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不知?"
图知恩转回头避开,闭上眼睛。
"不知!"
崔于却哼笑出一声来,松了手间掌握,玉袖的头颅又再垂落下来。
"没想到图门主却是仗义,为了保护涣海门竟舍得牺牲至此。那么图门主,敢问刺杀朝廷命官的买卖是与谁作下的?那季彻完成了任务,这任务薪赏又是从何处所来?要崔某一条一条数给门主听吗?"
话毕便无视默坐的图知恩与其身后站立的沁竹,自仰首向天哈哈大笑起来,神态间很是惬意非常,一片傲色。
图知恩脸上神色未动,搁在桌上的左手却是五指相勾,尖尖的指甲勾挂得桌上罩着的布巾纷纷折了起,翻出叠痕来,她脸上血色尽退,牙根紧紧的咬了住,睫毛略有低垂,遮了风情,在下眼睑上颤颤微微。
沁竹微躬了身子,向着崔于福了福礼,平眉,展目。
"崔大人果然厉害,便连涣海门内的情报也查了个清清楚楚。"
图知恩沉默半晌,却只眼帘飘浮,不言不语,突地,睫毛顺着火烛光色跳了跳,又再凝目抬起,唇角弯勾,桃花凤眼弯弯,微微的笑了出来。
"朝廷的精英果然不可小觑,知恩手里的小小花招在目光如炬的崔大人面前,简直就是可笑至极啊。知恩惭愧。那么,崔大人夜访知恩,究竟所为何来?可否明确告知。"
崔于提起手里的玉袖扔了过去,被沁竹展臂接了住,空了手的崔于自甩了甩双手,斜眼扫了扫那抱着昏厥的玉袖,紧手扶喂了粒丸药喂入玉袖口中的沁竹,轻吐了口气出来。
"崔某刚才便已说过,朝廷会出力助图门主重掌涣海门。而作为交换条件,涣海门得为朝廷办几桩事,若是办得好了,那官银一事便自一笔勾消。若是不然,那便还得依着律典来!"
"涣海门一门全是草莽,满堂尽是粗鄙不文,图知恩一界女流难得竟会受到皇家器重,实是荣幸非常。"
"图门主不是早就猜到了吗?"
崔于浓眉跳了几跳,自怀内摸出一张单子扔在了图知恩面前的桌案上,折叠起来的纸即刻便散了开来,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数排人名,图知恩捏着单子逐行细看了看,便单手捏着纸尖,随手挥了挥,语调轻缓,言。
"这好像全是江南一带的富贾巨商。"
"不错。图门主好眼力。"
"知恩不才,小小认得几个。却不知是为何事犯了朝廷大忌,招来杀祸?"
崔于理了理两袖袖口处褶纹,不屑的哼出一声来。
"图门主怕是已经猜了个八九十了,不错!正如门主所想。他们胆大包天,如此荒年却竟然敢打着囤积居奇的心思,闹得江南一带有钱难买高价米,朝廷的震灾银款发放下去,却是尽打了水飘,千里灾民,便是千里饿殍。如此祸国殃民之人,该杀!死不足惜!"
图知恩收折好纸单,放进了云袖内衬里,开口轻轻漫漫。
"崔大人何不自行动手?"
"江湖事朝廷不便介入。江湖人顺着内部路子施展起来也比较得心应手,你这走惯夜路的涣海门做起来,便更是事半功倍。"
"可笑!影组做的江湖勾当还少吗?"
"影组替朝廷办事,这杀人越货的事还是你图门主手下的涣海门更容易手到擒来。"
"贪官污吏?"
