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夜静更深,只听得马蹄声声,除此之外,就是偶尔一声枭鸣。
我坐在马车中,虽是一路飞跑着前进的,却是捏了一把汗。虽然我跑的够快,可是毕竟这也是近两千人的队伍,这阵子行进的顺利,可是不久斛斯春的追兵就该出发了吧。
路是崎岖的,我坐在车中,颠得骨头都在作痛。
从现在开始到回到平阳关要花多长时间,我一点也不知道。来的时候,我们走的很慢,结果用了三个月,这次逃回去,也许会快点吧。
我笔直的坐在车中,一点睡意也无。车内壁上贴着一面小镜子,我转向它,正对上自己一双乌黑乌黑的大眼睛,眼神的空洞与尖锐,让我自己都骇然了。
天亮时,队伍停了下来,士兵们埋锅造饭,我从车中出来,成棠在一边搀着我:"皇上小心,这路不平。"
早晨的空气非常之清新,鸟儿的鸣唱此起彼伏的响彻林间,朝阳的光芒照射到我苍白的脸上,我向成棠笑了笑,感觉心情很不错。离开洛阳,我是自由的了。当初为什么要来这里做皇帝呢?
我本来就应该留在塞北的平阳关,我是那里的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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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过去了。
前无阻隔,后无追兵。这一路前行顺利的让人奇怪。
我怀疑是不是宇文泰已经开始攻城,所以斛斯春无暇顾到我的下落。可是我觉着,斛斯春没有理由认真的组织抵抗,他又不是高欢,这天下本不是他的,作宇文泰的官和作高欢的官,应该也没有什么大的不同。
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用来赶路,我们行进的速度很快,我终日坐在车中,虽是旅途劳顿,却觉得精神日渐健旺起来,每远离洛阳一里路,我就多轻松一分。
不知道葛琛他们现在是否还在关西行宫,应该也是向着北方出发了吧。好久没有见到我的兆儿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小孩子这个时候长的很快的,怕我再见到他时,他会长高一截。
成棠一直骑着马跟在我的车前,随时听着我的吩咐。这次我很感激他,若不是他,我是无法这样顺利的离开洛阳的。
为了避人耳目,我们一直没有靠近城镇,这日到了一个小镇,成棠对我说:"皇上,现在我们已然安全了,要不要到这个镇子上歇一晚?"
"没有关系吗?"
"没事的,这个镇子也算得上偏僻,况且没有什么驻军,怎么着也不相干的。"
"那好。"其实我很高兴可以好好休息一晚,这些天我可吃了不少苦头。
这个镇子实在是荒凉的很,人家既少,也没有什么店面。成棠强占了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那老板是个契丹人,看到骤然涌入镇子的大批官军,直吓得话也说不出来。好在这些军爷也不用他来招呼,径自拿着从周围人家中捉来的鸡猪,毫不客气的自己开起伙来。
成棠把我安顿到里间的屋中,我站在当地,四处打量了一圈,失望的皱起眉头:"怎么这么脏?"
"回皇上的话,山野之中的客栈,就是这样脏的,不过臣去拿些衣服来铺到床上,将就睡一晚吧。"
我不说话了。本来我还以为我可以在这里洗个澡呢,看这种情形,自然是不能够了。
晚上我喝了点粥,成棠撤下那床上的被褥,另铺上几件绵袍,打发我睡下。
我闭着眼睛,很快就进入梦乡。
朦朦胧胧的,我看到自己到了平阳关,回了王府,王府还是老样子,下人们忙忙碌碌的干着活,可是看到我,他们竟然面无表情,没有人向我行礼。
我很奇怪,这时一个大丫鬟打扮的姑娘磕着瓜子儿走过来倚到门旁:"殿下,您怎么才回来?克蒙儿察王子派人找您好几回了,说是要和您去打猎呢。"
我吃惊的瞪大了眼睛:"玉秀?你、你不是死了吗?"
她一扭身:"殿下说什么呢!"
我伸手要去抓她,她甩着大辫子咯咯笑着跑开:"殿下想要干什么呀?"我拔脚去追她:"玉秀别跑!让我看看你......"
我猛然坐了起来,一身的冷汗,原来只是个梦,可是回想起来,不知怎的,我突然觉得瘆的慌。
摸索着下了地,我点亮了桌上的蜡烛,幽幽的一点光无法照亮屋子的四角。我有点害怕起来:"来人啊!"
过了半晌,一个人也没有进来。我睡意又浓起来,想要回到床上,却周身疲惫,索性俯在桌子上,沉沉睡去。
我迷茫的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身在马车中,我想一定是自己迟迟不肯醒来,成棠没有办法,只好把我直接抱到车中了吧。我揉揉眼睛坐起来:"成棠!什么时辰了?"
没有回答。
我不耐烦的掀开车帘:"成---------"下一个字被我生生咽了回去,我这是在哪里?
在我面前站着的是一个高大黝黑的男人,盔甲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四周不再是我熟悉的亲军服色,而是一群陌生的士兵。他们正虎视眈眈的看着我,好像在看他们的仇人。
我僵硬了姿势,只有撩起帘子的左手微微颤抖着:"你们是谁?"
