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仿佛感到很疲倦,咳嗽了几声,面无表情地看着中庭里的月季,鼻子上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军官接着说:"大家记得不记得上次砍了油坊那家人脑袋的刀?是从他们窝藏的幕府军逃犯身上搜出来的。先砍了那逃犯,再砍老头子、老太婆,"他在空中挥了一下刀,"然后是大儿子、大儿媳,几个孙子和孙女...4个吧?万造,是不是?"
被问的人有点摸不着头脑,胡乱点了一下头。伏在地上的妇人象筛糠一样发抖。壁橱里的少女用力捂住了耳朵。
军官接着说:"还有次子、女儿和几个帮忙的伙计什么的,反正林林总总20来口人吧,一个个象切番薯一样砍下来,刀口一点也没有卷,真是好刀啊。不过和这把的锋口比,还差一些。"
青年仍然喘息着,仿佛很疲劳的样子。
军官在青年身边坐下来,自言自语地说:"可惜了一家子人啊!为一个陌生人送了命。那些妄想洗掉手上的血隐姓埋名的人,给多少人带来灾祸呀。无论他们走到天涯海角,都会被揪出来砍头!一个都逃不掉。"他随手一刀,削去了青年额前的一缕头发。青年闭起了眼睛,没有吱声。
妇人吓得边哭边尖声说:"我们是清白的看林人,不会窝藏什么战犯的呀!"
军官抚着胁差的刀身说:"哎!真是好刀!送给我吧?反正你也没有什么用处。"
"可以呀。"青年含糊地说,好象已经快要睡着,"大人喜欢就拿去吧。"
"呵呵呵!小子!"军官把刀丢在被子上,"和你开个玩笑。这东西一个人有一把就行了。多了有什么用?你自己留着等那天吃药吃烦了的时候用吧!走!兄弟们,把我们需要的东西拿走!"
一队人呼喝着向后院涌去,另几个人去厨房,只听一路上瓶瓶罐罐打翻敲碎的声音。
"你没事吧?"妇人急忙扑到青年身上,"他们真是不讲理,随便怀疑你是战犯。你这样的身体怎么可能打仗呀!"
青年的身体突然抽搐了一下。他睁大了眼睛,一手撑着地,一手伸向痰盂,喉咙中发出可怕的"呼噜"声。"宗次郎!你怎么了?"少女拉开壁橱门向他身边爬过来,"嫂嫂,不好了,他的脸色..."还没等她递过痰盂,青年咳出一大口鲜血。"啊!"少女连哭带喊地叫道,"宗次郎你又咳血了!哥哥呢?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啊!这可怎么办呐..."妇人也慌了神,两个人眼睁睁看着青年不停地咳血,束手无策地抱头痛哭。
掌灯的时候,少女端来了晚饭。躺在被子里的青年面如蜡纸,失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上很远的地方。
脸上还带着泪痕的少女低头放下托盘:"这么晚才煮好晚饭,你饿了吧?大米、糖、香菇和鱼干什么好吃的都给拿走了,还抢光了钱箱里的钱,今天来不及借钱去买米了。我只好把蕃薯尽量煮得酥一点,真是很过意不去,让你吃这样粗劣的东西。"说着说着,落下了眼泪。
一只手抚上了她的脸,有着冰凉的指尖和多年练剑留下的粗糙的老茧,略微有些颤抖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少女含泪抬起头。青年吃力地做出一个宽慰的笑脸:"蕃薯煮酥了也很好吃么。这个,拿去卖了吧。"
十五
明治13年(1880)春 东京
"你说的这个人,"剑心说,"是新撰组一番队队长,英年早逝的天才剑客,冲田总司吧?"
