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巷的尽头,木门半开着,门上贴着的红纸残破到看不清面孔,但牌子上一个俊挺秀丽的"傅"却是干干净净;门内隐隐传来刺鼻的气味。
院子里,零七八碎的堆放着各色的彩纸,竹子麻绳,还有掩着的竹筐。却有个男人,明明人高马大,却窝在角落的棚子下做活。
"这里......能教我做杜鹃么?"轻柔的声音忽的响起,仿佛平地点了个二踢脚,在空气中爆得又脆又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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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随便拉个人问问,这城里谁不知道秦家的少爷秦丹,顶顶是温和良顺出了名儿的,爱俏的姐儿,惜才的公子,哪个不常把这个名字挂在嘴边。
秦家在城里也算上数一数二的大户,但到了这一代,也不知为何,原本兴盛的人丁却慢慢冷了下来,现在的秦老爷,到了五十岁上才和正室得了个儿子,好像心尖儿一样宠着疼着养大。
说也奇怪,富家的公子如此娇宠着,本说总是免不了娇纵任性的,这秦家的小少爷却偏偏不同,那性子温和的紧,平日家中对下人极好,出了家门也是一等一的有礼,不见一丁点的不是;再说那学业上,也是惊人的聪颖,十岁上四书五经已经念个通透,写的一手好字,工笔花鸟画的如活了一般,夫子见了无不夸奖的。
有这样一位少爷在,秦老爷也算是安心了,虽然看着人口单薄了些,但想着自己的这一个儿子顶上他人好几个孩子,心里总是安慰的,平日里对这个独子是言听计从的。到了四十几岁上才生了这么个儿子的太太,总觉着这孩子的出生让她好好在这家里吐了口气,能理直气壮的送姨太太们几个白眼,心里自然欢喜的很,恨不得把这儿子当佛爷一般供起来。家里的小厮下女平时也常得了少爷的好,老些的仆人更是看着少爷从小长大,喜欢的不成,没半个说他一句不是的。要说真是心有芥蒂,也就是家里的两个姨太太了,进门都有十数年却半个孩子也没生出来,见大太太一举得男,本是想着养出个败家子儿也能多说两句,没想到小少爷却如此温良,背后憋得急了常说这秦家小少爷没有主子命,半点当主子的脾气也没有,生来就是享不得福的。不过这话也就是私下里说给自己听听,当个安慰罢了。
但若真要说得上任性,秦丹也只有一点,便是极爱看烟火。自打在十岁的生辰宴上见了一回,便跟着了魔似的,几乎每晚都要看,还要派人到处寻那新鲜样式的烟火。不过秦家财力雄厚,也不看重这些末银子,而且整城的人都能跟着每晚看上一会儿,谁也说不上这算是个毛病了。
"少爷,笑什么呢?"老管事端上杯清茶,陪笑着。这园子后面单设了个库房,引条水道围着,专门是放烟火的。
"我笑什么?"十八岁的秦丹有张白净的脸儿,凤眼朱唇,说是像极了大太太年轻时的模样,此刻正抱着捆烟火看着,"我是笑这卖烟火的。旁家谁不是随便用麻绳草纸捆捆就好,这家却偏偏还要用画了花儿的纸,我看那质地还不是刻板印上去而是一张张手画的,什么芙蓉莲花牡丹芍药,画工也算的中等了,但也不想想这只是包烟火的纸,买了的人不过是想放里面的烟火,这纸再好看也是随手扔了......不免有些可惜。"
"有什么可惜的?"管事探头看看,摇摇头,"我看这画远没有少爷画的好呢!"
"话不是这样说的。"秦丹把烟火放下,喝口茶,"我这样的公子哥儿,平日没什么事做,除了闲着就是闲着,能画上两笔那也是闲出来;这画若是做烟火的匠人画的便大不同了,忙于生计时也能有此心,光这点我就比不上了。"
"少爷你恁的夸这人,说的我都不服气了。"老管事撇撇嘴,硬是不服,"他一个只不过是做烟火的,凭什么和少爷你相比?"
