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仓摸着衣服下摆说:"肯定是个迷死人不偿命的漂亮小子。打老早起,看中他的女孩子就多得数不过来。对不对,阿一?"
"我忘记他长得什么样了。"斋藤嗡声嗡气地说。
"不要理这种无情无义的人!"熏大声说,"就当他是空气好了。死人听到他的话都能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揍他一顿。"
"算了!"永仓说,"阿一这个人有时也会说笑话,你们要懂得欣赏他的幽默呀!对了,阿一,给你看点东西。我从刚才就一直想拿出来给你看。这是我下午发现的。"他从衣袖里掏出一大叠象小幅年画似的版画,挑出一张,捏掉上面印的字,笑嘻嘻地说:"直人那小子除了小说和新撰组队服以外,还收藏了这么多人像。我挑几张给你看。这个是谁,你猜猜?不准看上面的名字。"
"这个么,"斋藤斜了一眼,"瞧这张大嘴!当然是近藤局长。"
"哈哈哈哈!猜错!这是你!"
"什么?"
"‘三番队队长斋藤一'!你们大家看着!"
斋藤划着了一根香烟:"哼!别乱吹!明明是‘近藤勇'!想趁乱唬人吗?你还差一点!"
永仓的兴致丝毫没有减弱:"看看这个!是藤堂平助啊!"
斋藤又斜了一眼:"这个还有点象。眼睛都是桃花眼。"
"哈哈哈!再瞧这个!这身盔甲不错吧!是土方副长。"
"这个呢?"
"这个?这个你都认不出来?大块头原田左之助呀!"
"哼哼哼,大块头?大块头有好几个,怎么就一定是左之助呢?我觉得这张象岛田魁。"
"是吗?被你说了倒真的觉得有点象。"
两个人一张一张地看着,不一会儿地上摊满了版画,从他们身边一直延伸到灯光照不到的黑暗中。那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圆睁着,目光仿佛要穿过屋顶,望向无尽的夜空。
永仓脸上的笑容突然淡去,手也停了下来:"阿一?你觉得奇怪吗?他们都已经死了。"
斋藤猛吸了一口烟,没有答话。
剑心掏出那张在壁橱中找到的版画递给永仓:"这里还有一张冲田总司。"
斋藤站起身说:"不看了。累了。我要睡觉去了。"
熏问永仓:"以前在新撰组里,这个人和冲田有仇吗?"
永仓苦笑道:"应该是没有吧?"
十六
清晨,宗次郎朦胧中感觉有一样湿热的东西伸进了他的衣服,猛地醒过来,挣扎着推开:"谁!不许碰我!"
"看看清楚好不好!"熏把浸过热水的布巾伸到他鼻子底下,"你以为你这么稀奇?要不是剑心让我帮你擦擦身,我碰也不会来碰你一下!"
宗次郎转过头,看到身边还有个人影罩在阳光中,他眯起了眼睛,听见剑心的声音说:"现在天亮了,你应该能看到在下了吧?你的伤没有大碍,听松本医生说只要休息两天不要活动手臂就可以。"
宗次郎嘶哑的声音问:"那挽幛是谁的?"
"还有谁!"熏在他头上敲了一下,"松本昌宏呀!他被一个鱼丸噎死了。"
"真的?"宗次郎抬头去看,动到了肩膀和头上的伤口,痛得一咧嘴,"啊..."
"是真的。"剑心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宗次郎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剑心说:"你需要好好休养一下,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吧。"
宗次郎看了熏一眼,窘迫地说:"绯村,我有几句话要单独和你说。"
"不必多想了。"剑心说,"你怕在下碍你的事,所以故意引开在下的注意。这个,在下已经明白了。"
宗次郎脸上闪过一片红云,他放松身体,长长地舒了口气,又转头对剑心说:"谁让你这个人不是一般地碍事呢?你呀,以后不用再做佣人了吧?和我一起去做水管工好了。现在要造西式房子的人很多,很能赚钱的。这个东西不难,学个2、3年就可以自己做了。"
"再说吧。"剑心微笑道,"至少要等到你不会半夜掉进厕所以后。在这以前,你要好好吃松本医生开出来的药方。"
宗次郎迷惑地问:"是什么?"
熏大声说:"每天4个胡萝卜嚼服。2两枸杞子煎汤,连枸杞子和汤一起吃下去!你这个笨蛋,听了哪个庸医的话!伤寒病好了那么久早就该多吃点补补身体!"
宗次郎愁眉苦脸地说:"啊!要死了!胡萝卜!我最讨厌吃胡萝卜!"
熏在他头上拍了一掌,把一个碗塞在他没有受伤的手里:"那就从这个开始习惯起来!大男人还有挑嘴的?"