智乃点了点头:"我很久以后才知道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无论是不是剑术天才,他首先是那个始终微笑善解人意的青年,不管自己多么痛苦,都不原意让身边的人为他担心受累。"
永仓啧啧叹道:"没想到总司就在千驮谷养病。我曾经到过离那里只有半天路程的地方。如果早知道,还来得及看望他一次。"
剑心问:"‘菊一文字则宗'既然是他亲手交给你的,也说不上偷窃。你给自己压的罪名太重了。"
智乃摇了摇头:"不,他给我的不是‘菊一文字则宗'。"
熏说:"他早就已经过世了吧?他是怎么死的呢?就那样突然地不停地咳血然后死掉吗?痨病真是太可怕了!"
剑心说:"得了痨病的人如果能很快死去恐怕还算是福气。在下见过几个这样的人,原先都是响当当的男子汉,最后痛苦得只求速死。"
永仓说:"不可能!总司这个人,哪怕死到临头都会是笑着的呢!"
熏说:"他听到这样伤心的消息,又是孤孤单单一个人,生着这么可怕的病,还能一直笑着吗?喂!斋藤!你怎么不说话!"
斋藤哼了一声:"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说?"
"什么!"熏叫道,"你..."
剑心赶忙拉住她:"熏小姐,别动气。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就听智乃夫人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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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应四年(1868)春 千驮谷
少女吃惊地看着青年递上来的胁差:"这个...等你身体好了还要用的,卖掉太可惜了。"
青年凄然一笑:"傻姑娘,你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吗?"
少女摇摇头。
青年说:"那就拿去吧。它对我来说已经没有用了。这是天意呀。老天很讨厌我这个浑身血腥气的人呢。"
"我...给你擦擦脸,换件干净衣服吧?"
青年笑了:"不用了。我要睡一会儿。你也休息吧。今天受惊了。"
少女将信将疑地接过胁差。它的重量让她感到手腕一沉。青年闭上了眼睛。少女的手轻轻按上青年的额头,触到那一片滚烫,缩回了手,眼圈又红起来。
一连几天,雨不停地哗哗下着。青年发着高烧,咳血不止,卧床不起。但是他并没有象通常发烧的人那样痛苦呻吟或者神智不清地说着胡话,只是用无限眷恋的眼神望着拉开的纸门里,那一线阴沉的天。
早上少女照例端着药去青年的房间的时候,意外地发现纸门拉开了,青年靠着走廊的柱子,披着她做的浴衣,盘腿坐着,脸上带着孩子般顽皮的笑容。
"啊!宗次郎!你怎么起来啦?你身体这么虚弱,这样要着凉的。"少女放下药碗朝他跑过去。青年微笑着摇摇手,指了指面前走廊上一个小东西。
那是一只纯黑色的猫,长着一双莹莹发亮的黄眼睛,浑身湿透,瑟缩着,却弓着背,警惕地望着朝它勾着手指逗弄它的青年。
少女在青年身边小心地跪伏下来,"喵!喵!"地帮着一起呼唤那只黑猫。
"来,小猫咪!来!"青年轻声唤道,他的注意力暂时被猫完全吸引,没有发现身边的少女正痴痴地望着他。
"呼--!"突然,黑猫扑向青年,在他的手上狠狠地抓了一道,跳过他的身体,纵身跃进院子里跑得没影子了。
青年苦笑地看着自己洇出一道血痕的手:"好恶劣的脾气!和那人真象啊!"
有种无形的东西在少女心头咬了一口,留下一个酸酸的伤痕。她问:"你说的是谁?"
青年微笑道:"一个很久没见的故人。我总觉得那猫是他的魂魄的化身,可是既然跨越千山万水地来了,为什么不肯坐下来好好说说话呢?连碰都不让我碰呀!"他低头叹道:"还是说我是一个连猫都厌弃的人呢?"
"不是的!"少女捧起青年的手,"不要去想那只坏脾气的猫了。猫是不是讨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一个人那么寂寞,我多陪陪你好了,我...我会..."
青年咳嗽起来。少女心疼地拍着他的背:"你怎么了?宗次郎?我扶你回屋里去吧?"