"蔡伯你是偏爱我才这般说的吧?"放下茶杯,心底却早就对这个人起了好奇,"要不......劳烦您寻寻这个人?我看了烟火的标记,有个‘徐'字,这师父想必是姓徐的,也不知是不是在本城......"
"少爷要找个做烟火的还不容易?"老管事只听了个头便知道了少爷的心思,"采买烟火的伙计都是记了账的,每次是哪家买的哪个师父做的都记着呢!我让人把本子拿来看看不就成了?"
"那就劳烦了......今晚,就放这家的吧,我倒也看看有何不同。"
"是。"管事恭恭敬敬的退下了,留得秦少爷一个,望着手上的芙蓉花儿笑--这人,倒是什么样的呢?
"少爷,小心这边,别踩着了......唉,我就说让下人们请了来就是,何必让您跑了来,这地方粗陋的紧,要是伤了怎么办?"
"蔡伯,我又不是个娃儿。"秦丹绕开眼前的几块砖,继续往巷子深处走去,"再说我也是好不容易出来走走,非说得让我耳里长了茧子才甘心么?"
"小的怎么敢......"蔡管事仍是嘟囔着,左右看看人家,"少爷,是这家啊......帽儿胡同徐,不会错的,掌柜说的地址就是这儿了。"老人上前叩两声门板,听不着回应便自行推开了门。
门里的院落不小,但左右堆的东西给挤的乱糟糟的,还有一股子刺鼻的味道。
"哎哟......这味道......"老人忍不住掩了口鼻,"少爷我们还是走吧,您要进来怕不熏坏了?您要见师傅还是叫回府里的好。"
"这是硝石硫磺的味儿,我天天摆弄那些烟火,不碍的。"秦丹倒是没说什么,一眼就看到院中男人的背影,开口唤到,"是徐师傅么?"
蹲着的男人没有动作,直到蔡管事等不耐了想开口,一个低沉的男声才响起--
"找我师父?"男人已经起了身转过来,一双淡色的眸子看向来人,"他老人家不在。"
"不在?"蔡管事闻言连忙转头,"少爷,既然不在我们还是先回吧,等我打听清楚了再说。"这男人是谁?那一双眸子看得他心口发紧--他就说这烟火是个邪门的手艺,凭什么黑黑黄黄的凑作一堆上了天便是五彩缤纷的?原先听说做这物事的人都是些法师道士之类,不知会些什么法术,现下这个男人虽长得是一表人才的,总不是什么狐精狼妖变得吧,那一双淡色的眸子......看着碍眼啊......
"等等,蔡伯。"秦丹倒是坦坦荡荡的,"那请问徐师傅什么时候回来?"
"师父月前去山东探亲,归期不定。"男人打量下来人,"公子有何事?"
"少爷,他既不是徐师父也就是个学徒罢了,您与他多话作甚?我们还是......"管家在一旁的言语被打断。
"月前?"上次看的烟火却是月初才买来的......秦丹心念微动,微微笑道,"那现下是谁在做这烟火?"
"是我。"男子轻轻垂下眼。
"那这花儿,可是你画的?"秦丹的笑更浓了些,从袖中捏出一张包烟火的粗纸,淡黄的底子上是一只婷婷的芙蓉,绿叶粉荷,透出几分少见的妖娆。
"正是在下。"
"那就好了,蔡伯,我要找的人并非徐师傅,就是眼前这位......敢问贵姓?"
"傅。"
"就是这位傅师父了。"凤眼笑出月牙儿般的弧度,"傅师傅,在下秦丹,前几日府上的人买了你做的烟火,我看了你画的花儿,颇有感触,所以才寻的来,切望见量。"
"少爷......"管家不依的低吟--眼前的男人不过是个做烟火的手艺人,还有那么双邪门的眼睛,少爷是何等的人才,怎么跟这等人倒是愈发的热络起来了?要是穿了出去还不叫人多嘴?"快到正午了,该是用饭的时辰......"
