最后一式么?!为的,原来是这般绝望的同归于尽?!
然而这一剑已然粘上了对方惨白的丧服,对方那一剑亦已然抚过了他单薄的青衫。樊非言瞪大了双眼凝着他,蓦的,却只听"噗"的一声,下一瞬,眼前一片血色的殷红。刹那茫茫间,伴随着近在咫尺的皮开肉绽的撕裂声,他恍惚听到了一剑落地的铮然之响。
慌乱的旋身纵后,圆睁着双眼望过去。一片素白换做了一眼鲜红,那是谁的血,他的心怎会这般疼痛。
樊非言胡乱的抹去脸上温热的血色,怔怔看过去,是一柄悬在空中兀自摇荡的厉剑,另一方,却深深没入了云峥的胸口。
他恍惚忆起了那洞中一人吹萧一人抚琴的画卷,他愕然想起,洞中纠结着的两具干枯的尸骸。是这样么?!曾经怎样的情意,"乱云迷绪"上繁复的十二式剑法,原来,终究,不过求的是个同归于尽。然而,他怎没有伤,没有死,然而,云峥末了,却放了他手中的三尺青锋!
"云峥!"樊非言狠狠切齿,经历了这许多,误会了许多,他从未真正恨过他。可是现在,他真真切切恨他入了骨髓。他为什么不杀他,他为什么,要一个人去死!?
云峥淡淡抬起头来望向他,嘴角还是那抹不明意义的似笑非笑。
"怪小生没有忍得住那一口血,惹的公子刺的偏了一分。"云峥微微垂首看了看胸口的伤势,勉强扯着嘴角勾起半分弧度,静静凝着樊非言,口气却是一片难掩的苦涩意味。虽如此说着,身上素缟却早已被依然不止的血色不断浸染着,扩大着。
"你......我......"樊非言茫然望着他,冰冷的剑伴着血色摇曳入他的眸子,满眼赤红。终于忍心一剑毫不里留情的刺下去,转首,便又不忍。他着实是恨他,此时,他也不过只是恨他手中那一剑为何竟就没有刺在他的身上。
云峥却始终望着樊非言浅浅的笑,勉强撕扯起来的表情扭曲了素淡容颜。"公子,了结了罢,我们,百年前的他们,十年中所有的纠结,便自了结了罢。"云峥一手轻轻抚向胸前的长剑,一时疼痛的敛了眉目,却依然诡异的笑道:"公子,已经死了。而云峥我,便却也从来都没有活着过。"
樊非言淡淡一震,别开云峥的视线轻轻闭上了双眼。他们,要的终究是什么啊?!仿若一场梦,又似一场戏,他们机关算尽,恨之入骨,不过,只是想找个借口杀了自己罢,脱了这一场江湖么。
"云峥!"唇间溢出的是这样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生生死死间,他总这样唤了他,却原来,他从未存在过在他的身边。他终究什么都不懂他,他始终在追逐的,竟是一颗从未拥有过的心。
"走罢。"云峥依然浅笑,目光柔软如水般凝着他。樊非言却无心去看,闭着眼旋了身,他对他说走罢,罢了,其实,一切便也了结了。他始终不懂,他要的,难道只是默然伤心一场。
游走在生死间,徘徊于爱恨中,反反复复,如若轮回般玄妙难懂。就如他终究难懂他,就如,他也从来没有清楚过自己的心。
云峥静静望着那初时犹豫不前,终于也越行越快渐行渐远的背影。妄想最后看一眼那双清澈的眸子,然而,他闭上了他的双眼。
"‘乱云迷绪',那是一本让所有人惘然伤了心的书。"云峥垂首低喃,颤抖着双手从怀中掏出那本剑谱,轻轻一笑间,任其于指间化了飞花飘尽。
樊非言混混沌沌不知如何下的"浮云谷",满脸的血色招惹了路人侧目。然而他无知无觉,只听得耳边是云峥最后那句"走罢",指间剑柄坚硬的触觉尚在,肌肤上温热的血色却已然凉去了。
便这样罢了么。为了复仇入了江湖,背了一身满满的恨,最终,忘了仇,寻不到恨的人。他,何去何从。
樊非言漫无目的的茫茫前行,看不到去路,回首,竟也失了来路。他顿在脚步怔怔四望,血色依然阻了一切目光。
忽的,只觉臂上一紧,似有人反复唤着他的名字,有丝熟悉,却又遥遥的陌生。"云峥?!"蓦然回过头去,凝住的却是另一番容颜。
"苏......公子?!"怔愣半晌,樊非言摇摇晃晃的终于辨清了此时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却怎是那"仙人谷"的苏慕仙?!
