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盛夏————hisa

"为什么？"良久之后，穆特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因为他害怕。"
"害怕？害怕什么？"
"害怕永远在黑暗中，他说，他的确很想和我一起，可是他也不想生活在暗无天日的世界里。我清楚地还记得，那天，他握着我的手，对我说：‘洛迪，我希望你明白，我不是那种适合生活在夜晚的人。你也许会恨我，可是......真的对不起。'"
"那你恨他吗？"穆特问。如果洛迪恨那个人就好了，那么自己......想不到自己会冒出这样的念头，穆特自己也吃了一惊。
洛迪露出一丝的苦笑："开始的时候我的确很恨他，觉得他是个自私的人类。但随着日子的过去，我开始了解他的恐惧，这种不见天日的日子确实是不好过，只能与死气沉沉的黑夜作伴，只能靠其他生物的血液来维持生命，任谁也不会觉得好受。"
看着洛迪眼中掠过的悲哀之情，穆特不由得冲口而出："还有我啊！"他站了起来，走到洛迪跟前，握住他的双手，真切地说："还有我在，我可以陪在你的身边，和你一起看星星看萤火虫，听你讲那些奇怪的故事，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都可以告诉我，我不会离开你的。"
穆特凝望着眼前的少年，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去将他抱住。洛迪想不到穆特会突然抱住他，愣了愣，但随即，一种久别的暖意涌上他的心头。他微微一笑，靠上在了穆特身上。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将你所有的哀伤，所有的寂寞都驱散，用我的双手带给你些微的温暖，让你在夜晚不再觉得冰冷无助......

6

看着自己苍白的指尖，洛迪想起昨天夜里的那个拥抱。在穆特的怀抱中，让他再度感受到那种许久不曾有过的温暖，那是一种会令他心生依恋的感觉。可对他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温暖的感觉虽然好，但是，他已经不想再去承受失去这种感觉的痛苦。
而且......
"穆特他知道什么叫爱吗？他不过是同情我罢了。"洛迪将头贴在玻璃上，轻轻合上眼，感受着窗外的寂静，这是黎明前最安静的时分。