剑心离开宗次郎,走到起居室的时候,看到斋藤也已经起身,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庭院。背后的地板上,扔着那张画有冲田总司的符咒。窗外,旭日喷薄而出,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阿宝端上早饭,嘟嘟囊囊地说:"马上就是六月份,这天眼看着就要热起来了!"
剑心招呼道:"斋藤,来吃早饭吧?"
斋藤转过身,却没有即刻端起碗,他看着熏的背影说:"你给她肚子里的孩子起名字了吗?"
剑心愣了一下:"还没有呢。也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看来得各准备一个。"
"如果生了男孩,就叫‘剑路'(kenji)吧。"
剑心微笑着说:"他明明是长子,叫‘剑二'(kenji)不太合适吧?"
"是刀剑的剑,道路的路。"
剑心略一想,点头说:"恩,果然是个好名字。你怎么想到这样一个名字的呢?没给你那三个儿子用可惜了呢。"
"我的儿子都是时尾起的名字。"斋藤说,掏出了口袋里的烟,弹出一根叼在嘴里,又伸手摸火柴。"3个小子已经够时尾忙活的,大概不会再要。但是我答应过别人不浪费这个名字。"他的手指有点颤抖,划了一下没有划着,"这是我答应过要为那家伙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他低头挑出另一根火柴,又没划着,"然后,我就可以把那家伙...把那家伙彻底忘掉..."他第三次拿出的火柴还没划就在火柴盒边上折断了。他丢下火柴盒,背过身,朝着窗台,肩膀不断轻微耸动。
"哦罗?那个..."剑心识趣地端起自己的食物,"在下还是到那边去和熏小姐一起吃饭吧。"
没有点燃的香烟掉下来,落在斋藤的膝盖之间。"你这该死的家伙..."他低下头,喃喃地用自己也听不清的声音说,"为什么我得一个人活着去信守诺言,而你却可以撒手先走?为什么...凭什么..."
明治18年(1885)冬
神谷道场门口的讣告:
夫君绯村剑心因积劳成疾,旧伤复发,于12月14日突发半身不遂。经多方诊治,药石无救,回天乏术,于12月20日驾鹤西去。12月24日出殡。
妻绯村熏携子绯村剑路泣告
明治24年(1891)春
东京某町户籍变更记录(4月10日)
户主:藤田吾郎(47岁)妻:藤田时尾(39岁)子:藤田桢(17岁) 藤田刚(15岁)藤田达(13岁)
养子藤田(绯村)剑路(10岁)入籍。
备注:藤田(绯村)剑路,父已亡故,母绯村熏因痘疹于3月12日故世,无其他近亲。由退役警部现任东京女子高等学校会计兼庶务的藤田吾郎自愿收养。见证人:绯村氏之故友相乐左之助、明神弥彦、濑田宗次郎(当事人签字、手印)。
大正4年(1915) 9月18日
次子阿刚买了新宅,花了半个月时间终于打理停当,今天全家聚会,来了数不清的亲友。4个儿子儿媳、7、8个从已经上中学到还在吃奶的孙子孙女,加上亲家公亲家母,把新房子挤得满满当当。请来的照相师差点没法把所有的人都拍进去,连声夸藤田家子孙满堂、福寿双全。作为一家之长,一高兴,中午多喝了点,毕竟不是年轻时候了,头有点晕。午后秋蝉的鸣声中,斋藤一搬了张草席,在后院背阴的树荫下睡午觉。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少年时代,懒洋洋地仰天躺在村口的树杈上望着远方田野里滚滚的麦浪发呆,周围很奇怪地空寂无人。他好象在等待,但是自己却完全不知道在等什么。
突然,河边的小路上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他低头一看,走来的是个少年,穿着月白色夏单衣,白底细蓝条的裙裤,光脚穿夹脚拖鞋,腰间绑着藏青色的腰带,头发用同样颜色的布带整齐地梳起,发梢随着脚步左右摆动。他长得高个子,宽肩膀,健康的古铜色皮肤,长脸,挺直的鼻子,高颧骨,嘴角有些翘,眉眼俊秀,仿佛生就一种女孩般纯真羞怯的笑意。看上去非常眼熟,却想不起他是谁。
"阿一!你怎么还在这里发呆!"那少年跑上来招呼道。
"等一等,"斋藤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少年不由分说地把他从树上拽下来:"别管这个了!快!跟我来!我带你去。"
"等等!"斋藤问,"你是谁?我们要去哪里?"
少年奇怪地望着他:"咦?你还是没有记起我的模样?"
斋藤疑惑不解地问:"你到底是谁?难道说我见过你又忘记了你?"
少年笑了,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握住斋藤的手腕。"没关系!让我们重新开始吧!"他拉着斋藤的手,沿着河岸走去。
是日,退休的东京女子高等学校会计兼庶务藤田吾郎因饮酒过度,导致胃溃疡大出血,在家中过世。享年7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