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歌子系列之一·青箬笠————静中奇源

楔子
"喂，我走了啊。"
"恩。"
"......我真走了啊！！"
"哦。"
"我要走了，你......你就这样子？"
"......"
"......"
"......你多保重......"
"......你也珍重......"
............
唐箬打马跑了一阵，直到看清了远远那绿水河时才停。眺望开来，绿水环绕着青山如黛。顺着山峰的层峦叠翠，水流亦是起伏不止。淡青色的天与水相映成趣，云雾缭绕间模糊着距离。这山水几许灵气纵深，如何不教人心旷神怡？只可惜......
只可惜，他却要回了。
回那个，他兜兜转转多少年，却还是回到原点的，家里去。
唐箬呆愣了片刻，猛然却又是回拨了马头看向来时的路。
--却只能，看来时那路，被氤氲雾气所覆。
再伸长些脖子，还能不能见那送别的十里亭？
还有没有，那隐藏在烟雾里的一抹暗青？
............
不知多时，是昏暗了半边天空。烟波浩淼的绿水边，有渔翁唱晚：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御国通史?世袭安乐王本纪》载：
"第十代王，皇籍名玮伦。单名为箬，字微竹。性好游乐，极爱美人......薨于......年，年仅三十六岁。传其子重为第十一代王。"
第一章
"你道是那如花美眷，逝水流年。怎堪那世道阻险......"
台上的小旦婉转了嗓子，缓缓踏着碎步轻声低唱。流光溢彩的珠翠满头，娇艳的面容微带了些些薄愁。水袖再扬，最后一声吟哦出唱词的结束。
"呵--"
偏偏正是这般要叫好鼓掌的时候，有那么一人极其不雅观地打了个大呵欠。四周跟着听戏的老少爷们顿时是纷纷对他怒目而视。那人讪讪以扇子捂了捂嘴，立即是站起身悄悄往外走了。
一出戏楼，刺眼的阳光立即是迎面扑来。唐箬抬高了手臂展开了扇子遮住脸，看那扇面上墨色的桃花一点点出现在自己的头顶。他只觉眼前还是有些模糊不清，意识在这刻更是迟钝。唐箬一心一意想着接下来的行程，丝毫没注意到自己这一出来站在路中央最是招人瞩目。突然间不知从哪里冲出了个蓬头垢面的小乞儿，莽莽撞撞速度极快地奔向了唐箬，咚地一声贴上了他。那力道一下子害两人啊啊呀呀地倒成了一堆。
"喂......！你在做什么事的！"
唐箬双手撑着地，顾不上先起身，赶紧先用眼搜寻刚刚自己用来遮光的扇子。一边还是忍不住出口教训："以后走路记得小心些！"
"对对对对不起！"小乞儿慌忙爬起来，又赶紧伸手去搀扶唐箬："公子，您没事吧......？"
唐箬两眼仍忙着找扇子，闻声回头看了看那小乞儿一眼。只见他一身粗麻，头发乱七八糟结着，脸上污痕重重，长的什么模样也说不准。唐箬只能隐隐看清他的眼，机伶伶转悠个不停。
"得啦，没事，你先走好了。"无心和一个孩子计较，唐箬挥挥手打发了小乞儿，又回神找他那扇子了。抬手抬眼间忽然见不远处正扔了一把，立即是小跑着赶紧上前拾了。可当他再展开扇面看看有无损失时，那脸色却是瞬间垮了一半--
"不是么......"唐箬垂着肩说不出话，大失所望着又用手拂了拂扇面，可惜那空白面子里是不可能凭空变回原先那墨桃的："奇怪，那会飞到哪去了？"
不死心，又到处找了会。这时正中午，太阳辣得吓人。唐箬找得口干舌燥不说，回头准备去先到茶馆喝点水时才发现浑身上下竟是被洗劫一空。狠狠撕着扇子他气哼哼终是想到了那小乞儿，立即是哇哇叫出了声："小兔崽子！居然是偷儿！！"