穆特拎着一只还在挣扎的兔子往城堡方向走去。此时，太阳几乎全隐在群山的背后，给墨色的山峦镀上一层金色的边。打猎是穆特每天必做的事，他吃猎物的肉，血就留给洛迪。
回到城堡，将兔子关在笼里，穆特便去地下室找洛迪。除了书房，洛迪多是留在和书房相连的一个地下室中，那也是他的卧室。
这日，穆特来到地下室的门前，却发现地下室的门只是虚掩着，没有像往常那样关严。门缝中透出微弱的烛光。
穆特忍不住从门缝往里窥视。
洛迪坐在一张摇椅中，靠着椅背，闭着眼，似乎在小憩。不想惊动休息的人，穆特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踮起脚尖悄悄走到洛迪面前，低下头凝目看着洛迪。烛光在洛迪的平静的脸上投下几道阴影。穆特忽然觉得心跳无故的加快，一股莫名的冲动正驱使着他去做某件事。他犹豫了一下，终是弯下腰，在洛迪的唇上如蜻蜓点水般的吻了一下。蓦地，穆特清醒过来，他发觉自己的举动实在是太骇人了。
他居然吻了洛迪--一个和他同性的人。穆特捂着胸口，心脏在猛地跳着，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可是，心底还是有一种说不出口的欢喜，像是成功地偷吃了蜜糖一般。因为他吻了他？
但穆特的欢喜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这时洛迪慢慢张开了眼。洛迪眯起还带着睡意的眼，以一种不解的目光看着穆特。穆特立时失措起来。
"我......"穆特不知道他吻洛迪时洛迪是不是已经醒了，不管洛迪知不知道，他都觉得应该解释一下，不止是向洛迪解释，亦是向自己解释。但是，这种事情要怎么说出口呢？
幸而，洛迪没有问起刚才的事。
"今天打了什么回来？"
"呃......只有一只兔子。今天的运气似乎不是很好，在林子里转了半天也不见有什么好的猎物。"穆特于是趁机把话题拉开。
"说起来，我记得穆特你好像很喜欢打猎的，是吗？"
没想到洛迪会突然这么问，穆特怔了怔："也算是吧，反正我从小就喜欢在山里到处跑。"
"说得也是，像你这样的人的确更加适合那种生活。"洛迪从摇椅中站起来，走到一幅风景画前。画中画的是明媚阳光下的宁静小港，白云、海鸥、帆船......
穆特愣愣地望着洛迪，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洛迪走到门边，转过身来对仍在发愣的穆特微微一笑："太阳已经下山了，我们出去吧。"
这晚，月色清朗，只有几点星儿在闪烁，恍如回到了他们初次见面的那个晚上。风从树顶掠过，拂到穆特身上，竟有两分的凉意，也许是因为山上的秋天来得比较早的关系吧。
想不到这个夏天就快要画上句号了。刹那间，穆特觉得有些恍惚，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吗？实在是太快了。这是他一生中最不可思议的夏天，他居然和一只吸血鬼一起渡过。
可是，他一点也不觉得可怕，反而觉得相处的时间太过短暂了，如果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即使将来只能生活在那片深邃的夜空之下，他也心甘情愿，决不反悔。
这天晚上，洛迪似乎分外的沉默，话语比平时少了许多。一种不安的感觉浮上了穆特的心头。可看看洛迪，除了沉默之外，脸上的表情却不见有任何的异样。
是他多心了吗？
月亮无声地看着大地，看着沧海桑田。在古老的城堡上，一个人和一只吸血鬼并肩坐在露台上，也和天上的月儿一同缄默。
过了好一会儿，洛迪站了身，说要去拿些东西来。当他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瓶红酒和两只酒杯。那红酒是他昨天托穆特到镇上买的，城堡里早就没有酒了。
洛迪将杯放在地上，把酒倒进杯里，看着红色的液体慢慢注入到晶莹的水晶杯中，洛迪的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浅笑。将其中一杯酒递给穆特，另外一杯托在手中轻轻晃动。月光下，那红色的液体令他想起温热的血液。
"好久没有喝过酒了。"洛迪一手撑着地面，一手向穆特举起了杯。
穆特见状亦举杯相碰。酒杯碰击所发出的清脆声音在悄静的夜中显得格外清晰响亮。
洛迪慢慢地饮了一口酒，久违的味道立即在口中挥发，想不到穆特买回来的酒也不错。穆特不会品酒，把上好的葡萄酒当普通啤酒一般大口的喝了下去，叫洛迪哭笑不得。
然而，穆特才喝了两杯，就觉得脑袋昏沉沉的。他不是那种容易醉的人，可为什么两杯红酒下来他就昏昏欲睡呢？
穆特揉揉了额角，努力提起精神。难得洛迪有如此好的兴致饮酒，他不能就这样睡着了，扫了他的兴。
"穆特，"洛迪叹了一口气说，"你是个很好的人，可以认识你我真是觉得很高兴。"
听见洛迪在对自己说话，穆特便更加努力地集中精神，但眼前的一切却渐渐模糊起来。
"我也很想一直和你这样做朋友，可是不行，这样下去，我怕我会......"洛迪顿了一顿，转过头来凝望着穆特，眼神中流露出说不出的哀伤，"你不像我，你是那种适合生活在阳光底下的人。黑夜不适合你，就算你现在觉得这样子的生活还不错，但总有一天你会厌倦的，所以......"说着，洛迪便站了起来。
而这时，穆特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倒在了地上。他使劲撑开重得如灌了铅的眼皮，目光追逐着洛迪的身影。一种不祥的预感占据了他的心头，他不想让那种事情发生。他伸出手去，想要拉住洛迪，可是就在手将要碰到洛迪的时候，他的意志再也支撑不住了。
"再见了，穆特。"洛迪蹲下身，轻轻抚着穆特额前的刘海，那柔软的棕色卷发。而穆特已经因为药物的作用而沉沉地睡去了，听不到洛迪对他的道别。
"我以前觉得他是个自私的人，想不到，原来我也是个自私的吸血鬼。对不起，穆特。"洛迪抬起头仰望天空，不知那个人在天上用怎样的眼神看着他呢？
第二日清晨，穆特在一阵小鸟的喧闹声中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平时睡觉的房间里。突然，他想起昨晚的事情，还有洛迪对他说过的话，心里一惊，便马上冲出房间去找洛迪。
然而，找遍古堡中他所知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洛迪的身影。穆特便想也不想，立即冲出城堡。附近树林中的洞穴、废弃的小屋，他统统找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太阳落下，他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古堡。带着些微的希望期待日落之后洛迪就会像以往一样出现在他面前。
但是，他那些微的希望也落空了。这天晚上，只有他一个人在古堡中度过。熟悉的走廊、书房、卧室......如今竟都变得那么的陌生，全因少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洛迪！"穆特站在城堡大厅的中央大声地喊着，可只有一声声的回音在他身边响起。
洛迪，洛迪，洛迪......
你到底去哪里了？你不是说不会离开这里的么？你不是说不想再过四处躲避人类的生活的吗？
穆特颓然地跪倒在地上。
就算你真要离开，也让我和你一起离开......
穆特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头。
我还没有帮你忘记痛苦的过去，让你重新快乐起来......
穆特哽咽着，泪水从他眼中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
我还没有跟你说，我好喜欢你，我只想留在你身边......
洛迪......

许多年后，又是一个夏日的傍晚。
"......王子将公主从女巫的城堡救了出来，公主得到了自由，从此两人就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老人说到最后，脸上露出了满足的愉悦和慈祥的微笑。
围坐在他面前的孩子们也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满意地笑了。
"好了，好了，你们快些回家吧！是时候回家吃晚饭了！"老人望望天色，便催促那些孩子赶快回去。
和孩子们一个个道别后，老人舒了一口气。这时候本应回家准备晚餐，可是他忽然来了兴致，想看日落，就拄着拐杖踱到村口的山丘。那里有一棵粗壮的山毛榉，他小时候也曾经试过爬到树上看日落，但现在他没有这个体力了，只能倚着树干坐下，眺望西方延绵的群山和渐渐下沉的夕阳。
天边，繁星在薄薄的云霞间时隐时现，像一群爱捉迷藏的调皮孩童。淡蓝和橙红则是老人眼前这幅水彩画的主色。
每每看见这样的傍晚，这样的星儿，就会让老人想起几十年前的一个夏天，那时，在他的心里也曾经绽放过名为爱恋的花朵。只是，那花只在那年的盛夏开过一次，而且是唯一的一次。之后，在他往后数十载的人生路途上，再也没有见美丽如斯的花。
忆起往事，老人总会觉得有些疲倦。
花早已经凋谢枯萎，而自己又在这里等待些什么呢？
他轻轻叹了一声，闭上眼，耳边响起的是草虫和夏风合奏的小夜曲，充满的夏夜的味道。
第二日清晨，早起的人们在村口的山毛榉下发现了老人。他微微地笑着，仿佛在做着甜美的梦，而他，沉浸在梦中，永远也不会再醒来。
村民们将这个无妻无子的孤独老人葬在村子的公墓里，为他举行了一个简单的葬礼，然后，各自散去，继续自己的生活与忙碌。

这只是一个发生在某年盛夏的故事而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