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二首歌,就是今天晚上『Siberian』的歌姬的演唱曲目。
"月光"、"热情"、"华尔斯坦"、"皇帝"、"给爱丽丝"、"土耳其进行曲",这六首曲,就是今天晚上『Siberian』的歌姬指定其伴奏弹奏的曲目。
手一边游走在琴键上,家希一边想着这十八组不同的旋律。
上星期,『Siberian』的老板江宇轩告诉了家希一件事。
人们口中的『歌姬』,就是他面前的水灵。
水灵是『歌姬』。
的确,就他的歌艺来说,这个名字和他相配得很。
但是......这小名却显得那么一点点的沧凉。
看他的样子,也有那么一点点的沧凉感。
为甚么呢?
总是心事重重似的。
待在他身边,家希自己不知不觉中都变得心事重重起来。
他的心事当中,包括了水灵,也包括了钢琴。
从前,钢琴是家希的第一生命。
他宁可整天不吃饭,也要坐在琴前弹过不停。
如今,他仍然会弹钢琴。
不过,对钢琴的热情已经不再。
现在的他,只会偶尔弹弹。
或是为水灵伴奏。
并不是因为喜欢而弹。
空有一手琴艺,却没能为曲调注入感情。
想到这里,他的双手不禁停下。
「我到底在干甚么啊......」对着黑白键自言自语。
手在琴上,可他的心一刻都没有注意过。
缓缓从琴座站起,转身躺到床上。他的钢琴就在他的睡床旁边。
承受了家希的体重,垫褥微微震动着。
然后,家希看到了枕头下面的MP3机。
无意识地伸出手,拿过耳筒就塞到耳壳中。
跳过前面的六首音乐,水灵所唱的歌开始播放。
轻柔地滑进耳窝的声音,安抚家希迷惘的心。
重新平复的心,泛起一个念头:很想听水灵的声音。
很想很想很想听。
于是,他又从床上站起。
从床前桌上拿起手机,干脆的按下号码。
「怎么了?」电话中,是水灵的声音。
「要不要来一场预演?」
「也好。」水灵答应道。
「那么我现在来『Siberian』。」
「等你。」
挂线。
换衣服,稍稍整理仪表,背起背包。
出门。
踏着轻快的步伐,家希向『Siberian』进发。
他的颈上,仍然挂着MP3机,MP3机仍然播着那一首歌。
他的手里,是水灵准备演唱的十二首歌的乐谱。
坐在巴士上,家希开始翻动起那二十来张曲谱,想看看当中有没有需要特别技巧的部份。
直至第十二首,他停下来了,在看那一首的歌词。
『可不可能 还我自由』
跟随音符的指引,家希尝试着开口。
『谁人能够 忘情蓦然离去 有所保留』
『我爱得深 我爱得真 全是错漏』
『谁人曾说 无穷誓言常有 我永不追究』
『只知道我在未来 孤单中一个继续走』
一边唱,一边摇头叹息,叹息着歌词的真确无误。
世事......的确如此。
「只知道我在未来......孤单中一个...继续走。」
家希会重复这一句,是因为他觉得,别离钢琴后的日子,用『孤单』来形容最贴切。
『请不必再继续怀念往昔温柔 要是爱人离去没法可补救』
『那些欺骗说话无谓再三回首 虽拥有 最后己变旧』
看看自己的双手,发现在手中的某些东西,『虽拥有』,但『已变旧』。
『如能回首 如能暂停时光 若要它倒流』
『但愿那天 但愿这生 从未邂逅』
『如能回首 如能尽情回首 愿放低所有』
『因知道这是尽头 终于讲出这个借口』
邂逅吗?可以说是邂逅吧。
自从他遇上『钢琴』,他没有一刻将『他』当做死物看待。
他觉得『琴』是『活』的。
他和『钢琴』邂逅的一幕,发生在他七岁的时候,地点是热闹地区的一个广场中。
那一位演奏家,那一首《钟─La Campanella》,由细碎的琴音混合而成,在广场内以摄人的气势扩散开来。
震撼着家希小小的心灵。
一边呆看着琴上飞舞的十只修长手指,家希抓紧母亲的手,小声说道。
『我想弹琴......』
站在旁边的母亲都感到孩子心中的震动,更为了他的一句话让他报读钢琴班。
『请不必再继续怀念往昔温柔 要是爱人离去没法可补救』
『那些欺骗说话无谓再三回首 虽拥有 最后已变旧』
母亲很喜欢听她孩子的琴音,孩子很喜欢弹琴给母亲欣赏。
那个时候的家希,每天都过得很愉快。
笑着入梦,笑着醒来。
可是,如今的他没办法笑。
被困在昨日那段快乐得过头的时日里,没办逃离。
『倒不如还我自由』
念着这句歌词,家希不禁在嘴边泛起微笑,无奈的笑。
他在想:怎么这句会如此切合自己的心情?