没办法，没钱的唐箬还是和一般人那样寸步难行。即使他是当今御国的安乐王爷--那又如何？唐箬哼哼唧唧挪到了一间屋檐下坐上了块栓马石，托着腮思考着下一步的进程......不过说起来这回他可是逃出王府好来闯荡江湖的，若是因为这般被偷了个精光而灰溜溜狼狈回去，岂不直接被府里的人笑死么？想来想去还是没动一动，歪着头看四周的人是如何走来走去，渐渐围了他还时不时对他略略指点指点一阵......也没辙呀，唐箬这一身白色的真丝长袍衬着腰间的墨色玉圭，贵气十足的样儿，怎么看怎么着还是太扎眼。又加上他撅着嘴一个人坐着那儿半天不动，委委屈屈在人家家门口啊啊呀呀，确实是怪异得紧了。不知多久天色开始暗了，唐箬也觉得饿得肚肠打结。站起身，四顾了一阵，注意没注意他的人早散了，这时都忙着回家好吃晚饭呢。挪动步子，唐箬迷迷茫不知该怎样。东想西想抓耳挠勺，只害肚子响得更高声更痛楚......这下可好了，难道是拉下王爷的脸好找人求着施舍点什么么？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喃喃念了阵权作自我安慰，唐箬苦着脸抱着肚腰弯得更低了。这时不知哪儿突然传来一阵香气扑鼻，唐箬忍不住大大咽了口口水。抬眼，正看见那偷他钱袋的小乞丐笑吟吟站了一边，手里还端了盆烧鸡。
"你你你你！！！你还敢回来！！！"
唐箬跳了一半又矮了一半，觉得肚子饿得要痛死......想想在王府的时候，哪有一回是像这般饿这么久的？想着想着就不知从哪里冒了是火是闷是泪还是什么的，一齐狠狠往脸上涌了。刹时间唐箬脸上可是精彩了，半红半黑半绿半紫，再眨眨眼呢，竟是立即滚了一滴泪出来......
"好啦，我先给您赔个不是，可我也是没办法了。"小乞儿一扫刚刚和唐箬撞上时的那委顿模样，脸也洗干净了不少，露出点白嫩嫩的颜色："我本是枫落鸿底下的弟子，这回扮成乞丐是好做些事来着。不想是偏偏遭了贼，钱财被弄了个精光......正好看你富贵，所以就先借点儿呐！"
"我管你是落红还是落绿！你被偷了倒好，就找我补回来么？混蛋！！"唐箬又跳了一半："这什么逻辑！本......本公子非--哎哟~"他又蹲低了捂紧肚子，五官都挤成一团了。
"公子还是先吃饭再理论吧。"小乞丐仍是笑："看你都没啥力气了，呵呵~"
说着又晃晃手里的烧鸡。唐箬跟着也晃一晃头，旋即是皱着眉拼命摇了一阵："不要！士可杀不可辱！你偷我钱财在先，我又怎么接受你这小人的嗟来之食！！"
小乞儿挑了眉，看着唐箬说是这么说了，可眼睛一直忍不住往自己手上瞟。故意把东西拉远点，唐箬果然是立即蹭蹭跟近了些。来回好一会，他终是大笑出声，一边捶着腿一边答："公子......我可是拿你的钱来买的食物，这本该就是你的，不用愤慨啦~"
"......那你还不给了我！"唐箬气哼哼斜了对方一眼："真是，有你这样......唔唔唔呃呃呃......"--后面的话都堵在嗓子儿眼里了。至于和那乞儿的怨怼，都懒得再想咯。
"慢点，别噎了。"小乞儿抹了抹脸和手，看他大开大阖狼吞虎咽，又笑了好一阵，才慢慢从背后拖出了个小包裹，一点点打开："我姓青名卫，又名轻轻，今年刚十六。你叫什么呢？"
"唔恩？嗡嗡？噗--"唐箬一听这介绍便是忍不住喷了一地鸡块："噗--青卫？青轻轻？轻轻轻？？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咳......"