没人回答,他们似乎都在满意的欣赏着我的惶恐。
我提高了声音再一次问:"成棠呢?我的亲军呢?"
面前的高大男人侧过身,他身后的士兵们也纷纷自动让开,我看到地上一个高级军官服色的男子扭曲的俯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我跌跌撞撞的下了车走向地上的男人,看到他的脸后,我惊呼了一声,这竟然是成棠!
他的胸腹被刀划开,脏腑都拖到了地上,然而已经没有了血。
我猛然扭过头:"你到底是谁?"
那人居高临下的站到我面前,慢慢的摘下头盔,我一时间,竟怔住了。
他是宇文泰!
他的眉目并无变化,可是又与先前我认识的那个宇文泰全然不同了。我说不清他身上到底多了什么东西,总之他让我害怕起来。
"元修,你还记得我吧?"
他站的位置正背对着阳光,所以我无法直视他的脸,我想他也许会杀了我,因为他已经直呼我的名字了。
跋扈如高欢,也还肯叫我一声皇上。
宇文泰应该是对我没有任何顾忌了。
微微偏开头,我冷笑了一下:"当然记得,征北大将军么。"
"现在和我回洛阳吧。"
"不,我想回平阳关。"
"你在和我讨价还价?"
"我不回洛阳。"
"连元兆也不要了?"
我猛然抬起头:"你把我的儿子怎么样了?"
第 9 章
"他还在关西行宫,我已经派人把他保护的好好的,你放心吧!"
我抬起手遮住眼前刺目的阳光,太亮了,简直要让我流下泪来。
"现在,和我走吧?"
我木然的放下手站了起来:"我和你走,你放了我的儿子吧,让他到平阳关去。"
宇文泰的目光射向我:"元兆还小,去那里干什么呢?"
"他会是新的平阳王。"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大笑了起来,过了会儿方道:"这个,要看你的表现了。"
他伸过手来抓住我的右臂,蛮横的向马车处拖去,我踉踉跄跄的被推入车中,一个士兵牵着两匹马走过来套上,然后帘子放下,一声吆喝,马车动起来。
我不想再去思考我是怎么着了道儿而被宇文泰捉住的,马车跑的很快,颠的我浑身难过,我觉得又渴又饿,可我不愿开口向宇文泰乞求什么,摸了摸身上的口袋,只有六丸药。
我把那几丸药托在掌心上仔细看了看,太医们嘱咐过,这种药颇有些毒性,若不是头疼狠了,便不要吃。
我一把将药都塞进口中,然后费力的咽了下去。药是苦的,而且没有水,我捂着嘴,强迫自己咽下去。
很快,我便睡了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意识苏醒的那一刻,我的周围是极其安静的。
睁开眼睛,周围是一片昏暗,远远的矮几上有一盏小灯,光焰跳了几下,也灭了。
我挣扎着坐了起来,只觉得胸腹之间说不出的烦闷,我摸了摸胸口,才发现自己身上已经不是旅途中那件满是灰尘的紫袍,而是单薄的短衣。
将脚伸到地上划了划,找不到鞋子,我索性赤足踩到冰冷的地上,摸索着向前走去,越过放灯的矮几,我摸到了门。轻轻推开,方发现自己竟身在一处庭院之中,放眼之处月光如洗,门边摆了几盆花,一朵朵半开着。
这是什么地方?我抱着双臂,畏寒的站在门里,正想好好看看,突然一口气跟不上,我大咳起来。
我累的蹲在地上,可还是抑制不住的咳个没完,这时我只觉得胸中什么东西向上一涌,一口血喷了出来。
看着地上的血,我抹了抹嘴,呆住了。z
然而这只是开始,紧接着我的身体里似乎翻腾开来似的,鲜血一口口的呕出来,我满口腥红的跪在地上,绝望的哭了起来。我真的要死了吗?我不想啊,不甘心啊!
我刚刚二十一岁,我还年轻......
午夜的花园,被我惊恐绝望的哭声打破了寂静。一个人踢踢踏踏的跑了过来,看到我后"呀"的惊叫了一声,便大喊着跑开:"来人啊!不好啦!那个人......要死啦......"
我慢慢的坐起来靠着门边,身上浅色薄衣的前襟被血浸透了,我微弱的喘息着,合上了眼睛。
门外想起了冗杂的脚步声,屋内的灯被全部点亮了,宇文泰把我抱起来放到床上,他看起来衣衫不整,应该也是在梦中被人叫起来的吧。他掏出锦帕给我擦了擦嘴,我求援的向他张了张嘴,却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他拍拍我的手:"别怕,我找医生来了。"
一个长胡子的老者坐到床前,将三根手指搭到我的手腕上,然后皱眉闭眼的号了许久,才收回手道:"将军,床上这位公子,可是有头痛失心的旧疾?"
宇文泰轻声问我:"有吗?"y
"什么是‘失心'?"我用力出声问。
"就是有时头痛之时,会变得性情乖戾,行为失控。"那位老者抢先回答。
"哦,有的。"b
老者摇摇头:"那,公子一直都在服用什么药呢?"