"不劳图门主过问。"
图知恩轻轻柔柔微微笑着,口唇间却讥诮出几句来,惹来崔于瞠目而视。
"想不到偌大的朝廷也会有伸手乞粮的一天啊,真是千苦奇闻。"
崔于捏了眼前茶杯举至眼前转了转杯沿,便使力尽捏了碎,掉落的瓷器碎片合着暴洒出的冷茶水溅了满桌,他站了起来,伏身压低,居高临下盯住图知恩的慵慵懒懒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清楚楚的道。
"图知恩,朝廷不是在请求你,而是命令你!要知道,灭了你图家与涣海门只是手到擒来的事而已。"
图知恩轻轻散散笑着,低敛了眉眼,微垂了头颅向着崔于的方向躬了躬。
"知恩明白。既然左右都躲不过去,便一定会领着一众涣海门人,如数将崔大人索要的粮草财物奉上的。"
"但愿如此。"
崔于睐着眼前始终盈盈轻笑着的图知恩,眼内微光滑过几下,终是什么也没说便起身告辞,一闪即没入窗外的夜色里。屋内的图知恩没有跟着起身,只收了脸上笑意沉默着,她慢慢收起紧扣着桌面的五指,聚拢成拳,在实木桌上擂出一声闷响来,震得桌上燃烛摇晃了数下,终至倒落熄灭,又再落下满室的黑暗。
一旁沁竹已揭开了玉袖的衣襟,探看了一下肩背后出脓的伤口,此刻听到身后闷响,便至眼前一片黑暗,他微吐出一口气来,帮玉袖收了衣物襟口穿戴好了,才再转回身站了起来看向一片黑暗里图知恩坐立的方向,就着姿势默然半晌,言。
"二姐,图家现在当家作主的是你,你想要做什么,便尽管去做,复兴也好,隐没也好,毁灭也好,不必顾虑住我们。"
图知恩背对着沁竹,听到沁竹的声音,只微微的侧了脸庞,眼睫扇阖了几下,便又再回过头去。
"小七,知恩是不是该早早随了世俗,学着大姐的样子,做个连名字也没有的氏便好了?"
沁竹不语。图知恩坐在桌边头颅轻摆,低低沉沉笑出一串哑音来。
"可是知恩十二岁便永远的失去了选择的权力。十二岁啊。事到如今又能怎么办呢?还能怎么办呢?"
图知恩不停地笑着,暗暗哑哑的音色溢满厅堂,在狭小的空间里环绕盘旋,她左手倚着桌角斜支着摇摇晃晃的身体,一阵一阵,只笑得花枝乱颤,天地动容。
沁竹扶了玉袖起身,稳稳托了住,一同静静伫立于图知恩身后,默默然垂首。
大定
玉袖后肩背上的伤终究还是发了炎,由于多日粒米未进身体虚弱不堪,一开始便只得由沁竹喂喝些清粥度日。他后背上创口附近的皮肤微微的范着劲红,突起处间或透着些浊白。沁竹拿手中白匕将收拢好的伤口又再挑了开,挤了脓水剜了烂肉,细细清理了才再裹上绷带。图知恩不见踪影,除了进进出出的锦衣侍卫,反是那崔于崔大人时常得见,每过几日都会带些消息予沁竹玉袖知晓。
魈阁季彻拒当门主,概不问事,带着一众人在外四处追缉图知恩。
涣海门群龙无首,现在当家主事的乃是上香堂长老毕修。
九月中下,涣海门上香堂四大尊者之一睡梦中猝死,身体无伤无痕无毒,死前未有挣扎,头七未过,紧跟着其宠姬被发现与人苟合,畏罪跳水自尽。代为主事的长老闻听此事大为震怒,视为上香堂奇耻大辱,隋依照古训将尊者身边数名妻妾姬宠全数同罪,当堂挑断四肢筋脉,充做奴籍打为流莺。门内彻查,无果,不了了之。
月底,沉入莲池底的尸体缠满藻滕浮出水面,其尸身泡水浮肿,轻轻一踫便淌出大量的腐水来,心肝俱碎,皮肤剥落的后背上裸露出的肌肉纹理却是根根断裂,触目惊心,乃是涣海门碎心掌所致。门内众心不稳,一时流言四起,上香堂长老急召季彻回门主事,其间,季氏率涣海门内一众的贱内拙荆为那尊者的眷属请命以正其名,获准,那尊者的妻妾们却是刚烈非常,听闻结果谢过后便自裁当场,泪洒四方。门内众人无限唏嘘,按正礼厚葬。