「可不可能......还我自由......」
不知在对谁说,但他还是说了。
他的手没事,可他弹不了。
不为甚么,只是......弹不了。
空有技术,怎么弹也不惬意。
自己都着急了,还是弹不了。
最初以为自己没自信,跑到音乐学校去参加级别考试。
以为拿到证书就会回复信心,怎料......证书根本没用。
幸好......幸好那天到了『Siberian』。
否则,他可能已经放弃弹琴了。
全靠水灵。
全靠『歌姬』的漂亮嗓音,帮了他一把。
『歌姬』的嗓音,已经帮助过无数灵魂了。
现在,家希要去帮他一把了。
同时也在帮助自己。
互相帮助。
家希用双手为水灵伴奏,帮助他让他的声音传得更远。
水灵用声音为家希指引,帮助他让他找到自己的去向。
在『Siberian』中,响亮的琴音和澄净的歌声在空气中混合,降落到杯中,降落到冰上,降落到地上,降落到桌上,降落到椅上,降落到酒吧的每个角落。
也降落到人们沉重的肩膊上。
今天肩膊最沉重的,是水灵,还有江宇轩。
平常都兴高彩烈,和客人们谈笑风生的宇轩,今天却静悄悄的坐到一角的小桌旁,发呆的看着酒吧中来回梳巡的人影。
而平常已经唱得很认真的水灵,唱得比平常更加认真,也更投入。
即使只是预演,也尽全力去唱,让酒吧中的人都留心在听了。
让家希也有点担心。
「水灵。」一曲既终,家希道。
「怎么了?」声线的基层带点点的沙哑,表示他的声带需要休息。
「可以让我弹弹那六首音乐吗?」以退为进,是对付倔强的人的办法。
「好的。」笑着把咪高峰放回站立架上,又回过头去看家希,「我来听你弹琴吧!」
「好,你来听听有没有问题,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做古典乐演奏了。」
「好,我也很久没听古典乐的演奏了,现在正可以回味回味。」水灵微笑着说,很不自然的微笑。
「那么说......你以前经常听古典乐是吗?」停下了手指的动作,定定看着水灵的两眼。
「以前......以前会听......」生硬的移开视线,依然微笑着。
「唔......」家希发现水灵不太想说关于『古典乐』的事,于是改变话题,「你想听甚么乐章呢?」
「想听的......」黑眼流灠于琴键上,脑内飘过许许多多的片段,「"钟"吧,李斯特的"钟"。」
「那首啊,有点难度。」
「会麻烦的话就算了,随便哪一首都可以!」
「不会麻烦的,那首是我最擅长、也是最喜欢的钢琴作品,闭上眼也可以弹!」得意的笑着,一手按到琴上。
轻轻柔柔的,细致清脆的钟声响起。
一跳一顿,音符从家希的指尖飞出,萦绕于水灵的四周。
平板的钟声得喜乐、活泼,有如婚礼时敲响的钟声,让人欣喜。
及后变得神秘,也更加细致。
从澄净的,渐渐响亮起来。
经过最后报时般的沉实钟声,敲钟的人停下了动作。
大地又再变回沉寂无声。
但......无声的大地传来哀愁的嗓音。
「鸣......」哭音从双手掩面的水灵口中飘出。
「怎么了?」家希紧张的问,无由来的,心中抽痛一下。
「没...没事......」这样说着,泪却不能歇止。
「要不要我去找宇轩?」家希知道水灵和宇轩最要好。
「不用...不用找他......」用手背擦拭着双眼。
看着水灵的动作,家希呆住了。
家希是个不擅辞令的人,想不到甚么说话安尉面前的人。
「那么......要不要再听我弹一曲?」他擅长的,只有钢琴。
「唔......」点一下头,示意要听。
随着水灵的一头点,家希的十指又再动作起来。
跳脱又灵活的音符逃出钢琴的弦线,在水灵跟前翩翩起舞。
听到这般轻快的曲调,水灵的泪都被止住了。
简单而优美的旋律被家希演译得淋漓尽致,让琴音到达之处的人们都挂上笑容。
巴赫的"布兰登堡协奏曲",就是有让人欢笑的力量。
就连刚才珍珠断线的水灵都不禁笑了。
「谢谢你......」眼眶仍挂着几颗闪耀的水滴,嘴角却是美丽的弧度。
那是一个背光的笑容。
像两人初次见面时,家希看过的笑容。
看着那样的笑容,家希再次呆住。
不能自控的......呆住了。
繁华的街道上,人们来往的走着。
那些人会停下脚步,倾听传到耳中的绝美音色。
然后,大家都看见了。
『Siberian』中,有一颗闪耀非常的星。
在钢琴的漆黑前面,那颗星─「歌姬」显得更加明亮。
歌姬‧第四首‧暗涌‧4:20‧王菲
「宇轩,你来听听这首。」水灵微笑着道。
「好。」『Siberian』的老板─江宇轩坐到钢琴后面,定睛凝视水灵。
「我开始了!」得意的一笑,然后黯然的低下头。
『就算天空再深 看不出裂痕 眉头仍聚满密云』
『就算一屋暗灯 照不穿我身 仍可反映你心』