"不知道,一种镇痛药,只是吃了后会睡觉。"
听了我的话,老者叹了口气:"那药的药效固然明显,只是毒性也不可小觑。可是公子这种情况,也只能服用它。公子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病,不过,这药量可要控制好。"
宇文泰命人送老者出门,然后他坐到我床边端过一杯茶来,扶起我漱了口。漱完口,我觉得似乎稍稍恢复了点,便执意靠在床头。
"这是哪里?"
"长安。"
"你不是说要带我去洛阳么?"
"你不是不愿意去么?"
"你倒是听话。"我微微的看了他一眼。
"......"g
"你要怎么处置我?废掉我,自己登基,还是再找一个皇族子弟来做傀儡?"
"元修,我会废掉你。"
"那你还把我困在这里干什么?"
"陪陪我不好吗?"
"哪个才是真正的宇文泰呢?现在的你,还是原来的你?朕--------我、我不明白了。"
"哪个是真正的宇文泰并不重要,难道你还有得选择吗?"他弯下身俯到我的耳边:"不要再想着回塞北了,你的领地,我已经送给了克蒙儿察汗,他会帮助我打败高欢。你的卫队,也已经全军覆没。"
"你到底要我留下来做什么?"我有点不耐烦起来,额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不做皇帝,也可以做点别的。你知道吗?"他将我汗湿的头发掖到耳后:"第一次看到你时,我是很吃惊的。没想倒元家会有这样漂亮的男子。"
"可惜,你美丽的名气和你残暴的名声一样的广为传扬。"
他靠近我一些:"其实你是没什么头脑的,否则怎么会把自己搞得那么臭名昭著呢?我虽然不在京中,可是你的那些逸事,我都知道。"
我睁大了眼睛怔在那里,他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他笑起来,拍拍我的脸:"你休息吧。好好养病。"然后径自出门离去。
我脱下身上的血衣,赤身躺下来,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数日,我渐渐好转起来,因宇文泰知道我每日服用的药对身体不利,所以叫大夫另配制了些镇痛的药物,虽然效果甚微,可也暂能代替。
夏天就这样过去了。我住在长安的将军府中,终日只是活动在那个小小花园之中,倒也没有什么别的牵念,只是不知道兆儿现在怎么样了。我很怕他再见到我时会不认识我。
我也看不出宇文泰在打什么主意,他每天都会来看看我,说些不咸不淡的话,我忍不住问他:"你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一辈子吗?"
他伸手将我揽到怀里:"在这里不好吗?"
我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他这种举动让我有点毛骨悚然。甚至让我想起了高欢,不过,应该不会吧!
我挣开他的怀抱,正色道:"我的儿子怎么样了?"
"你几乎每天都要问问你的儿子,我告诉过你,他很好,而且他并不想念你。真是看不出来啊,你倒是个好父亲。"他又把手伸过来。
我啪的打了他一下:"别抱我!"
他收回手:"怎么?"
我神情漠然的回答他:"我虽然不是皇帝了,可也不是贵府上的男宠,你这种举动,让我很不自在。"
"哦,是这样啊......"他讥讽的抬高眉毛:"那你以为你是个什么呢?"
我站起来:"你有什么话就明白的说!"
他并不在意我的愠怒,反而悠然的靠到椅背上:"我辛苦的把你弄回来,难道只是要把你供起来吗?"
我的手心渗出了汗,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真要说的透了,只是令我难以为人。我沉默的坐在床边,低垂了头。
他走过来,抬起了我的下颏,我直视着他的脸。
他一点一点的低下头来,最终在我的唇上浅浅停住。我不清楚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可他这种分明是不把我放在眼里的举动,让我愠怒了。我一巴掌打到他的脸上,一声脆响过后,屋中一片寂静。
他吃惊的捂着半边脸,一时间仿佛是愣住了。我毫不客气的瞪着他:"宇文泰,你是否有些过分了?"
他放下手,突然冷笑了:"哦,看来果然是我有些着急了,好啊,那我就多给你几天时间,让你认清楚自己的身份!"说毕,他扭身便出了门。
我抹了把额上的冷汗,吁了口气。
其实我一直都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总会有男子对我想入非非。我已经二十一岁了,长年的病痛让我变成了一个苍白虚弱的男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我都不能被称为美少年。我对着铜镜气息冰凉的笑了笑,镜中的脸面目模糊,薄薄的嘴唇,是青白的颜色。
我披着被子,感觉有些冷。我想要人给我送些衣服,可是叫了几声,却没有人答应。
我下了床,走到门口推开门,不想门边不知什么时候被安置了卫兵。他们用长戟拦住了我:"宇文将军有令,公子不可以离开这间屋子。"
"那让我的下人们进来,我冷了。"
"宇文将军有令,不许旁人进屋。"
我摔上门,难道这就是宇文泰所说的"认清你自己的身份"?
到了晚上,卫兵们依然把守着房门,我缩在床上,紧紧的按着胃,好饿啊。
当晚我开始头痛起来,平日伺候我吃药的下人们不得进来,我翻了翻柜子,一颗药也没有找到。我痛的抱住头跪在地上,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