青年止住咳嗽摆摆手:"不了,我坐一会儿,透透气。我穿着你做的衣服不会着凉的。"
少女羞涩地笑了:"明天就进六月了。梅雨天就快过了,天气越来越暖和,你的身体也会越来越好。"
青年微笑着点点头:"你去忙吧。"
"哎!我去捣药,然后给你做午饭。"她满怀着只属于自己的小小的甜蜜,迈着碎步向厨房走去。
她走出几步,听见他在叫自己的名字,回头看去,青年唇边浮起一丝怅然的微笑:"这些天来,一直麻烦你照顾。多谢了。" "能一直能照顾你,我很开心...啊..."话出了口,少女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唐突,羞红了脸,快步走去。
那一天出人意料地开始放晴。云开雾散,温暖的阳光迅速晒干了地上积郁的水气,林间散发着松木清新的香味。走廊上的水迹一点一点地褪干了。黑猫从树丛里钻出来,跳上走廊,警惕地闻了闻地板,在地上打了个滚,舔了舔后肢。这时它注意到靠着走廊柱子坐着的人,阳光正照在他盘着的腿间。它小心翼翼地接近那人,闻了闻他的腿,用自己的脖子在他的膝盖上蹭了几下。似乎对这个新发现的目标很满意,一双前爪搭上了他的腿,最后一次小心地踏按了几下,确认没有危险,就纵身跳了上去。它在那人身上转了几个圈子,放松身体在阳光最充足的地方蜷伏下来,细细地梳理着身上地皮毛。
一只蝴蝶飞过,在它头顶绕了个圈子,悠悠哉哉地飞向院里盛开的月季。
黑猫懒洋洋地欣赏了一阵蝴蝶优美的身姿,打了一个哈欠,渐渐眯起了眼睛,全然没有注意到垂在它脑袋旁一动不动的这只手,就是今天早上曾经逗它玩的那一只。它满意地团起身体,舒舒服服地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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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治13年(1880)春 东京
熏的眼眶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含满了泪花。
智乃接着说:"他过世以后,就葬在老屋后山的山腰上。一直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瞢瞢地,不知道他是真的离开我了,总觉得他只不过独自溜出去和隔壁邻居家的狗玩一会儿,就会笑呵呵地回来。除了偷偷藏起了他身边仅有的两件属于他自己的东西,那些天,我拼命地做着针线,好象每多缝一针,就能把他在我身边再系紧一点。渐渐地,做针线变成了习惯,哪天不拿起针和剪刀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剑心说:"你认识斋藤,是因为他来看过冲田吧?"
智乃说:"他到千驮谷来,已经是第二年的事情了。我以为他会上山祭拜一下坟墓,但是他听到哥哥说宗次郎确实已经过世,连茶也没有喝完,立刻就离开了。开始我们很害怕,以为他是宗次郎的仇家,专门探听消息来的。可是后来发现他是个很热心的人,一直照顾着我们家,不但给哥哥找了个好差使,还通过松本良顺大夫介绍了这门亲事。虽然是续弦,但对我们这种出身低微的人家,实在是高攀了不少。老家的邻里和亲眷都说我好福气。但是我的心里一直很不安。我双手侍奉着老爷,心里却想着他。等到我怀了孩子,还胡思乱想觉得孩子好象是他的。可是既渴望梦见他,又害怕他来追讨我占据的不属于我的东西。那天听绯村叫‘宗次郎',我吓得魂都要掉了。后来,无缘无故地看到那件制服外褂出现。虽然我打开包袱确定我藏着的这件仍然在老地方,可是我觉得老天一定已经看到我的恶行了。下午我偷偷把刀从藏着的地方找出来,准备供个小牌位,请求神灵的原谅。就在我打开壁橱的时候,看到了那个符咒。我知道我逃不过惩罚,可是没有想到它会来得这么快,让我连一个请求宽恕的机会都没有。我这罪孽深重的人,这辈子也不会有安宁的日子过了。"
永仓说:"嘿嘿!我看松本昌宏死了对你不见得是件坏事情。对了,阿一,那么说来,你原先并不知道‘菊一文字则宗'是在夫人这里喽?"