开始下一部份歌词之前,水灵不期然盯着宇轩手中的烟看了。
『让这口烟跳升 我身躯下沉 曾多么想多么想贴近』
『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没缘份 我都捉不紧』
听在宇轩耳朵里,没意义的歌词成了明白的暗示。
『害怕悲剧重演 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历史在重演 这么烦嚣城中 没理由相恋可以没有暗涌』
悲剧吗?可以这样说吧?宇轩不禁这样想到。
看着面前的悲剧主角,同时想起了另一位主角江正言─他的哥哥。
『其实我再去爱惜你又有何用 难道这次我抱紧你未必落空』
『仍静候着你说我别错用神 甚么我都有预感』
『然后睁不开两眼 看命运光临』
『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微微震动的音节落到平静无波的空气中,道出小桌上那看不见的哀愁。
那是二人共同拥有的哀愁,与及无奈。
然后,第二段开始。
『就算天空再深 看不出裂痕 眉头仍聚满密云』
『就算一屋暗灯 照不穿我身 仍可反映你心』
眼看着香烟的灰烬慢慢掉落宇轩的手,水灵的目光渐渐回到手中打印了歌词的白纸上。
一个个漆黑工整的小字,静静的看着歌唱者,也轻轻碰触到他的内心深处。
自听过这首歌的配乐以来,水灵花了不少心思去找歌词。
这是他和江正言之间的游戏。
正言挑选一些他认为适合水灵演唱的歌,每天都弹歌的配乐给他听,让他四处去找回歌词。
『让这口烟跳升 我身躯下沉 曾多么想多么想贴近』
『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没缘份 我都捉不紧』
把歌词找回来之后,水灵才看出正言的心意。
为着水灵以后的每一天,正言把他们的「每一天」都断送掉了。
江正言,是多么的温柔。
『害怕悲剧重演 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历史在重演 这么烦嚣城中 没理由相恋可以没有暗涌』
对水灵来说,江正言的温柔,就是那个悲剧。
一直跟自己保持距离的,是自己最喜欢的人。
而他跟自己保持距离的理由,是水灵始料不及的事实。
『其实我再去爱惜你又有何用 难道这次我抱紧你未必落空』
『仍静候着你说我别错用神 甚么我都有预感』
『然后睁不开两眼 看命运光临』
『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假使可以闯过命运的关卡,但......有谁可以阻止死神的降临?
尽管有着能令天地动容之美妙嗓音,水灵也不可以把江正言多留在世上一秒钟。
『仍静候着你说我别错用神 甚么我都有预感』
『然后睁不开两眼 看命运光临』
『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留下的,就是这样一串无奈的歌词,以及几近绝望的水灵。
为了江正言,水灵有一个月时间没办法振作起来。
他重新站到米高峰后面,是认识家希前的一个月。那时他也只不过偶尔唱二、三首,然后就郁闷的坐到吧台旁边,摸着透明的玻璃杯沉思,或是到洗手间去哭个十五分钟、半小时。
「午安!」郑家希阳光味浓重的声线终断二人的思路。
「午安,家希!」水灵愉悦的笑着道,赶忙拿着歌谱走过去。
「今天这么早啊!」江宇轩仍然坐在椅子上,向家希招呼了一下。
「老板心情好,今天工作又少,所以让我们提早一小时下班。」脸上是和声音相配的灿烂笑容。
「是这样吗?」自然地把视线放到桌上的酒杯,一把那起,往嘴边送,「我要到仓库去看看,你自便吧!」
「知道。」
宇轩站起,拿着空荡荡的酒杯走向吧台,回头看了两人一眼。
只见水灵和家希已经愉快的交头接耳起来,一边比划着那一叠属于水灵和正言的歌词,一边演练。
「哼!」轻哼一声,宇轩放下酒杯径自走向通往仓库的门。
没有留意到『Siberian』老板异样的二人,依然快乐的讨论着那一首歌。
「这首歌我知道,女版的音乐我很喜欢!」家希坐到指定坐位─琴座上去。
「是吗?那么说你懂得弹那首的配乐了?」水灵站在响着单音的钢琴旁边,微笑着对家希说话。
「懂呀!末部为钢琴独奏而写的一段,简直美极了!」家希有点陶醉的说道,「你现在要不要听听?」
『你现在要不要听听?』
正言说过同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