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姬 ————水城扬介

「不过老实说，那天我会弹得这么顺，全都是因为你。」凝望着深邃的漆黑瞳孔。
一间，男子的脸呆住了。
「你这是在逗弄我吗？」平静的语气道出一句。
「我在说实话而已，」家希把视线回收到琴键上，"月光"一边在流泻，「你的歌唱得好，嗓子也好，表达情感的技巧亦属一流，我也快被你的声音融化了呢！」
「真的？」兴奋地笑逐颜开。
「当天晚上这个琴已经告诉你了吧！」琴音停下，家希微笑看向黑发男子。
小小的脸蛋，黑黑的短发，呆呆的样子，还有，蓝蓝的眼珠。
他第一次看清黑发男子的样貌。
这个陌生的脸孔慢慢接近家希，直至来到琴键前。
「这个『琴』似乎也很喜欢你呢！」手轻抚上柔滑的木质琴身，「咱们来唱歌吧！」
「现在？」家希询问身边的歌手。
「你没时间吗？」有点失望地响应。
「不，只是，今晚你不用表演吗？现在就唱会不会影响今晚的水准？」
「当是预演吧！」边说边挤到弹奏座上，坐在家希旁边。
「也好。」忽然，家希想起一件事，「你可以对着我的MP3机唱吗？」
「咦？」不解地问。
「介意的话就算了吧！」垂下的一手摸到键上，轻弹着不成曲的小调。
「不介意......只是，为甚么呢？」面向左边的家希。
凝视着他的蓝色眼珠，家希在想他的问题。
然后，家希手下的小调停止。
「想听你的声音。」平静的说，表示他很认真。
黑发男子别过脸，注视着黑白键。
犹疑地把手放在琴键上，笨拙的弹起单音来。
「好吧！」轻声地说，「今天我先来弹一小段。」
听着病琴的颤音，家希从胸前的口袋掏MP3机，按着按钮。
「好。」挪动身子，稍稍坐开，让男子更接近琴中央的C键。
「开始了。」不安地扫了扫琴键，手指终于用力按下。



『为何男孩都这副德性　没法忍受欲望停定』
『年轻要任性　外出要尽兴　热恋也像驱车过境』



单音伴着歌词慢慢飘荡着。



『好好观光　亲手摄影　抱抱陌生的背影』
『然后你继续行程　玩遍每座城　护照里盖上各式签证』
『游客是你　风景是我　无法避免　让你经过』
『蔷薇如期盛放　游人如期过路』
『情人如期相爱　至到分开　就像命书中批过』
『在最后　都化作乌有　但那天曾实在　华丽地邂逅』
『早发生过　好等你继续走』



沉静的『看着』对方的演唱，家希都忘了要替『琴』医病。
完结了第一节歌词，男子看向家希。
家希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把MP3机交给对方，两手放到键上。



『年华磨成的精致优雅　未够一夜便用完吧』
『由稀客路过　玩赏赞誉过　甚么故事也没留下』
『山光水色　芳草野花　你那日记写过吗』
『难道我美丽年华　为装饰一下　夜里你那无聊的牵挂』



男子的望向遥远的前方，家希不知道他眼中的情感。



『游客是你　风景是我　无法避免　让你经过』
『蔷薇如期盛放　游人如期过路』
『情人如期相爱　至到分开　就像命书中批过』
『在最后　都化作乌有　但那天曾实在　华丽地邂逅』
『早发生过　不阻你继续走』



到这段，家希的琴音就停了，酒吧内是男子清彻响亮的嗓音。



『命运暂且的交错』
『在最后　都化作乌　但那天曾实在　华丽地邂逅』
『这个诅咒不知算应了没有』
『即使间相恋像化缘　以后亦无奈够　还哪有借口』



手中紧握着家希的MP3机，男子闭上眼，放声演唱，直至尾音没入空气中。
直视着他，家希的思想停顿了。
直到男子把MP3机递回他面前，他才被唤回现实。
「好了。」笑着说。
「谢谢。」把弄了一下MP3机，抬起头，「你叫甚么名字呢？」
「水灵。」毫不犹疑地回答。
「跟你很合衬。」说着，把一只耳筒塞到耳里，试听刚才的录音。
「我也听。」拿起另一边耳筒放到耳壳中。
品质不算很好，但把水灵的声音录得清清楚楚的。
听完，家希满意地把MP3机收好，拿出工具，为『琴』医病。
工作完成，简单一句「再见」，两人分别了。
水灵最终都没有说出他的小名─「歌姬」，他是一个卖唱人，微不足道的卖唱人。



在五光十色的巷道尽头，总有绝美的音色传来。
纵然总身在霓虹灯下，但他的光芒并没有被掩盖。
他，仍然是暗黑中的一颗闪耀星星。
他的名字是水灵。一如其名，他有如水般柔的高音，亦有如冰般冷的低音。
虽然个子矮小，样貌普通，但他有一个非常华丽的小名─「歌姬」。
早上在这城市埋首事业的工蚁，在夜里都会来到这巷道尽头，倾听歌姬的歌声。