"......"青轻轻并没恼，只是跟着笑了几声，很快又开始拍他的背好顺气："好啦，别给笑死了咳死了......父母之命，你以为我乐意这么叫么。"
"我叫唐箬，字微竹，二十了。"唐箬好容易才稍稍止了止："青......噗哈哈哈哈哈~~对不住对不住......我......我还是只叫你青卫好了......咳咳咳咳......"一面笑，一面咳，烧鸡早掉下地了。
"唐兄。"青轻轻轻轻念了声："小弟再次正式赔个不是，实在是失礼了。"
"没事儿没事儿。"唐箬心情很好地答道。跟着悄悄抹了眼角笑出的泪："你不也是没办法的么，出门在外，都理解理解就是了。"
"那多谢您。"青轻轻恭恭敬敬道："唐兄放心，青卫一定是会把唐兄的钱财还清......不知唐兄可有没有什么落脚的地方？青卫将来好亲自登门送上。"
"那个......"唐箬闻言觉得有点窘，但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还没备下住的地方。这回出来，我是自己一个的，也就没想先安排好。"
--他一出来，马不停蹄就跑到离京师几百里的临镇绿水，刚进来却是直奔到一家戏楼里躲了。哪里想到先该找个落脚的地？
"唐兄莫不是逃家？"青轻轻微笑。抬手，放在嘴边微咳了声。虽然这时他还一身破烂服装，可那一举一动，却已是不再像个乞儿了。
"呃......"
"啊，那青卫冒昧了......可否请唐兄您和青卫一道暂时落脚在一块？既然我们有缘，何不真正做起兄弟？"
"这倒是。"唐箬笑开。突然觉得和青轻轻虽然只见了两回，但对方着实是坦率真诚呢："--这倒是奇缘呢，青......诶，咳。你客气了......请。"
"请。"
............
这时，日渐落，月刚出，星刚起。
第二章
唐箬跟着青轻轻不知转了几个圈子，看天边那太阳一点点是落了，月亮是起了，星星也爬出头时，才好不容易到了扇红漆雕花木门前。青轻轻转身说了句"这是后门"后，便沉默着推门进了。唐箬没觉得什么不对，赶紧跟着跨过门槛了。刚一进却立即是闻到了一阵霉味，两人都忍不住是咳了几声。好不容易适应了这昏沉沉的光线，抬眼打量这屋子，只觉稍显破旧低矮了。这时青轻轻拍拍手，走廊边霎时是出现了几盏灯火，飘啊飘地向着他们过来了。唐箬吓了一跳，立即是缩紧了身子。却听一个银铃般的声音悠悠响起，满满了嘲笑意味--
"啊哟，公子是带谁回了？怎么这般胆儿小呢！"
青轻轻微咳一声，语气渐严肃，答："鸳儿，不许笑话......这位是我新认识的大哥，还不快见礼！"
灯光渐亮，一张少女的脸慢慢呈现。俏生生的眼眉鼻口，俏生生的两条小辫用粉色丝线扎了。只可惜是撅了张嘴，鼓囊囊着娇声道："鸳儿又不认识他，怎么见礼！不过既然是公子带回的，这模样看着也还算顺眼，那就稍微给赔个不是好了！"
青轻轻恩了一声，却没再责备，更没向唐箬再解释什么。唐箬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对主仆，浑然不觉自己是被冒犯了"王爷尊严"。自顾自开口，笑，却是问了句废话："轻轻，这是你家么？"
"我家公子怎么会住这样破烂地儿！"那鸳儿却先接了嘴，抬高下巴扫了唐箬一眼："公子要先去更衣了。你，跟我来。"
"鸳儿莫太难为大哥。"青轻轻终是开口替唐箬说话了。他初初听见唐箬这般"轻轻"地叫他，那一刻整个人似乎是显得略略若有所思。不久后却是淡淡笑开，微鞠了一躬便是跟着鸳儿身后另几个提灯婢女缓缓飘走。唐箬不懂武功，却本能觉得青轻轻刚刚那一会行路，就已经是像仙人一般了。张大嘴目送他们离开，呆愣愣不知心里是什么感觉。直到鸳儿没好气踢了他一脚，怒道："--看什么看！走啦！"才是哦哦了两声，跟着也离开玄关了。