"樊公子。"苏慕仙扯着嘴角苦涩的笑,静静顿了片刻,竟叹息一声良久不语。
樊非言漠然越过苏慕仙的肩头茫然透了满眼血色遥望那残灰一片的阔然天地,走罢,他对他说,便了结了罢。他杀了他么,他从未真正活着过,那么,他只是杀了自己吧,如若说那一刻还怀抱着些须希冀的自己在那时还游丝尚存,如今,他便也死了去。
寻得了个名义上的所谓终结,他们,终究要的却是什么啊。
"樊公子......果然下得‘浮云谷'之人到底还是你......"苏慕仙苦笑着转望向樊非言,微一阖眼沉声道:"云公子......‘浮云谷'少谷主让我在这里等待于你,交予你一样东西。"
乍闻云峥的名讳,樊非言蓦然转望苏慕仙。他说让他于此等待于他,生死相约,原来只是自己的一相情愿,原来,他算准了他会独自下山,他算准了,他们如此便做了诀别。他,算准了一切,包括,他的命。
猛的抹下他的脸上沾染的他的血迹,樊非言转身便要重向"浮云谷"的方向奔去,然旋身间,蓦的,手臂却又被苏慕仙紧紧的扣了住。
"樊公子!"苏慕仙手间力道不由又重了几许,低喝道:"樊公子,你为什么至今还是不懂他!难道,你就不可以放了他?!"
难道,你就不可以放了他?!樊非言惑然回望苏慕仙,他至今都没有懂他,他,放过他?!
"你......此话何解?!"樊非言反身扣住对方的手腕,连声音亦瞬间震颤,却见苏慕仙手托一只赫色小坛递至了他面前,轻声道:"云公子三日前找到在下,让在下今日午时在‘浮云谷'下等待公子,并......将此坛交予公子。"
樊非言颤抖着犹豫接过小坛,坛顶是一半碎了去的大红泥封,他知道,他太熟悉,那是云峥苦心酿造而成的一坛杏花酒。第一次,他与他同喝了此酒,他与他作别。第二次,他再与他匆匆同饮此酒,他便再次别了他。这一次,他将次酒全然交予于他,云峥,他是要与他做最后的诀别么?!
人总道,酒,是用来道别之物。这一次,他竟赠予他独饮么。
"他说,酒虽非好酒,然只望求公子借此一醉,醒了,只当是发梦一场罢了。"苏慕仙松了扣在对方臂间的手,凝望着樊非言,神色颇是凄切,缓缓又道:"在下妄图问他个究竟,他却说,他会瞒你一辈子。"
樊非言怔怔凝着那坛酒,杏花的香,酒麸的醇,熟悉的醇香,熟悉的告别的气息。然后,他还竟要瞒他一辈子。云峥,他是太无情还是太多情,他是有心还是无意,将自己的命送上他的指间,换了他一心惘惘的伤痕累累。他是放了他与他诀别,还是,杀了他。
"可是......他誓言瞒你一辈子......但是......"苏慕仙突然狠狠看向樊非言,垂首微一犹豫,半晌沉声道:"但是!在下却没有发下任何誓言需要隐瞒于你!你竟然如今依然一无所知的辜负于他,我......又岂忍看他一番苦意便这般不为人知的付诸流水?!"
"你!"樊非言猛然抬头瞪视苏慕仙,一双手直要将对方的腕骨折断般紧紧箍了起来,颤声道:"你......却是知道他的用意?!"
"我不晓,然而,我却是知道的。"苏慕仙微叹一声,沉声续道:"他,其实什么都没有了。"
樊非言淡淡一惊,欲急问前话何意,却闻对方幽幽又道:"那日,在珥陵中,你冲入我的厢房大喝救人后便倒下不省人世了,云峥事后对你讲你是久积仇怨大病一场,可是,事实却非他讲述那般。"深吸一口气,苏慕仙续言道:"那是因为公子体内真气紊乱所至,而云峥,却甘为你散功的容器!"
樊非言惊诧的凝着苏慕仙,多月前"奈何山庄"后林山洞中的一幕晃入他的脑海,之后在苏州的"绫花楼"中父亲也曾提及,那个痴傻之人,只是用来散功的容器而已。然而,为何要散功?!那本"乱云迷绪"......