歌姬‧第三首‧回首‧3：39‧李克勤‧上



寂静无声的早上，水灵寂静无声的醒过来了。
眼前是很久没有维修的一片天花板，旁边是个不很喜欢的人。
他不说话，静静躺着，睁着两眼。
不知道自己在干甚么，不知道自己在想甚么。
只知道时间在一点一滴的流逝。
时间，对他来说，已经失去意义。



从某一天起，『时间』两个字变成无意义的词语。



『哔』。



『哔』、『哔』、『哔』。



闹钟响起，但他依然无动于衷。
「唔......」声音从身旁的人影飘出。
「你要上班了，宇轩。」让人陶醉的嗓音，顷刻显得沙哑无力。
「知道了......」缓缓爬起，坐在水灵的床上。
别过脸，翻过身，水灵装睡去。



空气静静的压在两人身上，一动不动。
「灵......」和水灵同样沙哑的嗓音滑进他耳里。
「怎么了？」自然而然地响应。
「今天晚上怎么样？」有点沉重地说出。
「甚么怎么样？」背对着同床的人，灵的心突然抽痛一下。
「我可以放你一天假。」背对着水灵，语音缓缓飘出。
「不用了。」干脆的回答。
放假只会给他胡思乱想的机会而已。
名叫宇轩的人从床上站起，径自走进洗手间去。
感受着垫褥弹簧带给他的震动，水灵仍然呆躺着。
不想说，不想听，不想动，不想睡，不想醒。
不想存在。
但必须存在。
『即使...即使我死了......你也不能死......』
这是水灵记忆中最深刻的一句。
所以，他必须存在。
即使不愿意，也必须存在。
「你真的不用放假吗？」已经整理好仪容的宇轩再次走回床边道。
「不用。」比刚才的响应更干脆，中间还带几分冷酷。
吓了宇轩一跳。
「唔......」宇轩心中觉得为难。
应该要静一静的这天，水灵竟然倔强的不肯放假。
「那...那我先去上班了......」
「唔，再见。」慵懒的响应，一点都不像平日的水灵。
因为，今天是特别的。
无论对宇轩还是水灵，今天都是特别的。
但意义不同。
所以宇轩让水灵任性。
水灵也让自己任性。
平日和宇轩同时起床、定时做声音练习的他，仍然躺在床上，呆看着从三年前就没有维修过的天花板。
原有的颜色上，是斑驳的水迹。
一片片不协调的色块，凌乱地挂在上面，形成不算美观的一幅图案。
不美观，但......令他留恋。
已经变质的美丽......令他留恋。
看着天花板，想着那个人，水灵不自觉的在嘴边拉起一个笑容。



『可不可能　还我自由』



无由来的，信口唱起一曲。



『谁人能够　忘情蓦然离去　有所保留』
『我爱得深　我爱得真　全是错漏』
『谁人曾说　无穷誓言常有　我永不追究』
『只知道我在未来 孤单中一个继续走』



唱着唱着，眼泪夺眶而出。



『请不必再继续怀念往昔温柔　要是爱人离去没法可补救』
『那些欺骗说话无谓再三回首　虽拥有　最后己变旧』



声音沙哑得不像水灵─『Siberian』的歌姬。



『如能回首　如能暂停时光　若要它倒流』
『但愿那天　但愿这生　从未邂逅』
『如能回首　如能尽情回首　愿放低所有』
『因知道这是尽头　终于讲出这个借口』



歌不成歌，这一段他是半唱半念出口的。
一边唱，他一边想起了那个『借口』。



『即使我死了，你也不能死。』
『你要代替我活下去。』
『你的歌声......要代替我的琴声活下去。』



眼泪偷偷滑进耳壳，使他的耳朵不很舒服。
于是，他坐起身，让泪向下淌。



『请不必再继续怀念往昔温柔　要是爱人离去没法可补救』
『那些欺骗说话无谓再三回首　虽拥有　最后已变旧』



一边唱，他一边从床上站起。



『倒不如还我自由』



嘴里带着这一句，他缓缓走到了窗边。
敞开的两扇窗扉间，飘进了阵阵凉风，当中还夹杂了点点清脆的鸟鸣。
红耳鹎在对唱。
无目的地对唱。
自由自在地对唱着一曲又一曲，每曲都是新鲜的，每次都深深地感动倾听者。
包括水灵。
红耳鹎是他的目标。
以前的他就像红耳鹎一样，所唱的每一个音、每一个字，都是从心而发。
每一个音、每一个字，都是无目的地滑出他口腔的。
只为一个原因而唱。
因为爱唱，所以他唱。
他会在走路时信口唱着几句，乘车时又信口唱着几句，上厕所或是洗澡时，还是信口唱着几句。
也是他这个爱唱的习惯，让他和『他』相遇了。
他的名字，叫江正言。
是一个钢琴演奏家。
是一个寂寂无名的潦倒演奏家。
水灵听到的一曲，叫作"黑夜不再来"。
在流行曲中，那算是诡异的一曲。