那鸳儿带着唐箬又不知是绕了多久，才是到了间偏房。鸳儿开了门，没好气挥挥胳膊好散散迎面而来的灰尘，跟着硬邦邦出声："以后，你暂时住这，自己打扫屋子，莫想随便指使我们姐妹！"
"这个......鸳儿姐姐，我我我不会打扫呀......"唐箬一见这屋子里整个儿家具什么的全罩着白布，就晓得这里早是很久没人呆了。苦着脸，还是想好好哀求这脾气十足的婢女："姐姐行行好，我在家的时候都没学过打扫啊什么的......呐......就算姐姐先教我一回，帮帮忙吧~"
"有本事，你就回家请人来帮忙啊~少人拍马屁！"鸳儿哼了声："一看就知道是纨绔子弟，又是来求我家公子好办事么？还敢和他称兄道弟，真是恶心！"
"喂！明明是你家公子先偷拿我钱在先，我可是看他诚心悔悟才过来的！你这小丫头，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唐箬忍了又忍，实在是忍不住啦："我到过那么多家这府那院的，就没见过像你这样待客的！！"
"哦？我家公子拿你钱财？你还真是血口喷人！我家公子那般好脾气好气质的，自己吃了亏都掩着含着，哪里还去偷拿你家臭钱！！"鸳儿一蹦三尺高，叉着腰开口大骂："看看，像你，文质彬彬衣冠楚楚，却正好是给你那肮脏心思做掩护！"
"--你！！"
"好了，大哥，鸳儿，都别吵了。"
这时幸好有个声音足以让抓狂的两人恢复。青轻轻转进了房，四下看了一阵，立即是皱了皱眉："鸳儿，我不是叫你别太难为大哥么？况且大哥是客，你就这样待他，还是我们枫落鸿的弟子么？"
"可是可是！这个人，还不就是有求于公子的！干嘛还客客气气的，存心--存心我自贱啦！！"
鸳儿的脸挤成一团，整个人扭了扭身子直往青轻轻那边蹭："前几天那几个人真是气死人，把我们姐妹几个指使来指使去的，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呢！如今又是来了一个獐头鼠目的衣冠禽兽，公子您叫我们怎么对他好声气啦！"说着，一手猛地戳向了唐箬的鼻尖。
当事的唐箬没理会也没再抓狂，自青轻轻一进来就只盯住了他。换下乞丐装束的青轻轻和先前那污秽的样子简直是判若两人，真真是回应了先前那仙人般的步态了。待唐箬他绞尽脑汁地思量，也不可能找出些个形容词比喻句好详细说明。
而青轻轻听着听着鸳儿的抱怨脸色却渐沉，但鸳儿还不识相地越凑越近，搞得都要趴上青轻轻的肩了。这前一时本是别扭着的尴尬气氛，下一刻却突兀响起了一声震动人心地惨嚎。唐箬大惊失色，面对着青轻轻和鸳儿的他正是看清了所有发生的动作--
"大哥莫再见怪。这样不懂事又恃宠而娇的婢女，以后不会再有了。"
青轻轻掏出了只雪纺手绢拭了拭手，血色立即是染了半张帕子。在他脚下，鸳儿脖子咕噜噜喷着血，瞪到极至的双眼死不瞑目。
"......轻轻......"
唐箬艰难出声，只觉喉头一阵恶心，霎时是吐了个天翻地覆。再艰难抬头，看向那明丽优雅拭去血迹的修长身形，跟着他身后转过来收尸的几名侍女，突然都是耀眼到让人无法直视。
............
"这就给吓晕了？我该说你是单纯还是胆怯呢？"
朦胧着，只听见一个冰凉凉的声音。唐箬挣扎着想醒，可似乎有谁，一直一直堵着他的唇，按着他的手不许他动弹。更不知在这眼前黑沉沉身体虚空空的状态下，自己是昏昏地游离了多久。但终于还是慢慢慢慢清醒了。
"大哥可还好？"
青轻轻还在。这时他正亲手端了碗药递上了唐箬眼前："大哥，大夫说了，您醒了就该喝药了。"
唐箬一见青轻轻，脸色立即是白了一半。抬手拉被遮掩了自己，有气无力吼出了声："抱歉！请您走开！待区区拿回自己的财物，立即是要告辞了！"
"大哥这是怎么了？"青轻轻笑出了声："那婢女确实是该死不是么？大哥无须再介怀，小弟只是不想大哥到了我这，还受委屈了的是。"