十月初二,季彻回到涣海门,径直闯进上香堂欲开棺验尸,上香堂长老大怒阻止,却被季彻身后的魈阁众人拿下,那季彻自怀内抖出一封密信,乃是尊者正妻死前偷偷交予季氏寄出,信笺中详细记录了涣海门八月接下的几桩命签,态度恭敬用词谦逊颇有献媚归顺之意,抬头写着朝廷四品御前崔大人敬启,落款处却是涣海门上香堂愚老毕修。尊者的尸体无伤无痕无毒,背上遍布尸斑,泡入水中不久,皮肤便迅速脱落露出根根碎断的筋肉来。上香堂长老坚拒不认振振有词,怒指季彻伪造信笺陷害以期独揽大权,便像当日撺掇其妻季氏污罪于门主图知恩。涣海门内大乱,裂作两派对立。季彻词拙,败,连同其妻季氏被擒入牢,魈阁一众夺权软禁。
崔于言毕,斜眼看着眼前坐着却畏畏缩缩的玉袖和其身后神色不动如常的沁竹,言道事情的发展出乎预料的快速,明日需得早起赶路便稍顿了顿,轻笑出声来,心满意足地径自出得门去。玉袖脸色苍白,额头湿汗遍布,低着头颅,双手放在膝上衣摆间抓抓捏捏,把身上上好的衣物料子揉出密密麻麻的折痕来。沁竹稍抬了抬眼眸,看了看那在崔于出门后便出手帮着闭上门扉的锦衣侍卫,眼帘绕过几回又再行扫回来,看了看肩背紧绷的玉袖后脖颈处新添上的挂痕。
每当夜宿荒山,沁竹便会寻机会引开注意,护玉袖逃出,却每每在第二日又见着被抓回的玉袖,衣衫污浊,狼狈不堪,反惹来一身的扭伤擦痕。
沁竹扯了一边椅背上搭着的披风展开来披在抖抖嗦嗦的玉袖身上。
"公子无需多想。吉人自有天相。"
玉袖忙跟着站起向着沁竹福礼施谢,自行拿了披风两侧裹在自己身上,身体动作着,却眼瞳游动,睫毛抖了抖便自双颊边滑落出两行的清泪来,又忙再抬手拭了去,低头垂首于一边侧立。
隔日,晨,骑马赶路,沁竹控缰带着玉袖,前后佐近处各两骑锦衣人的骏马驰行,崔于领头,一路沿着土道北行,过午至山下野店,歇脚,食物尽由锦衣侍卫拿银针一一探了才再入口,一行人边喝着杯中稀薄的茶水佐糙面馒头下菜,边听着旁边衣着破落的行脚路人摆谈着不算新鲜的江湖传闻。
知道吗,江湖第一大杀手组织涣海门易主了,前任女门主被手底下一众门人叛乱拿了住。
哼,大事是老爷们儿做的,这世道几时能有婆娘当家作主的了的了?迟早的事!
听说哪,这门主可是个绝世大美人哪,难怪手底下人要叛乱了,一个女人却领着手下一水儿的须尺大汉,嘿嘿嘿,被拿住了可就惨罗。
店里几个粗衣短衫形态猥琐的男人立马意会,笑出一响的淫猥之音来,却被隔桌另一伙人出声打断。
真是无知,涣海门门主姓什么?那可是姓图!女人又怎样?人家女门主一身的图家家传奇功,还是使毒的名家,哪有这么容易被抓住?到是涣海门少了图家近百年经营的家势做后盾,才是真亏。
干!婆娘就是婆娘!哪个婆娘敢跳到老子头上来,老子两把板斧立马斜劈了她!
当年在江湖上,说起图家,那可是咜咤风云啊!图家的金字招牌,谁敢不买帐?就你小子这两板斧,给人家修眉还差不多,闪到一边去吧。
他妈的!老子先劈了你!!
来!谁怕谁!!
算了算了......话说回来,这图门主听说是被自己的亲姐夫给出卖了。那季彻可不是个善茬儿,涣海门魈阁的阁主,满手的血腥哪。
江湖人的事谁能说的清楚,那是翻脸比翻书还快。今天含情脉脉,就跟见了亲娘似的,明天就能撕破脸跟你提刀玩儿命。
那倒是,我就亲眼见过一桩仇杀......
沁竹一边喝水,一边翻着空手接住了玉袖手中滑落的大半截糙面馒头,又再返手递回。玉袖慢慢伸手接了过来,却怎么也没能往嘴里送,只紧手捏了住,抓得掉落下些碎屑来,散落在歪歪倒倒的木桌上。
吃毕又再赶路,迎着冈烈的西风行行走走间,天便见得黑下来。
夜宿无棲山。锦衣人轮流看火,一行人各自找了就近的树根靠上便歇。玉袖坐得离火堆很远,旁边紧靠坐着的沁竹挡了火光。他张着眼睛坐在树根边望着头顶上稀稀落落的残空云色,半晌无眠。山野地里夜宿蚊蝇众多,四周不时有那拍击皮肤的声响断断续续响起,合着咕咕哝哝的低声咒骂,远处,不知名的鸟儿咕咕跍跍的叫着,稍倾,又拍拍翅膀飞了开去,渐远。玉袖低下头绻起腿脚立起,双手环了膝头包住,抹干了脸上纵横的水分,眼帘浮动间却看到脚边一根一指粗细的枯枝,抬手拾起,手指轻捻着转动看了看,便使力折下几段来扔了去,只留下手中一卡长的一枝,慢慢磨着撕掉了外层包覆的树皮,露出木质纹理来,这树枝一端结了几个木疙瘩,一端渐尖收势,貌似形格粗陋的木簪。玉袖举到光线稍强的方向又看了看,捏在手心里紧紧地攥了住,却又突地扬手扔进了眼前的黑暗中,他顺了顺头上包住的披风豁口,埋头入膝,绻着双臂环了个透实。身边沁竹却睁开了眼睛,四围里扫视一圈,便见得那守夜的锦衣人眼底一抹利光射来,他整了整姿势又再将眼睛闭了上。
