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从简抓住了玉袖的两边肩膀,慢慢捏得紧了,他口里说着话,声音放低柔,眼里却摇动着水光,缓缓坐在了床沿。玉袖由着姬从简压住两边肩膀,也不挣扎,发着低烧的脸庞略略的泛着红光血色,眼上的白布纱帛却渐渐的被溢满的水色浸得润了,内里几层贴附住了皮肤,合着血色再顺着脸颊滑落,也不去管。
"在揭临的大牢里,哥哥就知道是你了,一眼就看出是你,原本一直以为你在那场劫难中已经......却......,后来领命带你回来,才发现季阁主拿你当什么人,哥哥后悔了却又带不走你。是哥哥的错,当年不该藏了你,应该带着你一起,或者就都被老爷救了,也不至于让你沦落风尘,哥哥后来去找你,在一片废墟中刨啊挖啊,找了两天也没找见,没想到事隔多年还能再见,可是长生,你为什么哑了?为什么不说话了?啊,没关系,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还活着,那就很好了,姬家村还有我们两个活着......哥当年还给你立了坟头,插了坟签,我们一起去推了它,你......"
"......大......头......大头......哥哥......"
玉袖脸庞向着姬从简的方向,伸出手来慢慢地抓住了肩上姬从简的手臂腕间,紧紧地攥了住,抖了抖唇,试了几次,开口,声音粗哑浑厚,吐词圄囵不清,一字一顿,却也是坚定非常。
"......大头哥......哥......"
"长生!哥哥会带你逃出去的,一定!"
姬从简怔愣得几下便笑出声来,将玉袖单薄的身体圈入了臂中,平掌,在他身后肩背上抚了抚,抬眼向天,吐出一口长气来。
邀请
姬从简未有逗留多久便起身离去。玉袖一个人躺在床榻上翻着手指,身体不时因着疼痛抽搐两下,却又时不时的微微笑笑,面部肌肉的动作牵着眼角扯动了伤口,便扭曲了神情,许久才再慢慢平复下来,不多时却又再笑笑。
屋子里只有檀香撩撩挪挪飘飘荡荡,氤氲了视线,内室栏前纱帘轻轻飞舞,映出一室流光,那本应随时侍立在侧的小侍者却始终未有出现。直至午间时分,沁竹带来了饭食及涣海门门主图知恩。
图知恩已去了醉态,衣衫齐整。她斜了身体靠在门栏上,微张着眼睑看着内室床榻上的玉袖,任飞舞的纱帘落下遮了半边身体,也不予理会。
沁竹打开带来的食盒,摆出内里盛装着的碟盘,扶了玉袖起身,拿靠垫靠了,再转身端起桌上的药粥一勺一勺喂给玉袖,却在中途被抢上前来的图知恩抢了手中碗筷,接了去继续喂着。
玉袖眼睛上包覆着白色纱帛,仅凭着皮肤感知周围细节,在图知恩伸手端走沁竹手上饭碗时,也只半倾了头,微顿了顿,待得再吃下两口粥食后,却迟缓了动作,怎么也再吞咽不下去,只惨白了脸色,身体抖了抖,两手搓了手中被褥料子,低垂了头颅,却被图知恩一勺药粥直接塞进唇来,勺端撞在牙齿上,发出轻微的喀喀声,漏了些溢出嘴角顺着曲线流溢。便只得赶紧张了口紧着吞了口中的粥米,竟也顾不得细嚼。
"怎么?怕知恩吗?"
图知恩一边说话,一边拿起沁竹递过的湿巾擦净了玉袖的嘴角,把他脸上的皮肤磨得通红一片,才再扔了手中湿巾给沁竹,又端起碗勺继续喂,喂完一碗再端来一碗,喂到一半却把碗摔在地上,打了个粉碎,图知恩桃花凤眼圆瞪,怒视着床榻上瑟瑟缩缩的玉袖。玉袖口颊间鼓鼓囊囊的包覆着,却也不敢多做咀嚼,又不能吐出来,只得努力着圄囵吞咽了,直憋得颊腮处通红一片,听见碗打在地上破碎掉的声音,便顿住了动作,坐在床榻上身体止不住的抖抖嗦嗦。
"江湖事看得多了便易惹来杀祸,你一个普通老百姓稀里糊涂卷进来,看不见才是好了!"