"云峥那时亦是经脉欲断未断,为你散了功后,他若再妄动真气,经脉必然尽断,而他的命,或都不保!"苏慕仙说着狠狠瞪向樊非言,"我知道你们今日是一场生死只约,无论他现在是生是死,他,亦什么都没有了!"
樊非言窒息着紧闭上双眼,他为他散功,他一日憔悴如一日,他撕心猎肺的咳出血丝,他的剑上无丝毫内力。才终于明白了,一切是为了他,瞒他一辈子,一切却皆是为了他!
"云峥,他并非为了你。"苏慕仙别开视线,怔怔望向天际,呐呐而道:"他,始终是为了自己的心......然而,我们谁人,直至今日此时,又懂得半分他的心思......"
樊非言默默垂了头去,嘴角忽勾起一抹诡异而苦涩的笑。何红月死了,因为她是师是雷颂天。父亲死了,因为他习练了"乱云迷绪"。一切仿佛都刹那而解,原来,所有一切都只是一场惘然的欺哄,谁人却都兀自不知,深陷其中。
凝着那半坛浓香的杏花酒,那残破的半封红泥,仰首见一片素然天地,许久,自语般叹息:"原来,‘乱云迷绪'什么都不是,只是一本伤了人心的剑谱......"
言罢,一手将酒坛上残缺的大红泥封击了个粉碎,仰首间烈酒入腹,一路灼烧着他的口腔他的胃,他的心,翻滚着将意识焚尽。他醉了,他醒来,也不过发梦一场。
云峥,他是太无情还是太多情,他又何必追究知晓!?
尾声:
"大哥,天气这样燥热,我们可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了!点子可确定就行此道?!"一个彪型大汉骑于马上,从阡陌小道末端扬尘而来,扯着嗓子大声道。
"三弟!小声点!你怕是他人不知我们于此埋伏不成?!"大汉旁一名精瘦的汉子压低声音不奈回了一句,狠狠瞪了身旁大汉一眼。
"你们都给我收声!"为首一位年纪稍长的汉子歇着眼睛瞥了两人一眼,见那气势显就是大汉口中称做"大哥"之人了。"此道虽非通向金华的唯一道路,但是据线人所报,确是此地无疑!你们却怎的这般罗嗦!"
"哎呀,大哥,可这天确是燥热难忍啊!赶了一天的路了,如今到了此处,点子还没有出现,我们就先给渴成人干了!"大汉撇了撇嘴,碍于大哥的气势不敢多言,但依然抱怨了出来。转而向前首一望,却又裂着嘴笑了起来。
正自渴的不耐,却怎知抬首便见不远处有一家小茶铺,虽遥望过去那随意搭就的草蓬茅舍甚为寥落,但毕竟却是这荒野难得一见的有水可寻之处。
大汉实是渴的发慌,见了此景,脚下一夹马腹当先便急急奔了过去。渐行渐近间,无意瞥见那破旧的草蓬下坐着一个小二打扮之人,一身粗布的青色衫子胡乱的扎在了腰间,脚下的草鞋,也分不清纠结断去了几分。
在这酷热的炎夏,那人似于午后时分兀自睡的正酣。
"喂,去给大爷找点水来解解渴!"大汉奔至其当前,翻身下马,冲着那小二打扮之人大声叫嚣道。
小二一激灵猛的似从梦中被惊醒,抬起头来向声音处望去,大汉却不由的怔了一怔。他怎想,在这荒野的一处小茶铺中,竟有着容颜如此俊逸之人。虽鬓角已然染了些须白霜,然而,此人年轻时又怎不可称为一位翩翩佳公子。
大汉一时怔愣间其后的两个汉子也催马奔了过去,那为首之人瞪了那大汉一眼,转首正欲对那小二说些什么,却忽听小道尽头传来马蹄之声,不禁瞬的神情一凌,向另二人使了个眼色,没入了茶铺后的林中。
樊非言抬首见得三人匆忙转的无影无踪,执起身前杂木小几上一杯清茶轻轻抿上了一口,嘴角浅浅勾起了一抹漠然的弧度。曾几何时,这番光景却是这般熟悉的。仿佛已经很久很久以前了,炽热的仲夏午后,一场诡异的梦境般的邂逅。
抬头望了眼正上方的牌匾,"杏花茶铺"寥寥四字,既非朱砂亦非碧琼,只是一抹墨色铺就。然而这里不卖花,不卖醉,卖的,只是一杯清淡如茶。他老了,少时轻狂的不晓,此时静了十几载似是有丝悟了,便又觉得,连悟亦是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