斋藤点点头:"恩。其实我也是为这个来的。我最近看到一桩案子,有人在黑市兜售‘菊一文字则宗',声称是盗了冲田总司的墓得来的。买主怀疑是假货,拉着卖的人来见官。卖的人到了警署就一口咬定是从流浪人手里买来的赝品,还说真品在那个流浪人手里。我听平五郎说过这把刀确实给那家伙陪葬了,如果流落在外,只能说明他的墓真的被盗过。我请了几天假,到智乃这里问清墓地的方位去打探个究竟。这时我听说了这幢宅子里的蹊跷,顺便让拔刀斋来替我看着这里。结果呢?哼哼!弄得一团糟!"
"你不要胡说八道!"熏叫道。
剑心问:"那么墓地到底怎么样?"
斋藤漫不经心地说:"我挖开了,没找到。"
永仓的脸涨得通红:"你!你真的去挖总司的墓!"
斋藤怒道:"你有没有把话听完?我挖开了那片山腰上我能找到的所有坟包,根本就没有发现总司的墓!"
智乃急急地说:"怎么可能!我亲眼看到下葬的!就是在那里!"
斋藤说:"你那么多年没回家,不知道山坡上变化有多大!梯田、水渠、山道全是新的。那些和本地人非亲非故的外人的坟头可能早就被平掉了。不过如果我找不到,盗墓贼也找不到。更何况,‘菊一文字则宗'本来就是在这里,我也就放心了。"
剑心哭笑不得地说:"私自挖别人的墓是死罪啊!你...挖了多少个墓?该得多少个死罪啊!"
斋藤说:"怕什么?再填起来不就行了?死人又不知道我动过他们头上的土。"
熏说:"你这种人如果不被天打雷劈只能说明老天没有长眼睛。"
永仓凄然地说:"那么就是说,总司最终竟然连个墓都没有。"
松本医生说:"没有关系。我和麻布专称寺的长老很熟,去给他捐个居士的牌位和石碑应该没问题。但是总得有东西放在墓地里,不能是空的吧?"
智乃把包袱全部打开说:"这个,不知道行不行。"包袱里是一个青年男子全套的春秋季衣服。从黑色毛织夹外褂、胡桃色哔叽道袍、深棕色的棉布腰带到白色棉质长衬衣,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双白色的分趾袜子、一条白色棉质兜裆布、一个丝制刺绣苜蓿叶图案的荷包和一块藏青色的手巾。
她面对斋藤深深地伏跪:"这微薄的一点东西,哪能赎回我的罪孽呢?请代替他的在天之灵惩罚我吧。"
斋藤沉咛片刻,说:"那家伙说过他留下的衣服不能给你吗?"
智乃愣了一下:"这倒是没听他提起过。"
斋藤说:"那你留着好了。如果给他穿着埋进土里,现在还不早就烂光了。你要多想想自己的孩子和将来,过得快乐一点吧!不用不停地怪罪自己。反正松本昌宏已经死了。如果你喜欢,尽可以把肚子里的孩子想象成是那家伙的。"他抓起"菊一文字则宗",拉开一截青森的利刃,眯起眼睛欣赏了一会儿,又插进刀鞘,说:"这东西留在私人手里只能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作为国宝级的文物,应当由国家博物馆收藏管理,供人研究参观。"他看了一眼天花板:"那家伙说过不能这样处理吗?"
永仓笑着摇了摇头:"你呀..."
熏拿起外褂说:"手工很精致呀!做得可真齐全呢!真想不出如果他穿上这身衣服会是个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