听到的同时，他不禁停下脚步，呆听着那一曲，呆看着那演奏者。
一曲既终，那人抬起头。
视线也落到他瞳孔中。
四目交投。
演奏家给了他一个微笑。
然后，手下又传出另一首流行曲。
"给自己的情书"。
好美的曲子。
商业味略嫌浓重。
呆呆的，他又听完一曲。
「要唱歌吗？」江正言对水灵道。
「唱歌？」水灵觉得奇怪，为甚么这人会知道他正想唱歌？一边走向黑色的三脚琴。
「你不是很喜欢唱歌吗？」说得理所当然的。
「你怎么知道？」语气中带有质问成份。
「记得『Siberian』吗？」正言微笑着。
「那间酒吧？」算是他很喜欢的一间酒吧，备有一台音响供顾客唱KTV。
「我在那里听过你唱歌。」脸上泛起的笑容灿烂起来。
「原来是这样。」水灵也挂上一个舒心的笑。
想来也是，他已经在各大酒吧『巡回』演唱了一年，有人记得他也不为奇。
「那么......你现在要唱吗？」
「好。」
兴致突然来了。
「你想唱甚么歌？」
「"黑夜不再来"。」
「没咪高峰要不要紧？」
「不要紧，这里是广场，声音已经够响亮了。」围绕三脚琴慢慢行走。
直至水灵站在他的另一边，正言的手开始动作起来。
那一瞬间，他觉得感动，很感动。
他试过跟钢琴合唱，但没试过这样感动。
这个人的琴声......很温暖，从耳朵开始，深深进入到水灵的心。
在广场唱了差不多十首歌之后，水灵的电话响起。
他有事要办，必须离开。
「下次到『Siberian』的时候，对酒保说要找江正言吧。」
「唔，再见。」
然后，水灵踏出了琴声所及的范围。
他从此就再也忘不了那一首"黑夜不再来"。
还有那一位演奏家─江正言。



「正言......」无力的唤出这个名字。
纵然知道没有人会响应，但他还是唤出了这个名字了。
再次堕入沉思之前，手机响起了。
是家希的号码。
「怎么了？」把声音调整成平日的轻松语气。
「想问你......今天晚上要唱甚么歌？」理所当然的道。
从两星期开始，家希每逢周六、周日都会到『Siberian』为水灵当伴奏。
「今晚......」回忆中淡淡的琴音轻轻和家希的重叠起来，水灵发现，家希的琴和正言的琴有相同之处，「"心上人"、"月半小夜曲"、"寂寞夜晚"、"十面埋伏"、"人来人往"、"相依为命"、"献世"、"心寒"、"直上"、"先入为主"这十首......」
「还有？」家希问道，总觉得水灵还未说完。
「唔......」有点犹疑，但还是说了，「外加"黑夜不再来"和"回首"。」
「好，就这十二首？」家希急忙写下曲目。
「就这十二首，每两首中间加入你的钢琴演奏。」
「即是六首......」只注意笔下的家希，没有发现水灵嗓音暗处的异様。
「弹你MP3机中那六首吧！」
「"月光"、"热情"、"华尔斯坦"、"皇帝"、"给爱丽丝"和"土耳其进行曲"？」前面五首家希都可以不看乐谱。
「对，我喜欢这六首。」浅浅的笑着。
「我最喜欢就是这六首，都是贝多芬的曲子。」
「贝多芬？"土耳其进行曲"不是莫扎特的吗？」水灵好奇地问道。
「他们两个都有叫这名字的曲子啦，不过，可以『弹』的，是莫扎特那一首。」
「对啊，我都忘了，贝多芬那首不属钢琴曲目......」
「那我弹莫扎特那一首好了，我也颇喜欢那首曲。」家希自然的笑着。
因为他在谈钢琴的事。
也因为他在和水灵谈话。
水灵的脸也一直挂着笑容。
因为他在谈唱歌的事。
也因为他在和家希谈话。



不过，两人都没有发现自己笑了。
他们都为对方而笑了。
自然而然地笑了。



在五光十色的巷道尽头，总有绝美的音色传来。
纵然总身在霓虹灯下，但他的光芒并没有被掩盖。
他，仍然是暗黑中的一颗闪耀星星。
他的名字是水灵。一如其名，他有如水般柔的高音，亦有如冰般冷的低音。
虽然个子矮小，样貌普通，但他有一个非常华丽的小名─「歌姬」。
早上在这城市埋首事业的工蚁，在夜里都会来到这巷道尽头，倾听歌姬的歌声。

歌姬‧第三首‧回首‧3：39‧李克勤‧下



"心上人"、"月半小夜曲"、"寂寞夜晚"、"十面埋伏"、"人来人往"、"相依为命"、"献世"、"心寒"、"直上"、"先入为主"、"黑夜不再来"、"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