话毕,自愤然拂袖而去。沁竹向着图知恩离开的方向躬身福了福礼,才伏身拾起地上的碎碗片,略略收拾了一番,转身细细的问了玉袖的意思,撤了桌上粥米吃食提了食盒而去,稍倾,又再空手折转回来,扶玉袖躺下,提起被褥牢牢的裹得严实了,便侧立于玉袖的床榻边侍立,如同以前在季彻院里一般。
一时间安安静静,玉袖服了药便睡得实了。却至下午时分,来了两个壮年男人传报说前堂有请。沁竹眼光闪了闪,还是行上榻前轻唤醒了熟睡的玉袖,扶起身来梳洗一番,挽着踏出屋去。
路上弯弯绕绕不多,图知恩的院子本就离前堂颇近,但虚弱的玉袖还是急促了呼吸,额前也沁出层层的密汗来。在沁竹的低声提醒下提起腿脚跨过门栏,又再行出几步去,便跟着旁边的沁竹福了福礼,躬身还未展开,肩胛却被一双手臂牢牢的抓住,强硬地掰过了身子转了个方向,不由得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沁竹却放开了扶持的手劲,将玉袖完全的交给了手臂的主人,自离了去。
"你还活着?!"
季彻双手成钳捏紧了玉袖的肩胛,大张着虎目正对了玉袖的脸,他看见玉袖苍白着脸色摇摇欲坠,便伸出单手来直接扶住了玉袖的腰身牵带入怀,另一只手却抚上手上人儿的脸庞,顺着白色纱帛重重的捏按了下,扯了扯,却是一按一个血印浸出,怒。
"你的眼睛,怎么了?谁干的?!"
声如洪钟,震荡四围。
玉袖原本发着低热,双颊间烧得透出些微粉,此刻却是血色全无。他把虚软的手臂上提抵了在季彻的身前,使出浑身力气却尽数泥牛入海,在季彻伸手抓扯眼上包覆的纱帛时,痛得大张了口唇,却还是无声,只急促的喘息着弱了力气,身子一软,便要向后倒去,又被季彻的手臂扶住拉近了去,扶了头颅贴近厚实的胸口,玉袖身子抖了抖,扭曲了唇角,又再弱了几分颜色,却不再挣扎,任由虚弱的身体让季彻抱着。抵上季彻胸口的手指反转,撑住了自己的胸间,五指捏阖拢来,把胸前的衣物料子扣了个凌乱。
图知恩慵慵懒懒的笑声暗暗哑哑的响起,她看了看走进身旁躬身复命的沁竹又再扫视回堂前季彻的身上。
"季阁主何必动怒呢?不过一个下作的㚻人而已,瞎了便就瞎了吧。"
季彻立在堂前环着玉袖,虎目圆瞪,山眉斜飞。他身边站了几个魈阁兄弟,俱都兵器出鞘,跟周围数十个围拢上来的涣海门徒对峙。
"图知恩!你到底想怎样?!"
"不想怎样,只是季阁主你若是一直在暗处虎视眈眈,就算是知恩,也会寝食难安的。"
"那就来作个了断!"
图知恩坐在偌大的雕木椅中换了个姿势,整个身体斜靠在左侧的牡丹扶手上,长长的镂花护指扬了扬,指着趴跪在地上昏迷不醒,两只脚上俱都上着刑具的季氏。
"呵呵......不急......地上的人才是你的正妻吧,却被你忽略至此吗?季阁主倒是恁地薄情寡意,令人寒心啊。"
"哼,季某哪有图门主冷血,自已的亲生姐姐也能下得去手折磨成这样!"
图知恩闻言笑了笑,挑了挑眉头。
"冷血?不这样你会愿意站出来?若非是她冒险助你逃走,你季彻怕是跟本就不会管她的死活吧!她助涣海门大牢里的罪人逃亡,便是有罪!是亲生姐姐又怎样?她身为图家之人却做出这等丑事,置涣海门安危于不顾。知恩身为一门之主稍微罚罚她有什么不对了?"
季彻闻言沉默不语,一手环住玉袖的腰身,单臂负手而立。图知恩顿住话语,看了看人堆里的季彻紧紧抱在怀里的玉袖,眼神黯了黯,又转回头。
"季阁主,知恩这次请你回来,乃是有要事相商。"
"......"