"你不说我倒忘了,傅师傅可否赏我个面子一同用餐?"秦丹不去理会管家瞟来的眼色,旁人想些什么他是无须理会的,若是被人说说便改了主意,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男子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轻轻颌首。
日子便是一天天的过,如流水仍是潺潺不断。
那日秦丹与傅于平一席酒下来,相谈甚欢,之后有了闲便常到帽儿胡同走走。蔡管事虽是不满却也劝不住,偶尔说说那双淡眸的妖气,也就是耳边的风,吹吹而过罢了。
"你还是用徐师傅的名号?"秦丹看眼木门旁的牌子,迈步进了已熟悉非常的院落。
"有何不好?"傅于平把手里的东西捆好放稳,起身迎他。
"徐师傅不是不回来了?他既然吩咐了要退隐,你也不好挂着他老人家的牌子,什么时候我给你写个新牌子上去。"
"那就谢了。龙井可好?"
"自是好的。"秦丹随人进了屋子,见墙上的一幅杜鹃忍不住微微露出笑来,"也不是甚好东西,怎么偏还让人裱了去?"
"好与不好在于观者,我喜欢就是好了。"动作熟练的温壶暖杯,香气袅袅而起。
"你还真是,梅兰荷菊牡丹芍药,没一样比得上杜鹃么?"秦丹笑吟吟的接过茶杯喝一口,瞥了傅于平一眼--凭心而论,他长得是极好的,虽然眸色稍淡,但深刻的五官和丈夫气概却是自己求也求不来的,只是平素总是不笑的,仿佛心底坠着些什么。虽然相交时日不久,可总觉得比其他人要贴心许多......这便是所谓的"缘"么?
"那些未免娇贵,反让人伺候的花我倒不爱。"傅于平喝口茶,目光只是低低的垂着,"杜鹃虽说不是什么名贵花种,开到满山遍野也是一种风骨。"
"倒也是......不过傅兄,我常常前来叨扰,不会误了你的生意吧?"这两月常来,想想前前后后也只见他拿过两篓到店家贩卖,这样下去如何维持生计?
"那倒无妨,我和师父本也不靠这散卖的烟火赚钱。不过用秦少爷亲手画的花纸包烟火,我是不是能多卖两分银子?"傅于平扬起头,淡色的眸子微微带笑。
"你这就是笑话我了,不过昨晚放的那烟火你可见了?"
"见了,是我做的,那花式的现在只有我家做得。"
"让你瞧出来了,不过你家的烟火好像总是与旁的不同,颜色也鲜艳很多......"秦丹看向他,"能不能......教我?"
"晚上可有空?"傅于平放下茶碗,起身抖抖袍子。
"何事?"
"我有几种烟火要到后山试放,可要跟得来?"
"当然好的!就算回去被蔡伯说的耳朵里出了油,我也是一定要去的。"秦丹说着便起身,"要不要我回家叫辆车子?要不牵两匹马出来也好......后山倒也不算太远,还要些什么东西?我赶紧回去准备。"
傅于平见那兴高采烈的笑脸,只把笑意藏在心中--他向来不是个爱笑的人。
自小异于常人的淡色眸子便是不讨喜的,那也是外族的标记。亲娘是个胡人,生下他便去世了。爹爹不过是个走江湖的,他自小便是跟着大人在各地游走的,到了七岁上亲爹病故,无依无靠的孩子也只能跟着杂耍班子干干活要口饭吃,可那班主待人颇为苛责,动辄打骂不说,三天里倒有两天半是饿肚子的。所幸那时碰上了游走四方的徐师父,收做了徒弟教授烟花手艺。这些年他和师父遍走大江南北,寻访名家,为的不过是改良烟火的方子,他们虽少卖散货,但调出一张新品的调配方子随意便可卖到千两之上,十年下来也是小有家产了。不过醉心于烟火之道,居所不定,旁的也不甚在意,一年前在此地租了个偏僻的院子,不过是看着地方合适做作坊,房子也没怎么细心打理过。