未央,火堆早熄了个干脆,守夜人倒在一边睡得昏陶陶,一行人少了玉袖。沁竹自顾着掬了清水洗漱,见崔于看过来便收身福了一福礼,崔于笑笑,也不说话,回头招呼了继续赶路,便上马再行,后人跟上,一路遇山爬山,遇水淌水。未及午时,一锦衣人疾疾驱策着胯下骏马赶上,臂中怀挟着昏厥的玉袖,在崔于的属意下,仍是交给了沁竹。
至晚,于一偏远小镇客栈暂宿。玉袖躺在床上张着眼睛了无睡意,不断的翻转着细指,身体间或着抽动两下,辗转反侧。沁竹背对着床榻坐在厅内木桌边,一宿不言不语。晨起,吃过简陋的糙饭,索然无味。崔于只嚼了两口便放下手中吃食,不再动一口,未有多说一句。两日未有消息,任是再如何的成竹在胸,眉目间还是略见得焦灼。毕,再行赶路,省了午饭,一日里狂奔疾走,天色黑沉时,搭锅建台,崔于笑眯眯晃荡过来,带来消息。
季彻被擒,涣海门内围绕刑罚文派武派各执一词争执不休,决策层瘫痪,无人主事。十月初五,图知恩凌空出现在混乱的涣海门内,缓缓端坐于屋脊之上静看着廊下一众的涣海门徒,虽有涣海门追杀令在前,却仍是半晌无人敢动作,任由着她大摇大摆着直入了上香堂拜祭先祖,一行人只在其身后紧紧跟了随护。上香堂长老暴跳如雷,欲上前阻止,却势孤立单,未果。图知恩带着涣海门内众人先拜了先祖,再对着先父的灵柩行毕三跪九扣大礼,替门人承了情,请罪声声,随即一掌拍开了棺盖,自棺内摸出黑色包甲门主令,除了季彻与季氏外,下令放出魈阁众人,大定。
两日后,沁竹与玉袖经图家密造隐道回到涣海门内。
十一
玉袖换了个院子住,换了个小侍照应着,足不出户,几近与世隔绝。他每日三餐只食得一点点,便坐在屋内厅堂中盯着大门方向闷然不响,亦无动作。也曾试着跟小侍比比划划一番,却良久未果,看着眼前小侍不断跑近跑出拿来的杂物,只得福礼道了谢,黯淡了眼光,自放了心神,一日守着一日。
夜半,厅外的门板突地嘭嘭两声敞开,寒风即刻迎门而进吹熄了桌上的烛火。玉袖听着跌跌撞撞的声音抖了抖身子,绻缩着掀了身上被褥子,爬坐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撩开了床帐轻纱,只见着图知恩单手提着一小壶清酒,摇摇晃晃着进得屋来。她一边仰头迎手灌下两口,一边口里呼着沁竹的名字,歪歪倒倒扑来,玉袖忙立起身子下榻去扶,刚接住了半身,却被力道一压反跌回了榻上。
图知恩抬起酡红的脸注视着身下张着惊惶的眼睛满脸昏色的的玉袖,醉眼朦胧,稍倾又呲呲笑出声来,歪歪支着身体坐了起来,靠在床柱边上。玉袖起身下榻退了个老远,手足无措地扯了屏风上的外衣披在身上忙着上上下下裹了个透。
图知恩微微敞开的衣衫襟口处被酒液浇了个满,服贴在裸露出的皮肤上,湿漉漉的前胸合着颈项映着微光泛了些眩人的光泽,双唇酒色夺目,一片艳红。她斜靠在床柱边又呲呲笑出一阵来,缓了缓酒气,醉眼挑看着垂头收手,畏畏缩缩贴在角落的玉袖,打了个酒嗝,吐出口酒气来。
"季彻跑掉了。"
玉袖闻言猛抬头张了眼惊看着床柱边靠坐着的图知恩。
图知恩媚眼闪了闪,又举起手中的酒壶迎头再灌进一口去,大量的酒液顺着嘴角边蜿蜒而下,掉落在铺展开的裙摆里,一滴滴,一粒粒圆润的透明液体,滚滚而来,浸进衣物料子里晕出一片的湿濡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