"事关涣海门存亡,相信季阁主不会袖手旁观吧。"
图知恩柳眉微拢,挥了挥手,将季彻身边围阖拢的众人遣了下去,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近季彻。
"其实以季阁主的罪行,本不至死,知恩也并未想过要至你于死地。"
季彻也扬手挥下了魈阁兄弟,收刀入鞘,旁立,此时闻言,却大大地哼出一声来。图知恩见状唇角弯弯勾起笑将出来。
"当然你我都知道这是慌话。事实上知恩恨不得你死得越干脆越好!却是还没找到罪名,正发愁呢便被你抢先逃掉了,这下到省了不少事,可以直接打上个畏罪......放肆!让你身边的人收敛点,这里毕竟还是涣海门范围内!"
季彻置若罔闻地挑了挑眉头,不予理会。图知恩暗运劲气并指隔开了一边架来的刀剑,再度缓缓行得近来。
"但是知恩更明白,在这偌大的涣海门内,若说到对涣海门的忠心,却是无人能比你季彻更坚定。不是对涣海门主,而是涣涣整个涣海门。"
"图门主有什么想说便说,不必兜圈子!季某不想听废话!"
图知恩微微笑笑,转过身去。
"我涣海立门百余载,历代门主皆秉持着不与朝廷起干戈的原则才能伫立至今,而今却是有人暗通沟渠,妄图使涣海门成为朝廷养的会咬人的狗......"
图知恩说到这里却停了住,桃花凤眼弯弯绕绕斜睐过来。季彻闻言微动了动,山眉跳了跳,看住了图知恩的方向。周围几名魈阁兄弟俱都惊疑不定。
"不是图门主给季某下的套子吗?!"
"是确有其事,知恩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谁?"
图知恩眼底浮光闪了闪,略略的低了眼帘,看向趴伏在季彻怀里不住抖抖嗦嗦的玉袖。
"季阁主认为会是谁呢?"
说话间眼光幽幽闪闪看住门外,拖长的语音却被打斜里冒出的一阵混乱打断。
"抓住他!"
上香堂长老毕修领着身后十数名的健壮男人越门而入,挥袍拂袖,当堂怒指了图知恩与季彻的方向。季彻身周的魈阁众人瞬即便作出反应,摆了个圆阵将两人转在中间。图知恩微抬起头,挑起了眉间,携个慵慵懒懒的姿态,细眯着凤眼斜睐着围拢来的众人,一手环住纤腰,一手略略抬起,两支长长的镂花护指扬扬落落,也不理会脖子上靛衣男人架来的刀锋。
"毕长老,你这是想干什么?"
"毕修护主来迟还请门主责罚。季彻,你不但伙同其妻污罪于门主,而今竟然还敢胁持门主。"
"哼,图门主果然厉害,这下季某可是判门罪罪证确凿了。"
季彻护住怀里的玉袖,收手摆出起势,与跟随他的魈阁众人一起虎视眈眈。
"知恩记得,"
图知恩一摆手打断了季彻接下来的问诘,道。
"毕长老你应该是在闭门思过才对。而今天知恩所下的指令是‘没有门主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前来打扰'吧,长老是怎么进来的?而你带来的又是些什么人呢?不是涣海门徒吧!看来涣海门内要清理的门户又要增加了。"
"老朽身后这些人,都是为涣海门舍生忘死的人,自然便是涣海门人了。图门主,做大事,要懂得舍弃末枝小节才是大丈夫所为,何必斤斤计较。"
图知恩看了看毕长老身后黑巾包裹住全身,打扮怪异的男人们,吐气微微,懒懒散散。
"恩知不是大丈夫。知恩一界女流不懂这些大道理,只明白现在有把开了锋的刀架在脖子上,而长老你却在此时带着一帮身份不明的人,出现在你不该出现的地方。毕长老,你说知恩该怎么想呢?"