这秦少爷刚来时,他也不过以为是个富家的公子哥儿闲着找点事玩玩,时日久了定受不了脏乱的,不想......却进而到了交心的程度,那张白净带些艳色的脸儿,本以为是朵名贵较弱的牡丹,却不想原是枝开的过艳的杜鹃,怕是......太喜欢了。
"备辆好些的车子。"怕落下的灰屑脏了秦丹,傅于平特意嘱咐,"不过你那管事老头再来唠叨可要你轰他走。"
"我躲着蔡伯就是了,酉时我在巷子口等你。"秦丹笑嘻嘻的脸,消失在门外。
就是因为那张笑嘻嘻的脸儿......男人淡色的眸子闪了闪,缓缓起身转到内间--白墙青砖地,却只放了简单的床铺柜子,多余的东西半分不见。打开柜门,衣物整齐的捆在包裹里,少少的一叠,脱下身上沾了脏污的袍子丢在一旁,随手拎件外衣出来,一会儿去驿站送封信,也是九月底了,十一月之前该是还能卖出几个方子的......顺便,将下个月的房租一并交了。
"少爷少爷,您又要去那儿?"蔡管事紧走两步赶上秦丹的脚步。
"那儿是哪儿。"秦丹在侧门边停下脚步,一身暗青衣衫,更显出一张整齐的脸儿。
"您不是故意做弄老仆?您要去也成,让我也跟着!"喘喘气儿,蔡管事忙说着。
"不要,我又不是三岁的娃儿,蔡伯您还要成日跟着怎么?何况我又非远行,见见朋友而已。"
"少爷,不是老仆多嘴,您要见谁不好?赵家张家孔家的公子前两日都说要见见您呢,为什么偏要去找那个什么......那个什么手艺人!"
"他姓傅。"秦丹咬咬唇,暗暗摸摸怀中的木牌。
"好好好,就是那个姓傅的!少爷,我可真的见他是古怪啊!我听说他平日也是从不出门的,您再看看那双眼睛,怎么淡的跟狐狸似的,我们平常人家哪里生得出那种样子的!何况他做的那些稀奇的玩意儿,您也是知道,以前都是道士术师才会的,您也不怕......"
"怕什么?"
"怕他是个狐狸变的。"蔡管事急急的说出一句,声音轻之又轻,生怕旁人听到。
"狐狸变的?就是因为他的眸色?哈哈哈哈......"秦丹笑了出来,"蔡伯你也太过多虑了,傅兄在家调配烟火,自然少出门,那烟火的手艺也可自道士那里学到,这又怎样?倒是你说他是狐狸变的......我的眼儿倒是黑亮,可不是和那驴儿一般,难不成我是驴子变的?"
"少爷!奴才不敢......"
"好了好了,我不和你说笑,爹爹那边你少说两句,不然我让你去跟着二姨娘!"秦丹抖抖袖子,径自出了门,留下蔡伯一人跺脚。
"少爷真是......"送给二太太?这不是想要他的老命?谁不知二太太脾气坏得很,打骂下人是惯常的,要真是跟了她,自己这把老骨头还不三天就散了?
秦丹出了门沿着大路走着,原先隔三差五便要走一回的路最近走得更勤,几乎闭着眼都认得道儿,脑中不由想起前些日子见的烟火,亮蓝碎银的几个颜色都不错,放出的花式也是很漂亮的,但最特别的就是那粉紫的。烟火放上天空,初是暗银色的枝叶图案,但随后绽开朵朵粉紫色小花,傅于平说那品名就叫"杜鹃",想想也是极为相象的,后来特地想要个回来,但却说那些方子都是替别人配的......脚下突然绊个石子,踉跄了几步站稳身子,一抬头才发现已经到了巷口--暗笑一下,加快了脚步。
"不是说好七个方子的么?"陌生的人声从房中传来,秦丹在院中停下脚步--他,有客?
"有一个我觉得还是不妥所以扣下了,这六个也是足够了,比去年还是多了一个花式的。"傅于平的声音是一贯的淡然低沉,"不过今年师父不在,若他老人家在我想还能更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