上香堂长老也反手为礼,拈须微笑,恭恭敬敬。
"那么老朽只有亲手救下门主才能一洗清白了。不过刀剑最是无眼,混乱中如若不慎伤到了门主,还只得先请门主恕罪。"
上香堂老人话毕嘿嘿嘿嘿笑出声来,他身后的男人们无须指示,立即便提刀上前与季彻身边几名魈阁徒从们打作一团,季彻护着玉袖施展不开,只得以单手挥剑格档,直打得手臂额间青筋暴跳却也是无法,狼狈不已。
靛衣男人手上架着图知恩完全不得动弹,被三名黑衣人锁定缠住,险险避过几刀去,却又被图知恩一掌拍上胸口,猛地退出数步远,再被围拢住,只得提刀搏命,再不得闲。
一时间只见得人影乱摚刀光剑影一片,正不可开交处,四围里却突地响起串串地暴音来,众人大惊,纷纷顿了手中动作抬眼张望,便见得房梁上掉着些纠缠的绳索,此刻正一根一根断开来,落下悬空的几丈长的横木来,顺着墙沿,把原本大开的八扇厅门压得关了上,牢牢地横挡了住,在木墙上叽叽嘎嘎着,留下长长的划走痕迹来。
沁竹慢慢地自阴暗处走了出来,平眉,展目,行至八扇已关闭上的巨门前拱手躬身为礼,复又祭出双手袖间暗藏的两方弯刃白匕,反手提了住挡在身前。
"图门主有请各位英雄留在涣海门内作客。"
图知恩低沉暗哑慵慵懒懒的笑声轻轻漫漫响起,回荡在木墙地板间,波澜得几下又再反弹回来,冲进众人的耳中,环环绕绕。
"既然来了,就不要想走得了!崔大人难道当真以为我涣海门是想来便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
四两千斤
图知恩一句话撂下,季彻与那上香堂长老一时俱都膛了眼,呆立了住。那些毕长老领来的男人们闻听得此言,便立马放弃与魈阁便徒从们的争斗,抽身退走,尽往人堆中的图知恩扑将过去,余下得几个描上了门边伫立的沁竹。图知恩只闪躲,却不招架,在左右闪现出的刀光剑影中提气纵身窜行于四野,或而疾走,或而自沉默处突地甩袖跃起纵飞,稍稍提起长长的裙袍下摆,把那穿着蓝色缀花绣鞋的纤足,在左近墙面上踢踏窜走出几步来,借力自半空中腾翻而飞,身形翩纤飘忽,宽大的拂云袖尽态招摇,姿态优雅,低散轻漫的笑声遍及了整个的厅堂阔处,回环往复。
"崔大人,你家的狗太过凶猛,真是吓煞知恩了。"
语气娇嗔。
季彻听过靛衣男人报告的查探结果,脸上颜色不定,他紧拢住了眉间,双手用力绻捏收拢,骨骼间噼啪作响,稍倾,又突地展了额头,平下线条紧绷的肩脯,低下头看着怀里搂住的玉袖那苍白着咬得紧了的嘴唇,扭曲起来的淡色细眉,他把勒住玉袖腰间的大手放开,顺着肩背慢慢上移,至头颅颈后绕至细弱的侧额处轻轻揉了揉,再抬头看住那在半空中飞来跃去的图知恩,开口,言。
"图门主,你将季某等人困于这狭小的厅堂内,到底是作何打算?"
却又放手让身边众人去与那些不明身份的男人们缠打住一处。
沁竹出手极为狠辣,刀刀见血。他与男人们游斗并不缠足,动作间只见得灵如狡蛇,活若俐兔,姿态沉稳内蓄,速度却是惊人,反使的两轮弯刃白匕流水行云神出鬼没,此刻身上未见得伤痕,却至周围四个与之打住一处的男人们,身上灰黑色的外衣尽浸过深暗透亮的颜色来。
上香堂老人单人独立,此刻也自见出情势,负手踱步却是涎着脸堆出笑容,行上前来与季彻相商合作事宜,想要拿手中力量捉下图知恩与沁竹,再逼问出结果来,却被季彻当胸一掌打倒在地,翻滚至墙边壁角方才落定,伏地,口唇大开着,连连喷吐出几口血来,上香堂习文不武不参门事乃是例来的惯例,此刻七十余岁的老人受过这一掌便是软在地上,任是手脚乱拼却怎也挣动不起。季彻怒目而视,斥。
"无耻之尤!季某断不会与你这叛门的罪人做任何交易!果然当时就不该忌着你上香堂的身份,对你礼让三分,还是一刀杀了的痛快!"
便放下不理,径自走向一边。
"哼!老朽肩挑上香堂数十年,年年为门内事务躹躬尽瘁,几曾贪图过半点财帛?便是无功也是有劳,如今却要老朽堂堂的七尺男儿,要屈居于贱妇女人之下,怎么可能甘心!季阁主!你难道就一点都不觉得呕!若是没有她图知恩,涣海门门主的位置本来就该是你的!!如今不过是拿回自己的东西,有何不可?!何必守着陈规烂矩,守着老门主的话!季阁主!"
却没有得到回答,上香堂老人抬起抖抖嗦嗦的手背来,抹掉了口角新吐出的血色,看着那艳色的曲线沿着手腕流至手臂处,再没入衣袖襟口内,还未抬头便被折转回来的季彻扶坐至一旁墙角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